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光痕囚笼

作者:黑白之羽 更新时间:2025/12/5 0:30:02 字数:4976

彩排现场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拧出水,弥漫着新刷油漆与热熔胶加热后的刺鼻气味。我靠在控台的金属边缘,冷眼看着眼前混乱的“艺术创作”现场。

“钟钟!快看冯顿!”

欧阳茜提着她蓝色的裙摆,水晶鞋跟敲击控台地面,发出急促又欢快的“哒哒”声。栗色的丸子头上沾着亮闪闪的镭射亮片,在追光灯扫射下,炸成一片星云。

她伸手指向舞台中央:“像不像一只误入人类衣橱、套上背带裤的树袋熊?还是刚睡醒的那种!”

追光灯的光束忠实地打在冯顿身上。荧光幕布映出他高大却略显笨拙的轮廓,紧绷的背带裤确实滑稽。

然而,吸引我目光的并非装扮,而是他手中正狠狠剪向一丛道具玫瑰的园艺剪——刃口反射舞台冷光源,掠过一丝寒光。

是真家伙。

他的台词本掉在脚边,被道具草地上的绿染料浸染大半。几行潦草的诗句在污渍中晕开,字迹模糊,透出发酵般的颓靡气息:

蝴蝶标本的

钉刺不是禁锢

是怕你溺死在风里

意象过于尖锐。

“大家注意走位!情感!投入情感!”林小野从幕布后钻出,高举着真丝制成的七彩蝴蝶翅膀,缀满亮片。舞台顶灯光束打在上面,亮片疯狂折射光芒,形成一片流动炫目的虹彩。“班长说了,这叫‘被束缚的美学’!要体现出挣扎中的美感!”

咚。

胸腔深处传来沉闷的钝痛。陌生,像有颗沉睡的蝶蛹在心室最柔软处被惊扰,笨拙地顶撞了一下内壁。

怎么回事?心脏抽痛?午休奥数题刷多了,还是化学气味太冲?而且……“被束缚的美学”?班里的舞台剧是悲剧?

目光下意识在混乱的后台搜寻。李思颖,这部戏的灵魂,编剧兼导演。

舞台边缘的干冰机开始喷吐烟雾,白色雾气贴着地面蔓延,模糊视线。我微微皱眉,视线掠过攒动人影,试图捕捉沉静如画的墨发紫瞳少女。

“钟钟?”欧阳茜的声音有一丝疑惑,凑得更近,那双盛满活力的眼睛忽闪忽闪,瞳孔里倒映舞台灯光的碎钻,亮得惊人。“发什么呆呢?被本主演的美貌震慑住了?”

“嗯。”我回过神,突兀地问:“校庆那天……你家人会来吗?”

欧阳茜愣了一下,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她将鬓角碎发别到耳后:“当然会来啦!爸爸听说我演女主角,超级期待的!说一定要录下发朋友圈!”

她开心地捏起裙摆一角,细腻蕾丝花边在她指间皱成小小的玫瑰,“顺便来检查学校,而且,我母亲也会来参观学校,嘿嘿~。”那声“嘿嘿”,透着无与伦比的幸福。

“嗯哼,”她耸耸肩,目光飘向观众席中心,“说是‘考察学校’,其实你懂的啦,上班摸鱼。”

也是,毕竟她父亲是教育局督导,但上班还能看女儿表演,确实幸福。

我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观众席中心,摆放着数台昂贵的摄像机,学生会成员正在调试,准备录制彩排。学校到底拨了多少经费给学生会?

