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节历史课下课铃刚歇,历史老师抓起《枪炮、病菌与钢铁》夹在腋下,仓皇冲出教室。
冯顿托着腮帮子啧啧有声:“陈老师最近是不是在策划绑架大橘计划?瞧这火急火燎的。”
“可惜董卓太狡猾,每次抓捕都功亏一篑。”欧阳茜从抽屉里摸出一盒巧克力味Pocky,利落地掰开包装袋。她捻出一根细长的饼干条叼在唇间,含糊不清地转向我,“对吧,钟钟?”
我刚要点头应和——
“钟君诺。”一道绷紧的声线切了进来。
陈默不知何时已立在欧阳茜桌旁,镜片后的目光越过她,锁住我。他怀里抱着奥数真题集,边缘被手指压得微微凹陷下去。
“该走了。”他言简意赅地催促。
“等一下!”欧阳茜“咔嚓”咬断嘴里的Pocky,参差的断口沾着巧克力碎屑。她飞快地从抽屉里拿出便签纸,“啪”地拍在桌面上,“Why?呆会钟钟要陪我去抢新出的限定款抹茶麻薯!”便签纸上,用荧光橙和荧光绿精心绘制了路线图,箭头夸张地跳跃着:“校门口第三棵木棉树右转,过两家奶茶店就能找到!限量一百份,去晚了渣都不剩!”
冯顿半个身子探过课桌,目光在我和陈默之间逡巡,带着促狭:“陈大学委,到底什么大事非得现在拽走钟钟?拯救世界?”
正抱着速写本往教室后方黑板报挪动的林小野闻声顿住脚步。他推了推滑到鼻梁中段的圆框眼镜,视线在陈默那张冷气四溢的脸上打了个转,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说起来……上周数学测试最后的立体几何附加题,钟钟好像解出来了。”
“哎?!”冯顿猛地侧过头,眼睛瞪得溜圆,“林小野你没眼花吧?那题我连辅助线往哪儿添都没摸清!钟钟做出来了?”他像是被这个认知冲击得有点懵,下意识地抓了抓后脑勺翘起的呆毛,“更何况……钟钟的数学成绩,”他声音压低了些,不确信地咕哝,“好像从来没超过我?”
欧阳茜将最后一截Pocky塞进嘴里,舌尖灵巧地一卷,唇角便绽放出一点巧克力星子。栗色的大眼睛转向我,含着笃定的笑意:“最后那道题,钟钟确实写了步骤,我亲眼看见的。”
我垂眸,继续整理桌上摊开的错题集,感觉她唇角的巧克力渍有些碍眼,顺手抽出一张纸巾,叠成长方形,递向她:“嗯。”
空气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清雅的薰衣草香悄然弥散,李思颖抱着《樱花图鉴大全》翩然而至。她清澈的紫眸扫过陈默,声音柔和:“陈默,这么急着找钟钟,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陈默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避开了李思颖的目光,视线钉在我身上,语气生硬:“罗老师的奥赛特训。六月份省赛在即。”
“骗人的吧——?!”冯顿的惊呼在教室里炸开。他猛地扭头看我,脸上有被蒙蔽的委屈,“真的假的?钟钟你……你一直以来故意考低的?!”
“该走了。”陈默显然失去了最后一点耐心,右手越过课桌,五指收紧,直接攥住了我校服外套的下摆。
“放开。”欧阳茜的手快得像闪电,扣住了陈默的手腕。
陈默身体一僵,抬眼对上欧阳茜那双此刻正燃着薄怒的栗色眼眸。那里面跳动的火苗清晰地传递着一个信息:再碰一下试试?
