翘掉罗玲下午的特训,久违地在夕阳尚未完全沉入海平线之前踏进了家门。
奢侈的松弛感包裹着我,身体比思维更早一步陷进客厅宽大的沙发里。它柔软地承接住我,我感觉像陷进了一朵巨大的云,神经在这柔软里,缓缓舒展。
真好。暂时逃离了山茶花香的漩涡。
不一会,玄关处传来沉稳的摩擦声。我侧过头,见严叔正弓着腰,小心翼翼地将一个大瓦楞纸箱挪进屋内。军靴底在地毯上划出深浅不一的涡旋轨迹。
壁灯暖黄色的光落在他黑灰色短发间,给这位退役老兵周身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连角的皱纹变得更加柔和。
他踮起脚尖,抱着箱子原地轻巧地转了个圈。脸上绽开纯粹而满足的笑容,声音洪亮又带着孩子气的得意:
“糯糯!快看!朴姨的‘春日特快’专递!一路冷链护送,新鲜直达!”
“嗯!”我立刻从沙发上弹起来,小跑过去。
朴姨老家在乡下,这是她亲手从土地里摘的时鲜,是令人期待的馈赠。纸箱外壳带着一路风尘仆仆的凉意和水汽,但里面熟悉的、混合泥土与植物清芬的味道已经隐隐透出。
心情指数上调几个百分点。
厨房很快蒸腾起春日最鲜活的呼吸。
春笋在滚水中翻滚舒展成饱满的羊脂玉簪,散发清冽甘甜。荠菜碎裹着虾滑跃入豚骨高汤,染上诱人暖色。炉灶另一边,青花瓷炖盅内,蟹粉狮子头被码成莲花阵,在微沸清汤里轻轻沉浮,蟹黄的鲜香霸道弥漫,与笋的清甜、荠菜的野趣交织成丰腴的春日交响。
就在蟹粉狮子头被小心摆上餐桌中央,马蹄糕晶莹剔透地躺在水晶盏中,淋着琥珀色丹桂蜜时,玄关传来了开门声和银铃般带笑意的交谈。
“打扰了,小诺。夜安。”许沐冉的声音如她的小提琴音色,清亮悦耳。
她将肩上斜挎的小提琴箱轻轻倚放沙发旁。水晶灯勾勒出她优美的颈线,滑落在锁骨处深蓝色坦桑石吊坠上。
这位音乐天才学姐,今晚喷了香水。前调是冷冽湿意的海盐,像暴风雨来临前翻涌的气息,凛冽空旷;但尾调却微妙地混着一丝苦橙皮的清涩——矛盾的组合,恰似她完美笑容下不为人知的棱角。
姐姐又带许学姐来了,真少见。
我垂下眼,用隔热手套小心掀开炖着紫菜虾丸汤的珐琅锅玻璃罩,氤氲热气带着海味鲜甜扑上面颊。
“晚上好,学姐。”蒸汽模糊了一瞬视线,“今夜要合奏排练?”
“对啦~”姐姐清甜的嗓音带着笑意,忽然从许沐冉肩后探出脑袋,几缕银发调皮蹭过许学姐肩头。
她绕过餐桌,指尖自然地掠过我围裙背后的蝴蝶结系带,灵巧手指翻飞几下,便将它重新绑成标准的降落伞绳结。“我们在为校庆汇演排练《Por Una Cabeza》(一步之遥)哦~”她解释道,手指最后在绳结上用力一勒。
“排练前,先吃饭。”我指向餐桌热气腾腾的菜肴,“饭刚好焖好,可以开动了。”
再美妙的音乐也得臣服于食物的温度。
“好哦~”姐姐立刻应声,眉眼弯弯,乘机又飞快伸手在我头顶揉了一把。
此刻餐桌上的气氛微妙。
姐姐的筷子第三次横跨桌面,目标明确——一块浸润蟹黄汤汁的狮子头稳稳落进我的碗里,快要垒成微型富士山。
“姐姐,碗满了。”
“多吃点嘛,小诺今天辛苦了!”
许沐冉姿态优雅地用白瓷勺舀起漂浮汤里的虾丸,汤匙在碗沿上方悬停片刻,目光落在我面前那碟用作装饰、却被雕成竹节状的黄瓜上。
“小诺的厨艺精妙得令人惊叹,”她轻声赞叹,“这蓑衣刀工,非一日之功。是特意跟哪位白案大师傅学过吗?”
