第三十八章 糖丝漩涡

作者:黑白之羽 更新时间:2025/12/3 0:30:01 字数:4291

2015年4月7日 周二

一次性塑料勺尖刺破布丁表面薄脆的焦糖壳,发出细微的“咔啦”一声。那声响,像蝴蝶在黑暗的蛹室里,第一次顶开束缚。

凝固的琥珀色糖浆瞬间惊醒,粘稠的液态记忆沿着勺子边缘垂坠,拉出细长晶莹的丝线。

欧阳茜把这一勺送进嘴里,满足地眯起眼睛,含糊不清:“唔…甜甜的感觉最棒了!”

接着,她另一只手伸过来,晃动着剩下大半布丁的玻璃罐。整个人也凑近些,发间栀子花香与布丁里浓郁的焦糖甜腻,将我罩在其中。

她俏皮的蛊惑钻进耳朵:“钟钟你看,这晃动的光,像不像琥珀宫里融化的时光蜜蜡?”

我的视线落回摊开的数学课本封面。那层被玻璃罐折射出的光斑,正巧覆盖在余弦函数平滑的曲线上。

笔下的自动铅笔没有停歇,草稿纸上一个圆滚滚、颤巍巍的Q版焦糖布丁轮廓迅速显影。

“谢谢,像。”

“唉?”她栗色的丸子头随着歪头的动作轻颤,几缕不听话的刘海扫过额头。

笔尖在布丁的“身体”部分加重了力道,留下更深的铅痕。“因为是我做的。”我补充道。

记忆自动回放:前晚庆功宴,姐姐和严叔围在厨房里,两张脸上是如出一辙的期待,强烈要求“还要吃”。

所以昨晚,厨房再次被糖和牛奶占据。甜度经过计算,姐姐那份多加一勺炼乳,她吃掉两份时眼尾弯起的弧度;严叔那份额外加海盐焦糖酱,他吞咽两份时喉结滚动的频率……

这些参数,都化作了笔尖下的力道,赋予纸上的布丁生命般的Q弹质感。

就在这时,阴影带着风压猛地笼罩过来。

“我也要!钟钟你偏心!”冯顿吼了出来,十二万分的委屈。他几乎要扑压在我和欧阳茜的座位上。

我本能地向后侧身,精准避开了他因激动而胡乱伸出的手臂。

砰!

冯顿的胸骨撞在他的桌面上,震得抽屉里的圆规应声落下。

他疼得龇牙咧嘴,却顾不上揉胸口,眼睛死死盯着欧阳茜手里的玻璃罐,控诉升级:“钟钟!我的那份呢?”

同时,欧阳茜舌尖灵巧一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勺子上最后一点布丁送入口中。她甚至故意用指甲在空了的玻璃罐口轻敲,发出挑衅的轻响,火上浇油:“哎呀,可惜咯~钟钟特供版,连班长大人都有份呢~”她特意拖长了“班长”两个字,尾音上扬,甜得发腻。

“什——?!”冯顿的眼睛瞬间瞪圆,猛地转向我,表情活像被全世界背叛,“钟钟!!”

迎上他控诉的目光,自动铅笔在草稿纸上画下最后一笔,完成了Q弹布丁的最后一抹高光。“副班,没有了,我都没吃到。”

这才是最核心的损失——属于我的那份,特意留到了今天。谁能想到,没能躲过严叔那双“罪恶”的手,他不仅偷吃了他自己那份,还顺走了我的!

更过分的是,他吃完后还煞有介事地评价:“糯糯,你那份甜度不够啊,下次记得多放糖……”

真是服了。

欧阳茜忽略了冯顿的怨念电波,对我眨眨眼,浓密的睫毛扑闪着。“钟钟,”她压低声音,“放学后我们班舞台剧,有彩排哦!你要是肯来当监工的话……”她故意拖长了尾音,“有特别福利哟!”

我的目光落在她狡黠的笑脸上,脑子里却在飞速运转。翘掉罗玲的特训需要更完美的借口。今早晨读,她不动声色塞进我习题册里的“礼物”——一张崭新的试卷,此刻躺在书包夹层。昨天的题海才刚淹没脚踝,新的惊涛骇浪又拍了过来。

就在我权衡利弊,顺着欧阳茜的话点头——

“对了!”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凑近些,温热的气息呵在玻璃罐壁上,模糊了罐底用黑色马克笔写的“致茜”,“罗老师也会来当观众指导哦!她亲口答应的!”