“可惜苏学姐今日没来彩排,”欧阳茜的叹息拉回思绪,语气遗憾,“她帮我们改的台词,特别有张力,念出来感觉完全不一样了……”

“校庆那天,你会见到她的。”我轻声说,目光扫过控台复杂的线路和设备箱。一抹熟悉的墨绿色发丝在控台另一侧的阴影边缘一闪而逝——罗玲。我补充,安慰道:“会比竞选学生会会长演讲时,更耀眼。”

“嗯!”欧阳茜点点头,眼里的星光骤然点亮了她整个人,空气都似乎明亮了几分。她不再多言,提起裙摆,像一只真正被灯光追逐的蝴蝶,轻盈转身,奔向烟雾缭绕的舞台中央。

瞬间,我的视线穿过飘散的烟雾,落在了幕布后方——李思颖。

她正背对着我,微微踮脚,专注调整一盏侧翼追光灯的角度。随着动作,腕间紫水晶手链轻轻晃动。

我向她靠近。脚步踩在散落的杂物上。一本摊开的剧本躺在地上,正是她刚才翻看的那本。一页纸面上,布满了凌乱有力的批注,墨色深重,力透纸背:

囚笼是自缚的茧,但标本师永远会为蝴蝶调整恒湿箱的温度——颖 3.15夜

标本师,恒温箱……

她似乎听到脚步声,转过身,脸上有一丝惊诧。

“钟钟?”声音意外,紫色眼眸飞快瞥了一眼剧本,又迅速移开,“你没和欧阳她们在一起吗?”

班长眼眶有血丝……

突然,她手边的调光器旋钮发出“滋啦”噪音,调试的追光灯失控,刺眼光束不偏不倚炸裂在我们两人脚边不足半米的地面!

光斑将一小块区域照得纤毫毕现,也照亮了李思颖脸上未来得及完全掩饰的仓皇。

“彩排开始了。”我平静陈述,目光落在她紧抿的唇角与微红的眼眶。光带来的不适,远不如她此刻的状态更让我在意。

“是…是吗。”她仓促应着,手忙脚乱地弯腰,一把抓起地上摊开的剧本,紧紧合拢抱在胸前。在合拢的刹那,我看到那页写着批注的纸张上,一片区域明显肿胀起皱,形成微缩崎岖不平的地形,像阿尔卑斯山脉被强行压缩在了纸页之间。

泪水?她,流泪了?

“班长,”我向前一步,朝她伸出手,掌心向上,“剧本。”

我需要知道这本,让她写下“标本师”和“恒湿箱”的完整故事。

李思颖身体绷紧了一下,抱着剧本的手臂收得更紧。她生硬地别开脸,避开我的视线和伸出的手,声音僵硬:“说起来,焦糖布丁很好吃,钟钟,谢谢你特意带给我。”

我的手依旧悬在半空,语气放缓,寻求交换的温和:“作为回礼,剧本让我看看,我很感兴趣。”

“钟钟……”她低低唤了一声,没有递出剧本,反而抱着它,又向后退了小小一步,头垂得更低。

强硬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让她更防备。必须换方式。

我果断收回手,插回校服口袋,表情努力调整得更柔和。“班长,”放轻音调,“我们本周六,约好一起去看书法展,是吗。”

李思颖抬起头,紫眸闪过一丝光亮,像阴霾中透出一缕阳光,脸上浮现一点真实的开心:“是的,钟钟。”

但开心转瞬即逝,眼底的光迅速黯淡,甚至带上受伤和警惕,仿佛害怕我用约定要挟。眼眶的红晕又加深一层。

“上午看完展之后,”我抛出橄榄枝,“能与我共进午餐吗?”看到她眼中的茫然,补充道:“我知道一家特别不错的店,他们家的叉烧很绝。”

班长彻底愣住了,紫瞳里满是诧异,嘴唇微张:“共…共进午餐?就,我们…两个?”

“嗯。”我点点头,笑了笑,“你请我看展,我请你吃饭。礼尚往来。”

“好!”她迫不及待地答应,点了点头。连抱紧剧本的手臂也放松些许,脸上露出浅浅笑容,冲淡了之前的阴郁。

这反应……似乎好得过头?好得让我觉得刚才的防备和难过,都是自己多心。

舞台上的音乐声变大,演员们开始走位。冯顿挥舞货真价实的园艺剪,动作夸张;林小野套上白大褂;欧阳茜则在小小圆形区域内旋转,模拟被困。

“彩排开始了。”我再次提醒她,指了指喧闹的舞台,“剧名是什么?听林小野提了句‘囚蝶’?”

