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一片粘在地上的彩带，发出轻微的撕裂声，像踩在什么活物上。街道弥漫着隔夜的酒臭、食物腐败的酸味，清洁机器人喷洒的廉价消毒水味儿勉强盖着，混成一股甜腻的恶心气味儿。彩带碎屑在晨风里飘，像伤口上剥落的烂皮。新迦南这清晨的狼藉，是医院里富贵病人华袍底下流脓的疮。
刚踏出公寓楼冰凉的大理石门廊，那辆通体漆黑、线条冷硬的轿车就悄没声地滑到面前，截断了去路。轮胎蹭过湿漉漉的地面，“呲”的一声短促又轻蔑。车头巨大的银色横八字徽记——莫比乌斯那冰冷的无限符号——在薄雾晨光里泛着金属寒光。车门像猛兽张嘴，无声地向上旋开，露出里面深不见底的暗。
“陈墨先生，”一个平板、毫无起伏的声音从车里传来，“请上车。凯恩助理想就您索莱萨之行，做些必要沟通。” 措辞是官腔，却带着不容商量的切割感。心猛地一沉。莫比乌斯的爪子，伸得真快。我脸上没什么表情，弯腰钻进这移动的铁笼。车门在身后合拢，瞬间隔断了外界的浑浊与嘈杂。里面是昂贵的皮子味儿、精密仪器的机油味，还有一股试图掩盖一切的、冷冰冰的人工雪松香。光线柔和，但没一点暖意，宽敞的空间反而压得人喘不过气。
凯恩助理坐在宽大的对座。深灰色的莫比乌斯高级行政制服，硬得像铁板，边角锋利得能割手。他脸瘦，颧骨高耸，皮肤是久不见光的惨白。眼窝深陷，嵌着一对探针似的眼睛，精准地扫过我脸上每一丝动静。嘴角抿成一条死硬的直线。胸前那枚小小的银色横八字徽章下，三道微缩的DNA螺旋在幽光里若隐若现——生物部核心的标志。
“陈先生，幸会。”凯恩助理微微颔首，动作精准得像机器设定，“凯恩，莫比乌斯生物部，部长办公室。”
他目光在我脸上多停了半秒，像在评估一件实验样本。“得知您拿到通行证，要去索莱萨，部长先生很关注。”声音平板，清晰，毫无波澜，像在读一份实验记录草稿。“您知道的，前线环境复杂，信息乱。确保公众收到的信息准确、有序、有建设性，是莫比乌斯的责任，也关系到前线军心和后方稳定。”
他顿了一下，那对探针似的眼睛锁住我。车厢里只有空调微弱的嘶嘶声，死寂得瘆人。
“莫比乌斯的科研和武神项目，”他继续用那平板的腔调说，“是联邦对付本源威胁的核心。我们投入巨大，只为搞清本源物质，找到遏制甚至逆转它的方法。”他伸出苍白、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空中虚点几下，像在数实验步骤，“RX-7疫苗在前线的实际效果和大规模反馈、武神在极端污染下的生理心理极限、污染区快速隔离净化技术的突破……这些核心领域的数据和分析，对联邦下一步怎么打，甚至能不能活下去，至关重要。”
“所以，您告诉我这些，是想让我做什么呢？”
他身体极其轻微地前倾了一下，无形的压力骤然收紧，像有冰冷的铁环勒上脖子。“部长先生希望，”声音压低了些，语速不变，每个字都像铆钉敲进骨头，“像您这样专业、敏锐的观察者，在报道前线整体情况时，能充分掂量这些关键东西的分量。聚焦我们怎么用科技，在混乱和毁灭里建立秩序，播种希望——这本身就是客观事实的核心部分……”
他又停住，那对探针死死钉着我的瞳孔，冰冷专注。“尤其是现在这个节骨眼上，信息的稳定传递和正向引导，战略价值不亚于前线一场胜仗。所以，莫比乌斯很乐意给您的工作提供必要的背景支持和信息协助，以确保您的报道，有足够的深度和专业性。”
“背景支持？信息协助？”我重复，声音和他一样平。
“是。”凯恩助理像在确认一个物理定律，对我的疑问毫无反应。他流畅地从旁边一个同样漆黑、光可鉴人、没任何标识的金属公文箱里，取出一个薄薄的文件夹。
文件夹材质特殊，摸上去冰凉又韧，深墨蓝色，只在边缘镶着细细的银边，正中是那个冰冷的银色横八字徽记。他把它轻轻放在我俩之间的皮座上，位置不偏不倚。
“这里面，”他用修剪得一丝不苟的指甲尖，轻敲了下文件夹光滑的表面，发出微不可闻的“嗒”声，“是莫比乌斯相关部门，根据前线实时数据和实验室分析，整理的关于上面那些核心领域——RX-7、武神适应性、污染控制——的阶段简报和关键数据摘要。”
他的措辞严谨得像论文。“部长先生认为，这些经过多重验证、内部严格审核的初步材料，能帮您更全面、更深入地理解索莱萨面临的技术挑战和我们的应对，为您写出更具洞察力和建设性的深度报道，打下基础。”
他刻意加重了“阶段”、“摘要”、“初步”、“洞察力”和“建设性”这几个词，像在实验记录里标出重点参数，也想是在警示我些什么。
文件夹在车厢顶冰冷柔和的光线下，泛着一层内敛而拒人千里的微光。它没封口，像一本摊开的书，又像一个张着嘴的捕兽夹。