啧!被算计了。

我看着欧阳茜眼里闪烁的光芒,只能:“嗯。”

收回目光,自动铅笔在草稿纸上划出一道毫无意义的直线。

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吗?

~~~~~

午休,特训室弥漫着浓郁的卡布奇诺与存在感极强的山茶花香。看来罗玲抛弃黑咖了。

陈默在右侧隔我两张桌子,脊背直挺。他盯着摊开的草稿纸,手中的中性笔悬在纸面上方,微颤迟迟不落。墨点已在纸上洇开,像一滴绝望的眼泪。罗玲给他布置的函数,正张着獠牙。

我的指尖轻叩眼前的试卷——今早罗玲塞给我的“烫手山芋”。

“课代表今天有点心不在焉哦~”

罗玲慵懒又危险的腔调,从斜后方响起。她踱步过来。紧接着,冰凉的触感猝然贴上我的耳廓——是她手中红笔的金属笔帽。它带着她指尖的微凉,挑开了我垂落遮眼的一缕额发。

我用尽全身力气克制住反手拍开的本能冲动。

冷静,陈默还在这。

“解题速度比假期下降了整整17%。”她的声音更近了,山茶花的冷香混合吐息的微热,形成诡异包围圈,“需要老师帮你……重启大脑系统吗?内存碎片堆积太多了?”

我将视线从她握着红笔的手上撕开,聚焦在陈默被焊死在半空中的笔尖上,淡然道:“不必。”

罗玲笑了笑,收回红笔,随意搁在窗台她的白色马克杯旁。杯口蒸腾的热气,在她浓密睫毛上凝成冰晶,在窗外透进的光线里微弱闪烁。她微微侧身,逆着光,脸上表情模糊,唯独那抹哑光唇釉,在朦胧光影里晕出暧昧弧度。

“真遗憾,我还特意准备了新的‘驱动程序’呢,看来课代表暂时用不上。”

我的目光投向旁边的玻璃窗。明亮的窗玻璃映出我和她的身影。她高挑,此刻微微倾身,墨绿卷发如同有生命的藤蔓,在倒影里,正以缓慢而极具侵略性的姿态,一点一点蚕食、覆盖我的轮廓。这让我想起高中部花房标本室里被精心固定的鳞翅目美丽标本。只不过此刻包裹我的,是山茶花香。

我低下头,笔尖重新落回试卷上复杂的三角函数,最终停在y轴顶端,极其轻微地留下凹陷。

“您办公桌右边第三个抽屉档案袋里。”笔尖没有离开那个点,反而又轻轻点了点,“折角那页右下角的批注,比您今日试题,精彩多了。”

罗玲没有说话。

死寂填满了空间,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中庭喧闹,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

啪嗒。

清脆的轻响打破了沉默。陈默搁在桌沿的备用笔,被他过于紧绷的手肘碰落,掉在瓷砖地上。

罗玲被这声音唤回了神。她优雅地弯下腰。青瓷色裙摆随着动作铺展开,划出柔和涟漪。就在她俯身拾起笔,直起身的瞬间——

冰凉的触感,极其短暂又无比清晰地擦过我的手背。

是她的尾戒。

无意?还是如同她裙摆扫过时我下意识的侧身闪避一样,某种心照不宣的警告?

陈默接过笔,头埋得更低,挤出:“谢谢”。

“不用客气,陈默同学。”罗玲将目光重新投向窗外,侧脸线条在光线下显得冷硬。“课代表,观察力进步了,可惜,还是不够。”

她说完,转身,径直朝我走来。我条件反射地再次向后侧身,让那青色衣料擦着校服外套掠过。高跟鞋的清脆声音重新响起,朝着门口而去。她的声音在门关上前一刻传回来:“作为奖励,这份‘礼物’做完后,带着它到我办公室来。”

奖励?这两个字从她嘴里吐出,带着黑色幽默。我太清楚了,所谓的“奖励”,必是坑。

直到她离开特训室,我才低下头,面对眼前散发“山茶花香”的死亡试卷

时间流逝。我解完最后一题,陈默也放下了笔。他像被抽掉了骨头般瘫在椅背上,脸色苍白了几分。

他沉默几秒,缓缓将自己那份写满的试卷和习题册推到我面前:“钟君诺,刚好你要去办公室,帮我转交给罗老师。”

“不,这是你的事。”

“你?!”陈默眼中充满不可置信,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质问“我们明明是一组的!为什么你……”,但话只冲出一半,硬生生卡住。他盯着我,眼神里有震惊、受伤,但更多的是突然被点醒的恐慌。

怎么?意识到了——为什么罗玲从不让你看她给我布置的题?为什么罗玲对我严格到苛刻?为什么罗玲会额外“关注”你?

答案呼之欲出,却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终于明白,这所谓的“一组”,从一开始,就并非平等的伙伴关系。而且这组还不一定合规,必须等赌约胜利通过审批才算正规。

他低下头,避开视线,肩膀塌了下去,伸出手,想收回习题册和试卷。

“你的问题,与我无关。”没有温度的话语砸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要打退堂鼓吗,陈默?之前信誓旦旦要让隆老师认可自己,难道你只是连叶片都掀不起的微风?

这句话像根针,刺破了他濒临崩溃的气球。陈默猛地吸了一口气,他没有收回习题册,反而坚定地推到我面前,比刚才更近。

“不!我们是一组的,毫无疑问!”他抬起头,直视我的眼睛,甚至微微弯下腰,郑重地:“钟君诺,请你帮我……转交给罗老师。”他的声音低沉,“我现在……还……没有勇气踏进数学组办公室的门。”

我看他额角的细汗和眼底强撑的坚持,了然了。

隆昌明,数学年级组长。此时间段,估计在数学组办公室里。对陈默而言,无异于龙潭虎穴。

我伸出手,拿起了他的习题册与试卷。“我说过……”

“拜托了!”

“……嗯。”最终,我将那叠纸放在了自己做完的试卷上。

陈默紧绷的肩膀垮塌下来,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隆老师给他带来的阴影不小。