“没有,”我摇摇头,夹起姐姐硬塞过来的狮子头,放回她碗中,“只是照着《随园食单》练手,纯粹兴趣。比起姐姐的手艺,差得远呢。”
此为实话。
许沐冉的视线在我和姐姐之间短暂逡巡一个来回,沉默几秒。她放下汤匙,从口袋取出一个深蓝色丝绒面长方形小礼盒,动作从容。
“假期随乐团在维也纳金色大厅演出,中场休息时在格拉本大街看到这支笔,”她将盒子轻轻推到我面前,指尖在丝绒面上一点,“觉得它的气质,特别衬小诺。”盒盖弹开,丝绒内衬上,一支百利金限量款M7000映入眼帘。
这份价值不菲的礼物,不该送给姐姐的吗?她们才是形影不离的搭档。
念头刚闪过,耳边就传来“噗”的一声轻响。
姐姐手中木筷的尖端,已戳进她碗里饱满的蟹粉狮子头正中心,汁液溅落在衬衫袖口。
……姐姐……酸了?我下意识回想起那次姐姐问我是否会产生柠檬酸循环反应……莫非?嗯,应该是了。
“承蒙错爱,学姐。”脸上挂着得体浅笑,手迅速将礼盒推回到许沐冉面前没动过的马蹄糕旁,“此物光华璀璨,更宜谱写您指尖即将流淌出的新乐章。”拒绝要快,立场要明。
紧接着,将自己那份晶莹剔透的马蹄糕,推到姐姐手边:“姐姐,尝尝这个?用朴姨今早刚寄到的荸荠现蒸的,特意佐了你亲手窖藏的丹桂蜜。”重点强调“朴姨寄的”、“你亲手窖藏的”——所有权和心意归属必须清晰无误。
许沐冉的目光在被退回的笔和姐姐袖口的油渍之间停留一瞬,唇角弯起的弧度似乎更深。
“小诺,”她拿起银质甜品叉,姿态优雅地将一块马蹄糕切成精致菱形小块,并未立刻送入口中,像在端详艺术品,“你们姐妹之间的羁绊,倒让我想起肖斯塔科维奇那首著名的《双小提琴协奏曲》。”
许沐冉的银叉点在莹白的糕体上,话锋一转,“只是……再完美的乐章里,也难免偶尔闯入几个不谐和音(dissonance),不是吗?”她抬起眼,冰蓝色的眸子含笑,目光却似有若无扫过姐姐的袖口。
双小提琴协奏曲?不谐和音?我下意识看向姐姐,她正低头用力擦拭袖口油渍,侧脸线条紧绷。
餐桌上弥漫的蟹粉浓香里,似乎掺进了一丝属于许沐冉身上苦橙尾调的清涩。
我需要脱离这个无形的漩涡中心。
“许学姐有兄弟姐妹吗?”我换了个话题。
许沐冉切糕的动作顿了一下。“有的,”她放下银叉,眼睫低垂,遮住眸中掠过的复杂情绪,声音低了几分,“一个大我8岁的姐姐。”
“和沐冉一样,也是位耀眼夺目的金发大美女哦!”姐姐立刻接过话头,声音恢复惯常轻快,朝许沐冉绽开灿烂笑容,“气质特别好!”
许沐冉被姐姐的笑钉在原地,握着叉子的手指微微收紧,耳尖微红。半响,才缓缓点头,“嗯”。
之前兄长视频通话时,他身后的金发身影……难道是许沐冉的姐姐?姐姐对许沐冉……是喜欢吗?昨天车里关于“喜欢”的话题又一次浮上脑海。
迷茫。情感的交织缠绕像复杂的拓扑结构。继续夹在她们中间,也不习惯。
我放下筷子,拿起餐巾轻按唇角:“二位慢用,我去把琴房的温度和湿度调节一下,你们待会儿排练也舒服些。”
“谢谢小诺啦~真贴心!”姐姐目光转移到我身上,笑容明媚。
离开餐厅,将丰腴香气和微妙氛围脱离身后,感觉好了很多。
不久,清冷月光照在琴房施坦威三角钢琴光滑谱架。
悠扬缠绵的探戈旋律《Por Una Cabeza》在空气中流淌。许沐冉站在钢琴旁,身姿挺拔如修竹,琴弓悬在D弦上方约莫三毫米处,蓄势待发。姐姐坐在琴凳上,指尖带着饱满情感,按下第一个深沉而略带忧郁的重音和弦。
我端着托盘,悄无声息出现在琴房门口深色木门阴影里。托盘上是两杯刚榨好的西瓜汁,盛在剔透郁金香形高脚杯里。
我没有进去,静静看着。
柔和的灯线下,她们两人的身影被拉长,投射在翻开的厚重琴谱上。姐姐的倒影随着旋律起伏微微晃动,时而靠近许沐冉琴弓的倒影,时而又稍稍拉开,如同追逐,如同试探。两道影子在黑白分明的五线谱间交织、缠绕,幻化出德彪西印象派钢琴三重奏中朦胧流动的光影感。
“小诺?”姐姐指尖在琴键上滑出华丽颤音,头未回,尾音裹着笑意,“一起来合奏一段?”
