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

作者:乔诺 更新时间:2025/6/21 14:43:31 字数:3028

车轮碾过彩带的声音还在脑子里回响,手里攥着那本薄薄的安保名册和更沉重的文件夹,我站在公寓楼前。名册封面上烫金的字在光线下刺眼:随行安全保障人员名录。地址印在扉页:莫比乌斯第7地面基站,西区货栈C-12。

新迦南西区像这座华丽城市的溃疡面。悬浮车流在这里变得稀疏,取而代之的是笨重的磁轨货车,轰鸣着驶向高耸入云的隔离墙方向。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更刺鼻,混杂着铁锈和劣质机油的味儿。地面基站是一栋庞大的灰色水泥方块,毫无美感,像个蹲伏的巨兽。货栈C-12在它最阴冷的后腰位置,一扇厚重的合金气密门半开着,里面透出昏黄的灯光和机油味。

我推门进去。一股陈旧的金属、润滑油和汗味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灯光昏暗,巨大的货架上堆满覆着灰尘的板条箱,上面印着模糊的莫比乌斯徽记和早已过期的日期代码。三个身影在靠近里侧的空地,围着一个熄灭的便携式加热炉。听见门响,他们同时转过头。

三双眼睛,像三块在泥里埋久了的石头,蒙着一层洗不掉的灰翳。他们身上都穿着统一战争时期的联邦陆军标准作训服——一种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墨绿色布料,款式老旧,与周围莫比乌斯现代化的灰色冰冷格格不入。这套衣服本身,就像从坟墓里扒出来的裹尸布。

站在最前面的是崔陪。他个子最高,背微微佝偂着,像一根被风压弯的老竹。右腿从大腿中部被替换成粗粝的机械义肢,金属关节裸露在外。他脸上沟壑纵横,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撇着,带着一种看透一切的疲惫。他看到我,没说话,只是用那双灰石头眼睛上下扫了我一遍,然后从口袋里摸出半截压扁的、不知什么植物卷成的土烟,叼在嘴里,也没点。

“记者?”他声音沙哑,像砂纸摩擦铁皮。没等我回答,他朝旁边努了努嘴,“艾萨斯,博罗。我是崔陪。”简练得像扔出三块石头。

艾萨斯靠在旁边的货架上,整个人像一尊生锈的雕塑。他比崔陪矮壮些,左臂齐肩而断,取而代之的是一只结构复杂、没有任何仿生蒙皮的机械臂。冰冷的金属关节和液压杆直接暴露在空气里,手指是银灰色的,此刻正无意识地开合着,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他听到崔陪的话,只是抬起眼皮,用那双同样灰蒙蒙、毫无波澜的眼睛看了我一眼,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算是打了招呼,随即又垂下眼睑,仿佛眼前的地面比什么都值得研究。

博罗是三人中唯一身体完整的。他脸上堆起一个职业化的笑容,主动向前半步。“陈墨先生是吧?幸会幸会。”他伸出手,手掌宽厚粗糙,布满老茧和细小的疤痕。笑容很标准,但眼底深处那点疲惫和疏离,和艾萨斯、崔陪如出一辙。“我是博罗。这趟差事,由我们仨负责您的安全。您放心,都是老骨头了,路熟。”

他的语气热情,动作也显得积极,但那笑容像是焊在脸上的面具,纹丝不动,也毫无温度。他刻意站在艾萨斯和崔陪之间,位置微妙地挡住了我部分视线,又不会显得太突兀。

“嗯。”我应了一声,目光扫过艾萨斯那冰冷的机械爪,崔陪那条粗粝的金属义肢,最后落在博罗那张笑容可掬的脸上,最后只挤出来一句话“东西都齐了?可以走了?”

“随时。”崔陪终于把那半截土烟从嘴上拿下来,在粗糙的指间捻着,没点。他朝货栈深处扬了扬下巴,“车在后面。老家伙了,比不上城里的新玩意儿,但皮实,能跑烂路。”

那辆车印证了崔陪的话。一辆笨重的、轮式装甲运兵车改装的越野车,通体覆盖着坑坑洼洼、修补痕迹明显的哑光绿漆,车顶架着老式的同轴机枪,枪管用帆布罩着。引擎盖敞开着,露出里面复杂缠绕的管线和积满油泥的部件。它蹲在那里,散发着和陈旧军服、机油混合气味一样的、被时代抛弃的顽固气息。这些人看起来就像一个时代的活化石。