陈默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在那双灼灼逼视的眼睛下败下阵来。他眼底掠过复杂的情绪,松开了手。
欧阳茜顺势侧身,纤巧的身体稳稳挡在我和陈默之间,像一堵无形的墙。
我抬手,指尖拂过刚刚被攥住的外套下摆,从容得像拂去演算纸上一个无用的符号。“欧阳。”目光落在她因生气而微微鼓起的腮帮,那里藏着两个小小的酒窝。“没事的。”我站起身。
“等等!”欧阳茜突然转身,温热的手指迅速抓住我的手腕。下一秒,掌心被塞进一个铝箔小方块。熟悉的包装,印着醒目的“Halls”标志——西柚味荷氏糖。“喏,拿着!”她仰起脸,浓密的睫毛忽闪着,唇角弯起狡黠又温暖的弧度,“补充糖分能提升解题效率哦~”
心底某个角落似乎被暖意轻轻熨帖了一下。“谢谢你,同桌。”
“嘿嘿~”她心满意足地松开手,栗色的丸子头随着动作轻晃了一下。
“钟钟。”李思颖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柔和得像拂过琴弦的风。
我停下脚步,转身迎上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眸。她抱着樱花册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些,眼中飞快掠过一丝失落。
我懂。黑板报右下角那片空白的署名框,像一张沉默的邀请函,被一拖再拖。
“周五,周五放学后,樱树主干部分,我会画完。”
李思颖微怔,随即,清浅的笑容在她唇边漾开,点亮了那深邃的紫眸:“嗯。”
我点点头,转身欲走。迈出两步,脚步却不受控制地顿住。视线好像自有意志,悄然回旋,在她垂落的校服袖口遮盖的左臂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
被刻意隐藏的痕迹……
该怎么做?
——————
特训室的门在身后合拢,将走廊的光线与喧闹彻底隔绝。空气里沉淀着淡淡的山茶冷香与旧纸墨混合的奇特味道。
陈默坐在他的位置上,眉头拧成一个死结,手里的笔悬在习题上方,笔尖在纸面洇开一小团墨点,迟迟落不下去。他几次转头看我,嘴唇无声开合,最终又咽了回去。
直接无视。
摊开罗玲留下的题集。纸页上那些符号、几何图形与函数组合,攫取了全部心神。她的题目像精心布置的迷宫,陷阱环环相扣,解法越来越剑走偏锋,带着恶意的试探。笔尖在草稿纸上飞速游走,沙沙声是这寂静空间里唯一的鼓点。
卡住了。
一道复数结合的题目横亘在眼前,思路撞上无形的壁垒。烦躁感如细小的藤蔓,悄然缠绕住神经末梢。指尖无意识地用力,铅笔芯“啪”地断了一小截,在纸面留下一个突兀的黑点。
无法抵达最优解……
这念头像根细刺,扎进心底某个角落。上一次被她用笔尖洞穿笔记本的屈辱感,混合着此刻解题受阻的焦躁,无声地翻涌上来。
必须更努力。
不能被压制。
“……钟君诺。”陈默的声音沉闷地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我沉默,笔尖未停,眼睫都未曾抬一下。
他大概是无法忍受这彻底的漠视。窸窣的起身声,脚步声靠近。一股淡淡的少年汗意气息笼罩过来。习题册被推到我的桌角边缘,手指用力点着其中一道题。
“这道,”他弯下腰,身体前倾,声音压得很低,“……能和我讲讲吗?”
视线从自己的题集上移开,落在他指端。一道关于三角恒等变换的证明题。
“半角公式。”铅笔尖在题目中一个关键的cos²α上轻轻叩,“降幂处理。”
陈默猛地挺直了脊背,镜片后的眼睛骤然亮起。“原来如此!”他恍然大悟,声音里有一丝拨云见日的兴奋,“所以要把cos²α转化成1+cos2α的形式!然后再用半角公式!”
“嗯。”
他如获至宝,立刻捧着习题册回到自己座位,埋首疾书,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变得急促而笃定。
世界重新沉入寂静的解题深潭。
直到——
“喵。”
慵懒娇憨的轻唤,漾开细微涟漪。
窗台方向传来声响。
循声望去
一团油光水滑、纯黑的毛球,正旁若无人地蹲踞在落满夕阳余晖的窗台上,慢条斯理地舔舐着前爪。夕阳的金辉给它每一根毛尖都镀上了流动的暗红色泽,像燃烧的余烬。它抖了抖那对黑得泛出红光的尖耳朵,姿态优雅。鎏金色的瞳孔,在暖光下纯粹而神秘。蓬松的长尾巴末端灵活地勾起,在台面悠闲地扫过。
是“校霸”玄猫。
它轻盈地跃下窗台,肉垫落地悄无声息。
“喵。”又唤了一声,理所当然的矜贵。
它竖着蓬松的尾巴,迈着猫步径直朝我走来。柔软温热的身体毫不客气地贴上我的小腿,亲昵地蹭了蹭,留下一片细微的绒毛触感。接着,后腿发力,灵巧一跃——沉甸甸、暖烘烘的一团,稳稳落在我并拢的膝盖上。它甚至调整了一下姿势,极其放松地翻了个身,露出柔软的肚皮,四只带着浅粉色肉垫的小爪子在空中惬意地伸展了一下,然后……踩在了我的大腿上。
隔着薄薄的校服裤料,能清晰感受到那肉垫的温热与柔软。
“快下去,”我无奈地低声警告,指尖悬停在它油亮的黑毛上方,“你爪子脏。”
“喵~”它置若罔闻,反而将脑袋往我垂落的手边蹭,喉咙里发出低沉而满足的“呼噜噜”声,像一台小型的、运行良好的蒸汽机,震感透过布料清晰地传递过来。看来“校霸”是打定主意要把我的腿当成它的专属御座了。
“钟君诺。”陈默的声音再次响起。
“说。”视线勉强从腿上这团呼噜作响的暖炉上撕开,落回题集。
“你似乎……很讨厌罗老师?”他问得突兀,语气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探究。
手中的铅笔在纸面划出一道平稳的辅助线,没有停顿。“然后呢?”