同时,许沐冉悬停的琴弓在虚空中划出优雅半圆。目光终于从指板上抬起,越过琴身,投向门廊阴影里的我,冰蓝色的眼眸沉静。
我后退半步,郁金香杯中的西瓜汁在杯沿微微晃动。“不了,这是属于你们的二重奏(Duet)。我的加入,只会破坏这份和谐。”
合理的托词,似乎让姐姐眼角那颗小小的泪痣黯淡成燃尽的烛火芯。与之相反,许沐冉唇角弧度加深,悬停的琴弓尖端稳稳落在E弦上,擦弦出明亮颤音,瞬间压过钢琴低音区的余韵。
姐姐,请读读空气吧。若真应约上去四手联弹,恐怕许学姐的琴弓,下一秒就会化身帕格尼尼随想曲里最凌厉的音符。
我端着托盘走进琴房,将两杯西瓜汁轻放钢琴谱台边缘空位。许沐冉的琴弓尖端,此时正以宣告主权的姿态,指向她自己锁骨下方的坦桑石吊坠,月光与灯光交汇处,幽蓝光点闪烁
“对了,小诺,”许沐冉琴音暂歇,未碰果汁,目光转向我,“下月校庆,弦乐重奏组还缺一个节奏稳定的鼓手。你的架子鼓底子我听过片段,很有灵性。有没有兴趣……”
“鼓面反光太强,”我条件反射般打断,“在舞台灯光下,尤其面对观众席角度,会形成强烈眩光干扰,极大降低视觉舒适度。”一边说,一边收起托盘,转身离开琴房,未再看她们任何一人表情。
只觉得背后有两道目光,一道嗔怪灼热,一道冰湖沉静。
合奏的余韵彻底消散在别墅宁静夜色中,许家的迈巴赫早已安静停在爬满紫藤架下。姐姐将许沐冉送至车旁,两人在紫藤花雨中低声交谈。车门关上,尾灯在夜色中划出两道红色光弧,消失在林荫道转弯处。
姐姐转身走回,身上带着夜风微凉和紫藤花淡淡甜香。走到我身边,自然地将下巴轻轻搁在我发顶,几缕银发垂落,扫过额角。语气慵懒:
“沐冉身上的橙花尾调……你觉得,比起罗玲的白茶香,如何?”
香水测评?这时候?姐姐的思路有时真是跳跃很大。
我感受着她下巴的重量和发间缠绕的力道,鼻尖萦绕她身上的小苍兰暖香。
“前调,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海盐。”顿了顿,微微侧头,“至于后调……再特别的橙花苦橙,也比不过你身上的小苍兰。”
陈述事实,也是安抚。小苍兰是家的味道之一,无需比较。
姐姐似乎很满意,搁在我头顶的下巴蹭了蹭,发出模糊轻哼。
夜色在指针指向十点,一位守时的访客,笃笃叩响房门。我拉开门,手搭门把,身体微微前倾,形成小小屏障,抢先开口:
“先说好,今晚不提供Sleeping Service(陪睡服务),电量已耗尽,需要独立充能。”
“嗯?”她完全无视宣言,小巧鼻尖微微翕动,凑近颈窝和肩头细细闻了闻,银色发丝蹭得脸颊发痒。“奇怪……”抬起眼,湖蓝色眼眸闪烁探究的光,“小诺身上……怎么有股陌生的薰衣草味?甜得发腻。”
不就是洗衣凝珠的味道吗。
我无奈道:“家里的洗护用品不都是你亲自采购……”话未说完,一股力量袭来!