博罗主动拉开车厢后门,做了个“请”的手势,脸上笑容依旧。艾萨斯沉默地走到驾驶位旁,他那条机械臂搭在冰冷的车门上,金属手指无意识地刮擦着油漆。崔陪则慢悠悠地绕到副驾驶那边,动作并没有因为那条金属腿显得有些迟滞。我钻进车厢,一股浓烈的柴油味、汗味和金属锈蚀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扑面而来。座椅是硬邦邦的帆布,上面沾着洗不掉的污渍。博罗跟着坐进来,顺手关上了沉重的车门,发出沉闷的“哐当”一声,隔绝了外面货栈的昏暗光线。车内顿时陷入一种更压抑的昏暗。

引擎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般的咆哮,车身猛地一震,伴随着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缓缓动了起来。艾萨斯的驾驶技术带着老兵特有的粗暴精准,车子在堆满板条箱的狭窄通道里灵活穿梭,很快驶出了货栈大门,汇入西区通往隔离墙的主干道。

窗外,新迦南虚假的光鲜迅速褪去。街道越来越破败,行人稀少,且大多行色匆匆,脸上带着长期压抑下的麻木。巡逻的铁卫士兵穿着崭新的黑色制服,装甲光鲜,与这破败的街景和老旧的军绿色越野车形成刺眼的对比。他们的目光扫过我们的车,尤其是在看到车身上残留的旧式联邦军徽时,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车厢里一片沉默。只有引擎单调的轰鸣和车身颠簸时金属部件发出的吱呀呻吟。博罗似乎想打破沉默,清了清嗓子:“陈先生第一次去墙外?索莱萨那边,现在可不太平啊。不过有我们在,您尽管放心采访,安全这块儿……”

“安全?”崔陪突然从前排发出一声短促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嗤笑,打断了博罗的话。他依旧看着前方,头都没回。“博罗,别给陈记者画饼。索莱萨那鬼地方,安全这词儿,跟本源战兽讲礼貌一样稀罕。”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自己的语言。“知道我们管那地方叫什么吗?‘碎肉搅拌机’。进去的是整人,出来的是……嗯,得看运气,有时候是块儿,有时候是馅儿。”他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像砂轮在磨铁,车里更冷了。

我看向博罗。他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熟练地圆了回来,带着点无奈:“崔陪这人,就爱讲冷笑话。陈先生别介意。不过,情况确实复杂。本源战兽神出鬼没,还有污染区……”

“统一战争那会儿,”我忽然开口,目光在三人背影上扫过,尤其是艾萨斯搭在方向盘上的冰冷机械手和崔陪那条搁在仪表盘旁的金属义肢,“你们在哪个战区?听说南线打得很惨烈……”

车厢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引擎的轰鸣声似乎都变小了。

艾萨斯握着方向盘的手猛地收紧,那只金属手发出“咯”的一声刺耳摩擦音,在方向盘的真皮蒙皮上留下几道清晰的划痕。他整个人绷得像块石头。

博罗脸上那完美的笑容第一次彻底消失了。他嘴角抽动了一下,眼神飞快地瞥了眼前排的崔陪,又垂下眼睑,盯着自己布满老茧的手,喉结滚动了一下,没发出声音。

崔陪的反应最直接。他原本有些佝偂的背猛地挺直了一瞬,像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他缓缓转过头,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刚才那点疲惫被一种更深沉、更坚硬的东西取代了。他灰石头一样的眼睛盯着我,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仿佛我刚刚不是在问问题,而是撬开了一座刚封好的坟墓。

他看了我足足有三秒钟,那眼神像冰锥,扎得人皮肤生疼。然后,他极其缓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陈记者,墙外头,新鲜事儿多着呢。老掉牙的旧账,翻起来除了沾一手灰,没别的味儿。” 他的声音比刚才更沙哑,带着一种金属摩擦的质感。说完,他猛地转回头,不再看我,只留给后视镜一个紧绷的下颌线条。

沉默再次笼罩了车厢。这一次,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窒息。博罗重新挤出一个笑容,但比哭还难看,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尴尬地搓了搓手。艾萨斯的机械手依旧死死抓着方向盘,指关节发出轻微的、令人牙酸的金属应力声。

越野车沉默地驶向远方那道巨大的阴影——隔离墙。它横亘在地平线上,由冰冷的合金和高压电网构成,顶部闪烁着刺目的警戒红光,像一道丑陋的伤疤,粗暴地将安全与炼狱分割开来。墙越来越高,投下的阴影也越来越浓重,逐渐吞噬了整辆车,也吞噬了车厢里所有未出口的往事和沉重的监视。墙外的风,似乎已经带着硫磺和铁锈的腥气,隐隐吹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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