“为什么?”
“这事重要?”
他沉默了片刻,空气里只剩下玄猫持续的呼噜声。“……不重要。”
“与你有关?”
“……没有。”
我将问题原封不动地抛了回去,声音平淡无波:“那你为什么问?”
“……”
回应我的是更长久的沉默,以及他笔尖在纸上无意识划出的、毫无意义的线条摩擦声。
“喵喵。”
腿上的小祖宗似乎不满于被冷落,柔软的肉垫又开始在我腿上交替踩踏,模拟着幼猫**乳汁的动作——踩奶。温热、带着轻微按摩感的力道,奇异地抚平了心底翻腾的些许烦躁。
我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挠了挠它光滑的下巴。小家伙立刻仰起头,喉咙里的呼噜声瞬间加大了几个分贝,身体也贴得更紧,脑袋在我掌心贪恋地拱了拱。
“钟君诺。”陈默的声音透着难以言喻的滞涩感,“你——”
“数学以外的问题,”我打断他,指尖从那毛茸茸的下巴上收回,重新握住铅笔,“一律不回答。”视线和注意力彻底回归到眼前复杂得令人头疼的难题上。
嗯,玄猫的手感……厚实、顺滑、带着生命的暖意,不错。
“……知道了。”他最终只吐出三个字,声音低得几乎被玄猫的呼噜声淹没。
特训室彻底沉入静谧。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间或夹杂着腿上“监工”发出的有规律的引擎轰鸣。
时间在高度集中又隐隐焦灼的演算中无声流逝。
当最后一个步骤终于推导完毕,将结论工整誊写在题集下方时,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弛。随之而来的,是腿上清晰传来的麻痹感——血液流通被某个心安理得的小家伙压迫了太久。
轻轻拍了拍它厚实的背脊。“下去。”
“喵呜……”
玄猫极其不情愿地拖长了调子,慢吞吞地伸了个懒腰,毛发都舒展开来,闪烁着夕阳最后的余晖。才优雅地跳下我的膝盖,轻盈落地,尾巴高高翘起,像个巡视完领地的君王,迈着闲适的步子走向特训室门口,消失在门缝透进的光影里。
我活动了一下僵直的腿,指尖按压着发麻的肌肉。
“阿默!”林小野清亮的声音透过走廊窗户传来,带着点催促。
陈默动作迅速地合上习题册,塞进书包,拉链发出急促的“唰啦”声。他背好书包,快步走向门口。
林小野透过走廊窗户对我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圆框眼镜在夕阳下反着光。我朝他微微颔首致意,手上按压麻痹腿部的动作却没停。
陈默打开特训室的门,身影融入走廊渐暗的光线中。就在门即将合拢的那一刹,他脚步一顿,侧过头,目光穿过狭窄的门缝,复杂地看了我一眼。
门,轻轻关上了。
最后一点天光被隔绝在外。特训室内,山茶花的冷香、旧纸墨的气息,以及腿上残留的、属于玄猫的温热触感,无声地交织弥漫。
我揉了揉依旧有些酸麻的腿,指尖触到口袋里的硬物——欧阳茜给的西柚味荷氏糖。铝箔的边缘硌着指腹,是一种微妙的真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