“嗯,”李思颖目光投向舞台中央,“《囚蝶》。”

“讲述的故事?”我目光紧紧锁住她的侧脸。

她沉默几秒,长睫毛低垂。“一只……‘蝴蝶’的故事。”

一只蝴蝶的故事?被钉刺、被囚禁、在“标本师”的恒湿箱里维持生命?

我沉默良久,目光转向舞台中央,正在努力展现“蜕变痛苦”的粉色身影。“蝴蝶……是由欧阳茜扮演吗?”

“是的,”她转回头看向我,眉头微蹙,带着无奈,“不过演‘生物学家’的林芝今天请假了,她是剧里很重要的角色,是……连接和推动的关键。所以今天的彩排,林小野还要扮演林芝的角色,效果差了很多。”她叹了口气,目光落回怀中的剧本,手指无意识地摩挲封面。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剧本能让我看看吗?我想了解一下故事脉络和她的角色。”

“可以。”李思颖下意识回答,但抱着剧本的手臂又反射性紧了紧,“但……我这本不行。”

“……”看来怀里剧本,对她而言很特殊。

虽然不想对班长用那种“手段”,还在罗玲那失败过,但现在没有更好、更快捷的办法。

我微微低头,让额前碎发垂落遮挡部分视线。快速、用力地眨眼,努力让眼眶有湿润感,才缓缓抬头。眼里露出委屈看向她。

“连我……都不行吗?”声音放得又轻又软,带着一丝明显的颤抖(靠憋气控制声带)。

“不是的!”李思颖神情变得十分紧张,慌乱摆手,语速飞快地解释,脸都急得发红,“不是的……钟钟,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像是被我的表情刺痛,手忙脚乱地将怀里如同烫手山芋的剧本塞到我手中,眼神充满歉意和担忧。“我只是……这本是初稿,很乱……你别难过,钟钟,给你看。你想看就看吧。”

效果……演过了?还是说,班长对我的“信任值”比我想的高?我握着这本带着她体温和泪痕的剧本,心情复杂。

“谢谢。”

我翻开,目光迅速扫过娟秀的正楷字,掠过用不同颜色笔迹添加的批注与删改、大段被划掉又重新构思的段落,以及用透明胶贴补过的页面。

故事核心渐渐清晰:一只被生物学家创造并禁锢的“蝴蝶”反抗控制、追寻自由,最终却被制成永恒标本的残酷故事。

剧情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充满象征和隐喻,字里行间弥漫令人窒息的无力感和……强烈的自我投射痕迹?

“这是初稿,”李思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剧本,“不是现在大家排练用的最终版。最终版……稍微……没那么尖锐。”

“为什么写得如此压抑?”我合上剧本,抬起头,目光直直看向她。舞台的光线变幻,映照着她微红的眼眶和强装的镇定。

“……剧情需要。”她语气不足。

“班长,”声音越来越柔,“班长,你在难过。”边说,边重新翻开剧本,第四页——正是被泪水浸泡过后形成“阿尔卑斯山脉”微缩模型的地方。

“怎么可能,”李思颖声音慌乱,尾音透着哽咽,“我写剧本……怎么……可能会因为剧情难过……”

“李思颖。”

“……钟钟。”紫眸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囚笼,”指尖轻点在那被泪水模糊、又被主人反复画过的折痕上,“该用兼毫笔饱蘸浓墨,在宣纸上挥洒出它的形与神。”目光转向她脸上,“而不是用冰冷的针管笔,留下冷漠的线条和僵硬的符号。这不是你笔下的‘结局’,更不是你内心的投射。”

她的身体猛地一震,踉跄着向后退去,后背“砰”地一声撞在金属灯光架上!