~~~~~

数学组办公室的百叶窗被调整过角度,将午后阳光切割成明暗相间的栅栏,投射在地板和堆满作业试卷的办公桌上,如同光线构成的囚笼。

罗玲坐在囚笼中心。她批改作业的速度快得惊人,远超平日的节奏感,泄露出隐秘而高涨的兴奋。

我将两份试卷——自己的和陈默的,轻放在她案头刚批改完的作业本最上方。

她手中的红笔没有停顿,在试卷落下的瞬间,左手忽然一伸,将旁边厚厚一摞待批改的作业本推向我!动作突兀,作业本封面边缘蹭过校服袖口,留下咖啡渍的灰褐色污痕。

“作为我的课代表……”她抬起了头,唇角勾起。

我自然地抬手,拍了拍袖口的脏污。然后,在罗玲玩味的注视下,熟稔地从笔筒里抽出红笔。手腕微动,笔走龙蛇。鲜红的字迹在学生的解题步骤旁落下,六分复刻罗玲华丽的花体字批注——“思路可取,步骤冗余,化简!”——连她的感叹号弧度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罗玲嘴角弧度加深了,笑容有毫不掩饰的欣赏,也有更深的东西。她放下自己的红笔,身体微微后仰,靠在工学椅背上,好整以暇地拿起我的卷。她对着从百叶窗缝隙透进来的阳光,仔细端详。纸张在光线下变得有些透明,背面透出我书写时留下的三种不同解法交错的复杂阴影。

“有你这样的课代表,”她慢悠悠开口,近乎餍足的慵懒,“真是……什么琐事都不用愁。”目光从试卷转移到我飞速批改作业的手上,“帕斯卡定理的运用很灵巧,切入点不错。不过……”

我心底一沉,不是最优解吗?

她话锋一转,指尖点在试卷上复杂的几何区域,“第三象限的辅助线,再偏转2.5度左右,和抛物线的切点会更完美,能省掉后面三步冗余的证明。”

是的,我没有做好……

“知道了,会注意。”红笔下不停,利落地在一本作业的最后画上“重做”的三角符号。批改到第十六本作业时,我不经意提起:“陈默加入之后,你打算……”话没有说完,留下悬而未决的钩子。

罗玲半眯起了眼睛,像只享受午后阳光的大型猫科动物。她嘴角上扬的弧度骤然加深,透着洞悉一切、猎物终于入彀的绝对掌控感。

此情此景,我无比确信:她在等待这一刻。她精心编织的网,终于等来了目标。她的兴奋值,此刻无疑达到了顶峰。

百叶窗缝隙透进的光正巧照射在她随意搭在桌面的左手上。那枚银色尾戒,在光线聚焦下折射出刺目寒光,如同捕兽夹上瞬间弹起淬了毒的锋利齿尖。

至少……笔尖在下一本作业末端上停顿了半秒,心里掠过个此刻大概正坐立不安的少年。

罗玲对待陈默,不会像对待我这样……严苛到不留余地。

陈默,你必须努力。笔尖落下,画下一个鲜红的“B”。

这深不见底的漩涡,一旦踏入,需要的可不仅仅是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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