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4月8日 周三
晨光斜照,落在桌面摊开的《几何原本》封面上,镀上一层浅金。指尖下的铅笔沿着一条辅助线平稳推进,刚写下的一行推演公式末尾却突兀地歪了半分。
我拿起橡皮,擦去碍眼的瑕疵。细碎的橡皮屑,在“过直线外一点有且仅有一条平行线”的欧几里得第五公设旁,悄然堆积成一个微小的惊叹号。
笃、笃、笃。
硬物一下下戳着我的椅背。不用回头,也能想象出那柄塑料直尺在少年手中冲锋陷阵的姿态。
“哟嗬!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钟钟居然会提早到学校?” 冯顿元气过剩的嗓音在我脑后炸开。
他探过半个身子,褐色短发里一撮呆毛顽强地翘着,篮球服下摆洇开一片深色的汗渍。少年人蓬勃的荷尔蒙气息扑面而来,让我微微蹙眉,下意识向另一侧挪了半寸。
我抬起头,转过身,指尖轻点后背靠椅:“离篮球社晨训结束哨还有十八分钟。”目光平静地扫过他,“根据你上周体能测试数据,提前脱队溜号,需要承受王教练三倍折返跑起步,外加全场蛙跳。” 顿了顿,视线落在他搁在我椅背上的直尺,“另外……听说女篮队长昨天放话,你们友谊赛的MVP奖品,是斯伯丁今夏限量版签名篮球?”
“停——!” 冯顿像被踩了尾巴的犬,猛地弹坐直身体,手中的直尺“啪”地一声重重拍在他桌面上。少年小麦色的脖颈迅速漫上一层红晕,他梗着脖子,眼神飘忽地大声辩解:“今…今天教练说要重点培养初一新人!我这是战略性轮休!”
他底气不足的辩解被骤然涌入的栀子花香截断。欧阳茜像只欢快的小鹿蹦跳着闯入教室,踩碎了满室的晨光。她书包上,一个甩着葱的初音未来挂件晃得人眼花,栗色的丸子头用兔子发绳扎着,还多挂了个小铃铛。
“钟钟早呀!” 她跃到我桌前,百褶裙摆漾起涟漪,“今天又不值日,怎么来这么……” 尾音陡然拔高,目光惊喜地锁定在教室后门,“思颖!书法社的事都忙完了?”
李思颖抱着几本书,从门口安静地走来。白衬衣领口系着蓝蝴蝶结。她步履轻盈地经过我身侧,薰衣草与松烟古墨的气息淡淡萦绕。突然,昨日彩排目睹的那一幕——她紧捂着左上臂、袖口露出的圆点烫伤——如同被按下了回放键,无比清晰地在记忆里复活。
心脏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了一下。
“嗯,忙完了。” 她轻声应着,将肩上的包轻轻放在自己座位上。
我的指尖探入校服外套的内袋,触碰到那个坚硬的小药盒。没有犹豫,我站起身,向她走去。
李思颖正低头,从书包里往外拿作业本,纤细的手指在帆布包里翻找着。教室里不算嘈杂,同学们的打闹与赶作业的沙沙声构成了薄薄的背景音。
我走到她桌旁。薰衣草与松烟墨的气息变得更加清晰,仿佛能勾勒出她伏案书写时的沉静轮廓。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班长。”
她闻声抬头,紫罗兰色的眼眸带着询问。
我俯身靠近,用身体和抬起的手臂形成一个微小的半封闭空间,将她拢在我与桌椅构成的狭小安全区里。声音压低,气息轻拂过她耳畔,如同饱蘸浓墨的毛笔尖在雪白宣纸上落下的第一滴墨,晕染开的涟漪:
“积雪苷霜软膏。” 耳语轻得只有她能捕捉,“促进细胞再生,抑制增生效果比普通烫伤药好。” 话音落下,药盒已悄无声息地滑入她因惊诧而虚握的掌心。
她下意识地收拢手指,紧紧攥住小盒子。白皙的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微微显现。
“哇哦——!” 冯顿立刻化身嗅到肉骨头的犬,兴冲冲地凑过来,褐色眼睛里冒着八卦的绿光,“班长!钟钟!你们俩偷偷摸摸的,密谋什么呢?是不是计划下午去抢小卖部最后一锅关东煮?” 他夸张地抽动着鼻子,限量版AJ在地面摩擦着,“薰衣草味!班长你喷香水啦?好香!”
“某些人——” 欧阳茜的声音从我们身后响起,她也好奇地凑近,指尖绕着栗色发尾打转,目光在我和李思颖之间来回逡巡,“是不是该解释下,为什么我们‘生人勿近’的钟钟,会主动和‘人类’说悄悄话?” 她话锋一转,身体猛地前倾,猝不及防地伸手去抢李思颖下意识藏在身后的那只手,“让我看看钟钟送了什么定情信物……哇!”
李思颖的反应快得出乎意料,她灵巧地旋身避开欧阳茜的“魔爪”,一缕墨色的发丝随着她的动作飞扬,轻柔地扫过我的脸颊,带来一丝微痒的触感。她将紧握着药盒的手稳稳地收进校服口袋,随即抬起眼。
那一刻,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她对着欧阳茜和冯顿,唇角缓缓向上弯起,一个清浅却蕴藏着整个四月春光的弧度。
晨光透过窗户,恰好将窗外的樱花树叶影投在她眉眼之间。光影在她白皙的肌肤上摇晃,随她的笑容舒展开来,最终在她紫罗兰色的眼眸深处,化作一片温柔得能溺毙人心的漩涡。
纯净而温暖的笑容,美得无与伦比。
冯顿直接宕机了,嘴巴微张,手里的直尺“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天呐天呐!” 欧阳茜捂住嘴唇,一连倒退了三步,后背“砰”地撞在林小野的桌子上,几管丙烯颜料滚落出来,“思颖刚才的笑,绝对能当选本年度校园十大奇迹之首!副班长你说是不是……” 她激动地转身想寻求冯顿的认同,却只看到空空如也的座位和门口一闪而过、仓皇逃窜的背影——少年耳廓的红晕,像滴进水彩盘的朱砂颜料,在众人想象中于走廊瓷砖上晕染出逃逸轨迹。
“跑得比兔子还快。” 欧阳茜眨眨眼,弯腰去捡滚落的颜料管。
抱着速写本的林小野,慢悠悠地从后门探进头来,圆框眼镜的镜片上还沾着颜料。他推了推眼镜,看向李思颖,语气激动:“班长大人,要不要考虑当我的模特?就画‘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意境!你执卷的古典气质简直……”
“不必。” 李思颖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静,利落地从包里抽出数学试卷,摊开在桌上。洁白的纸页上,一道用红笔圈出的几何题旁,画着俏皮的笑脸——罗玲的印记,无声地彰显着存在感。
我刚想开口,一个紧绷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钟君诺,走了。”
陈默抱着厚厚的奥数真题集站在门边。镜片后的目光先是扫过我桌面的《几何原本》,随即落在我身上,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嗯。”
我迅速回座位收拾好东西。陈默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跟在我身后半步距离,目光如影随形,宛如一个恪尽职守的看守。
经过走廊转角时,看见冯顿正背对着我们,肩膀随着大口喘息剧烈起伏。他手里紧紧攥着一瓶冰镇可乐,凝结的水珠不断滑落,瓶面模糊地映出他通红的侧脸。
看来班长的微笑,给这位运动系少年造成的冲击波,威力远大于王教练的三倍折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