天旋地转。毫无防备被扑倒在门内懒人沙发上。她整个人压下来,带着沐浴后温暖湿润香气,鼻尖再次执着蹭过耳后和颈侧,温热呼吸喷洒在敏感皮肤上:
“当真只是洗衣液的味道?”姐姐狡黠笑着。
“不然呢?”无法动弹,声音闷在柔软填充物里,“家里的洗护用品品牌、香型,不都是姐姐您亲自挑选、亲自批准采购的?嗯?”我挑起眉梢。
“小诺……”她终于停止“嗅探”,月光照亮近在咫尺的精致脸庞,长睫毛扑闪。“你忘了?你6岁那年雷雨夜,是谁抱着她的枕头,主动钻到我被窝里的?”
转移话题真快,计谋没有得成,是吧。
瞥一眼姐姐,“要不是某位9岁女孩,裹着被子缩在床角,哭得像个漏了水的消防栓,抽抽噎噎喊着‘小诺小诺快过来,快过来陪姐姐!’她会钻吗?”
熟练地从懒人沙发和她身下的双重“围困”中挣脱,冲到床边抄起最爱的天鹅绒枕,转身用力塞进她怀里:“喏!最软的给你,自己回去睡!”
姐姐抱着枕头,把脸埋进柔软天鹅绒,声音闷成棉花糖:“不要嘛……分我半张床就好……我保证不乱动……就一点点地方……”
“停!”眼看她抱着枕头就要“冲锋”,当机立断,箭步冲到书桌前抄起星空投影仪。另一只手拽住她睡袍宽大袖子,不由分说将她往门外带:“今夜,分你整个Perseus(英仙座)!”
她半推半就被我拽着,穿过挂满温馨家庭照的回廊,直到把她“护送”回自己房间,按在床边坐好。
熟练打开星空投影仪,调整角度,按下开关。无数细小光点在天花板上弥漫,形成浩瀚璀璨星云图案。静谧深邃的宇宙图景温柔笼罩整个空间。
“喏,”指向星光,“254万光年外的Goodnight Kiss(晚安吻),够不够辽阔?够不够独一无二?”
姐姐仰着脸,望着天花板上流动星河,眼里的委屈被安抚的柔软取代。星光落在泪痣上,像一滴凝固的宇宙之泪。
她没说话,抱着天鹅绒枕头,慢慢躺下,目光追随着缓缓旋转的星图,唇角微弯。
哄睡任务,达成。悄悄退出房间,轻轻带上门。
回到自己房间,反锁上门,世界彻底安静。窗外是沉沉海岸夜色,远处海浪低吟。靠在门板上,长舒一口气。困意涌上。
意识即将沉入睡眠深潭边缘时,床头柜上,手机屏幕在浓稠黑暗中亮起。
拿起。屏幕光照亮指尖。
是李思颖的信息。没有称呼,没有寒暄,只有一行字,孤零零悬浮在对话框最底部。
一句投向深海的独白,诘问:
当标本师爱上蝴蝶,是该继续珍藏,还是还她整片天空?
寂静有了重量,压在胸口。
舞台彩排时混乱的光影、她紧捂手臂的表情、剧本上被泪水浸泡出的“阿尔卑斯山脉”、圆点状的烫伤疤痕……所有画面碎片猛地冲击上来,带着舞台追光灯般刺目的清晰度。
指尖悬停在屏幕上方。胸腔深处,沉闷的钝痛再次袭来,下意识按住心口,眉头紧锁。
该怎么回答?劝慰?剖析?还是……追问那个烫伤的真相?无数句子在脑海中翻腾。点开回复框,手指在虚拟键盘上反复敲打、删除、再敲打……
最终,所有的挣扎归于沉寂。
退出回复界面,指尖移到备忘录,新建一条空白笔记。将某种无法言说的确认镌刻:
真正的标本师,会先问蝴蝶,春天藏在哪片翅膀的色谱里。 (A true collector would first ask the butterfly, in which wing’s spectrum does spring hide?)
指尖停留在发送键上方,最终,只是用力按下了保存。屏幕暗了下去,房间重新陷入无边的黑暗。
只有那句话,静静躺在手机的存储器深处。窗外的海潮声似乎更清晰了,一波又一波,永不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