“钟…君诺。”李思颖右手下意识搭上左上臂,紧紧捂住。

在她抬手捂住的瞬间,衬衫衣袖露出一小截,一道烫伤疤痕,未完全愈合,狰狞地烙印在她白皙的手臂上!疤痕的形状——是圆点!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只能联想到——

内心震惊的同时,李思颖的身体因撞痛和内心冲击而战栗起来,像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叶子。

她紧咬下唇,强忍不让眼泪掉下的倔强模样,像闪电,劈开了我的记忆——与那个年幼的、恐惧到全身颤抖,在车厢角落里蜷缩成一团的银发小女孩的身影,骤然重叠!

咚!

胸腔深处陌生的钝痛再次袭来!比上次更剧烈,似乎有什么狠狠攥住我的心脏,猛地一拧!好难受!

就在这时,舞台上传来“哐当”巨响!冯顿锋利的园艺剪不知怎么卡进了幕布厚重的褶皱里,他正试图拔出。

与此同时,欧阳茜饱含情感的独白恰如春雪消融般响起,带着空灵的绝望感:

“你的金丝笼……”

她的声音还未完全落下,代替扮演“生物学家”的林小野按照林芝的剧本,将金属镣铐道具锁在了欧阳茜纤细的手腕上!

“是我永远破不开的茧房。”欧阳茜的声音化作了破碎的气声。

紧接着,后台机关启动,连接在欧阳茜腰间的钢索收紧,将她整个人向上吊起!裙摆在空中散开,裙上的镭射亮片在聚光灯照射下疯狂反射着光芒。

在她升到最高点时,我眼角的余光敏锐捕捉到——亮片反射出的光谱模式,与罗玲那枚银色尾戒在特定光线下折射出的光泽……完全一致!

寒意从脊椎窜上!

没有犹豫,我强压下胸口的闷痛,一步上前,在烟雾和混乱的光影中,握住了李思颖冰凉的手腕。

她的手腕纤细得惊人。我迫使她转过身,真切地望进她紫眸深处。在那片深邃的紫罗兰色星云里,仿佛看到了遥远柯伊伯带的万年冰晶正在无声地、剧烈地升华,消散在冰冷的虚空里。

“李思颖,”声音因急切而沙哑,“我……”

“卡——!!!”

导演组刺耳的红灯伴随尖锐哨音骤然亮起,强行切断了舞台上的一切动作和声音!

在这突兀的寂静降临的刹那,一阵清晰的鼓掌声,响起。

“啪、啪、啪。”

掌声来自观众席。我猛地转头。

罗玲已悠然坐在第三排正中央的位置,姿态闲适。昏暗光线下,她膝头摊着《Cognitive Psychology and Its Implications》——是上次给她整理的那本。此书出现在此,绝非偶然。

我的眉头拧紧。她来了多久?看到了多少?

“钟钟,”李思颖声音轻得像飘落的羽毛,带着茫然和微微期待,“你刚刚……说了什么?”

我瞥了一眼观众席上鼓掌的身影,罗玲嘴角正噙着饶有兴味的微笑。第六感传来强烈警惕,压倒所有冲动。我缓缓松开了李思颖的手腕。

“没什么。”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淡,仿佛刚才急切差点脱口而出的话语,只是被混乱现场干扰的错觉。“只是觉得,欧阳茜被吊索升得太高了,不安全。”

李思颖眼中的光芒,如同被风吹熄的烛火,迅速黯淡,徒留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了然?她微微低头,看着自己刚刚被我握过的手腕:“嗯。”

“簌——!!!”

沉默蔓延开来,舞台方向传来声响。固定在舞台上方用于制造“星光”效果的亮片,像被惊扰的亿万只萤火虫,挣脱束缚,在舞台中漫天飞舞!光之暴雨席卷了整个舞台,炫目不已。

流动的彩色漩涡,淹没了导演组的声音,淹没了混乱的人影,也暂时淹没了观众席上那道戏谑的目光。

混乱的中心,我看着近在咫尺的李思颖,她正望向舞台,右手紧紧握住左上臂的烫伤处。

必须尽快找一个绝对安全、没有任何窥探的时机,和她好好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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