“莫比乌斯一向重视和专业媒体、资深从业者建立长期、稳定、建设性的沟通协作，”凯恩助理的声音依旧平板如程序运行，“对于能清晰、有力、专业展现联邦科技在人类存续危机中核心作用的报道，我们不仅会高度关注、给予专业反馈，也乐于在未来，向有价值的合作伙伴开放更核心、更深入的信息渠道。”
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淡，却像手术刀突然换了角度，“毕竟，索莱萨那种地方，高度复杂，风险难料。确保信息源绝对可靠，报道者人身和作业环境基本安全，也是莫比乌斯重点关注的环节。”
他刻意咬重了“基本安全”四个字，两只眼睛里看不出什么情感。
“我们有些独特的技术和资源，可以为那些目标一致、致力于传播建设性信息的专业伙伴，提供这方面的系统保障。”最后的“系统保障”几个字，他说得极其自然流畅，像在说数据备份流程，但那刻意放慢的语速和微微眯起的眼睛，却像两根冰锥，瞬间刺破了车厢里冰凉的空间，抵在我的喉咙上。
时间像冻住了。只有空调还在嘶嘶低鸣，像巨兽沉睡的呼吸。我伸出手，指尖碰到文件夹冰凉光滑的表面，一股寒意顺着手指窜上来。它很轻，此刻却重得压手。我拿起它，指腹能清晰感觉到那特殊材质下金属徽记的硬棱。凯恩助理的目光像两束恒定功率的激光，冰冷、稳定、纹丝不动地打在我脸上，等着我的反应，像等培养皿里的菌落定型。
我抬起头，迎上那两道冰冷的光束。调动脸上的肌肉，挤出资深记者面对权力机构高层该有的、带着点受宠若惊的职业严肃：“感谢部长先生关心，也谢谢凯恩助理这么详细的说明。莫比乌斯在前线的科研和技术保障，对联邦防线的重要性，没得说。”
声音平稳，努力学着他那种没波动的调子，但每个字都像在喉咙里磨过。
“这些背景材料，”我拿起文件夹，掂量了一下，动作带着刻意的郑重，“对理解索莱萨的技术难题、系统性挑战，还有联邦付出的努力，肯定是宝贵的信息。当记者，报道事实、呈现真相是根本。在索莱萨，我会按专业精神来，仔细掂量所有弄到的信息，力求报道专业、客观、全面地呈现前线的复杂情况，这当中自然包括联邦，特别是像莫比乌斯这样的核心科技力量，为应对挑战、保护人类投入的巨大资源和取得的、扎扎实实的进展。”
我的话像在布满碎玻璃的悬崖边走。避开了“突出”、“着重”这类词，反复说“仔细掂量”、“专业呈现”和“复杂情况”。那个“包括”，是唯一的缝儿，勉强承认他提的“关键要素”是事实的一部分，但绝不是全部。这是在无形的铁钳下，我能抠出来的一点模糊空间。
凯恩助理对我的话没显出一点意外。那张瘦脸上像糊了一层冷硬的石膏，没满意，没不满，连一丝肌肉抽动都没有。他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幅度精确得像用尺子量过，仿佛只是确认指令收到录入。“明白。部长先生会关注您基于实地观察的专业报道。祝您索莱萨之行顺利，收获丰厚，陈墨先生。”
话毕，他突然想起些什么。
“对了，陈墨先生”他递给我一个小册子，上面有三个人名“他们是在同一战争中幸存下来同时与本源战**过手的老兵，莫比乌斯为了确保您的安全，特地将他们从护卫组中抽调出来，以作为您一路上的警卫员。”
车门无声地向上旋开，像猛兽张开了下颚。外面世界浑浊的空气、隔夜的酒馊味、消毒水味儿、城市清晨的噪音，猛地灌进这精心打造的冰冷囚笼。
我攥着那个冰凉、光滑、沉得像镣铐的墨蓝色文件夹，一步跨出车厢。双脚重新踩在冰冷、沾着污渍的人行道地砖上。身后，那辆黑车没半点停顿，引擎发出几乎听不见的低鸣，车身流畅地滑进清晨稀疏的车流，像一滴墨汁落进水里，眨眼就没了影，只留下轮胎在湿地上的一道水痕，很快也干了。
我独自站在公寓楼前。初升的太阳费力地穿透新迦南人工穹顶的薄雾，光线刺眼，带着点虚假的暖，却一点也照不进心底那层厚重、粘稠、像沥青一样冰冷的阴霾。
我低下头，看着手里那个墨蓝色的文件夹。那个银色的横八字徽记，在并不明亮的晨光下，依旧闪着冷硬、像死物一样的光，像一只永远睁着、毫无感情的金属眼睛，穿透纸张，穿透衣袋，冰冷地、永远地盯着我的一举一动。
我拉了拉自己的衣领，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套在上面，死死的挤压着我的脖子，让我有种窒息的感觉。
我把文件夹狠狠塞进外套内袋，紧贴着左边的肋骨。那冰凉、坚硬、棱角分明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死死烙在皮肤上，像一块从极寒深渊挖出来、永不融化的冰，带着透骨的冷，不断吸走我血里残存的热气。前路茫茫，通往索莱萨的每一步，都注定要踩在看不见的、淬着冰的刀刃上。那只银色的眼睛，会永远悬在头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