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篷车悄无声息地行驶在万尺高空，将生养了她们十二年的奥尔德城，远远地抛在了身后，直至缩成地平线尽头的一个小黑点。
车厢内，奢华得如同一个移动的、小巧的贵族沙龙。地面铺着厚厚的、绣着繁复金色纹路的深红地毯，将一切细微的震动都吸收殆尽。车壁由昂贵的月光木打造，散发着淡淡的安神清香，上面还铭刻着肉眼可见的微型风系与恒温法阵。淡青色的魔力光辉在阵纹中缓缓流淌，隔绝了窗外凛冽的罡风，确保车厢内始终温暖如春。
车厢的一侧，摆着一张足以躺下三个成年人的天鹅绒长沙发，另一侧则是一个小小的吧台，上面用固定法术安置着精致的水晶酒瓶和几碟看一眼就让人食指大动的各色糕点。
在车厢的最前端，靠近车夫的位置，还端坐着一个沉默的身影。那是家族派来的侍从，一位面无表情、气息沉稳的女性，从上车开始，她就一言不发，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但凌陌汐知道，那双看似古井无波的眼睛，正时刻留意着这里的一切。
'家族的监视器么？擅长隐匿气息。监视我这个'危险品'别带坏了晓羽这个'投资品'，可能还兼具关键时刻的'处理'功能。'凌陌汐在心中默默地给这个侍从做了个小档案，她知道，家族派来的监视者，绝不会像表面上那么简单。
"哇……姐姐你看！我们在云上面飞！那朵云好像一只大绵羊！"
凌晓羽像一只挣脱了牢笼的小鸟，小脸几乎要贴在巨大的单向水晶车窗上。马车外的云海翻滚，在阳光下变幻出万千姿态，让她金色的眼眸里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兴奋光芒。
对于一个十二年来生活范围仅限于庄园与城市的贵族少女来说，眼前的一切都新奇到了极点。
凌陌汐则显得平静得多。她靠在柔软得让人想就此沉睡的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杯散发着氤氲热气的红茶，眼神淡然地看着窗外的景色，思绪却在飞转。
'奢侈，但高效。论长途旅行的舒适度，魔法完胜现代科技。不过，这种享受是建立在绝对的阶级壁垒上的。我现在的身份，只是个蹭车的添头。得尽快把享受这些的资格，从"蹭来的"变成"应得的"。'
"姐姐，你说王都的格里芬学院会是什么样子的？会有很多很多厉害的魔法师吗？图书馆里会不会有传说中巨龙的骸骨？"凌晓羽终于从窗边收回目光，一屁股坐到凌陌汐身边，像只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地问道，眼中满是纯粹的憧憬。
"应该都会有吧。"凌陌汐抿了一口红茶，放下茶杯。'唉，经典桥段来了。十二岁少女对魔法学院的玫瑰色幻想。但是，现实世界可没有那么多童话。作为一个称职的……监护人？盟友？保姆？随便什么吧，总之，我有义务给她打一剂社会预防针，免得到时候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她清了清嗓子，知道在抵达那个名为"学院"的战场前，她必须为自己这位天真的"同盟"，进行第一次，也是最重要的一次"作战会议"。
'好了，观光时间结束。进入正题。战场前的情报同步与思想统一是确保初期存活率的关键。目标：凌晓羽。议题：论贵族学院的生存法则第一课——《别把所有人都当好人》。虽然感觉自己像个操心的老妈子，但没办法，谁让摊上这么个妹妹呢。'
她转过头，看着妹妹那双因兴奋而亮晶晶的、纯净无瑕的眼睛，故作严肃地问道："晓羽，在你看来，学院是什么地方？"
"是学习魔法的地方呀！全大陆最厉害的魔法学府！"凌晓羽不假思索地回答，语气里满是向往。
"不全对。"凌陌汐摇了摇头，她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让车厢内雀跃的气氛瞬间沉静了下来。
"晓羽，你可以把学院想象成一座巨大而美丽的花园。"
凌陌汐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妹妹的耳中。'要命，我是不是说得太中二了？这台词也太轻小说了吧？但对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来说，直白地讲人际关系和阶级斗争太过抽象，还是用比喻更容易让她理解……大概。' 她若有若无地瞥了一眼车厢前端那个安静的侍从，身体微微前倾，将声音压得更低。
"在这座花园里，你就是最引人注目的那一株'圣光金兰'，独一无二，光彩夺目。所有人都会被你的美丽和芬芳吸引。"
这个比喻让凌晓羽有些害羞，又有些喜欢。
"但是，"凌陌汐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起来，"花园里，并非只有鲜花。有想要将你采摘下来，据为己有的园丁；有嫉妒你的光芒，想要在你看不见的土壤里洒满毒药的杂草；还有更多想要依附着你，吸收你的养分，好让自己也能在墙角开出一朵小花的藤蔓。"
她看着妹妹眼中流露出困惑和一丝丝害怕的神情，继续用她那堪比反派导师的语气解释道："还记得宴会上的凌云吗？他就是那种典型的'杂草'，你的光芒让他自卑，所以他要用言语的泥土弄脏你。那些热情地送你礼物的叔伯夫人们呢？他们就是'园丁'和'藤蔓'的混合体，他们一边赞美你，一边在心里盘算着，你这株金兰未来能给他们的家族带来多大的价值。"
这番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剖析，让凌晓羽脸上的兴奋与向往慢慢褪去。她仿佛看到自己所憧憬的美丽花园，在姐姐的话语中，逐渐显露出潜藏在暗处的尖牙与利爪。车厢内明明温暖如春，她却感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
'嗯，眼神中的高光消失了，瞳孔收缩，嘴唇微抿，双手下意识绞紧。这是不安和警惕的经典应激反应。很好，说明她听进去了。虽然有点残忍，但这剂预防针是必须打的。温室里的花朵，要移植到野外，必须先让她知道什么是霜雪。'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姐姐的手，有些无措地问道："那……我们该怎么办？姐姐，我是不是要对所有人都保持警惕？"
"不，恰恰相反。"凌陌汐反手握住她冰凉的小手，轻轻拍了拍，眼神坚定，"你的任务，就是尽情地绽放，比任何人都要耀眼。你要成为花园里当之无愧的女王，让所有人都只能仰望你，而不是靠近你。"
"你要做的，仅仅是享受阳光雨露，心无旁骛地汲取知识，将所有的力量都用在生长上。至于那些来自暗处的窥探，那些试图靠近的藤蔓和杂草……"
凌陌汐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可恶，为什么我会说出这么羞耻的台词！这不就跟那些三流小说里自我感动的中二反派一模一样了吗！但事到如今，剧本已经念了一半，只能硬着头皮演下去了……拜托了，我成年人的羞耻心！再坚持一下！'
"就由我——你身边这株最不起眼的、没人会在意的护花荆棘，来替你一一清除。"
"记住我们的约定。在人前，我是你的影子，是你的陪衬。我会替你挡掉所有不必要的骚扰，处理掉所有琐碎的杂事。而在人后，"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你要把你在花园里看到的一切，听到的所有事，都告诉我。谁是真心为你浇水，谁是假意为你驱虫，谁在拉拢你，谁又在孤立你……你要学着分辨。学着去看，人们语言背后的动机。"
"动机？"这个词对凌晓羽来说有些陌生。
"对。举个例子，同样是夸赞你，有的人是发自内心的欣赏，有的人是想让你高兴，从而从你这里得到好处，还有的人，是想把你捧得高高的，让你成为众矢之的。你要做的，就是把这些都告诉我。"
凌陌汐循循善诱道："我们不需要去主动攻击谁，但必须知道谁是朋友，谁是敌人。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记住，从今天起，我们能毫无保留信任的，只有彼此。我们不仅是姐妹，更是同生共死的盟友。"
凌晓羽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她或许还无法完全理解姐姐话中那些关于"人心"和"动机"的复杂道理，但她听懂了最核心的一点。
——我的任务是发光发亮，而姐姐，是守护我的荆棘。
——我们能完全信任的，只有彼此。其他人，都可能是坏人。
这就够了。
"嗯！我记住了，姐姐！"她用力地点头，眼中的迷茫和害怕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明亮和坚定，"以后在学院里，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一五一十地告诉姐姐！只告诉姐姐一个人！谁对我好，我就让他来见姐姐；谁要是让我不开心……我就让姐姐去处理他！"
'嗯……？最后一句的理解是不是出现了一点小小的偏差？怎么听起来我好像成了专门负责打架的黑手套了？不过……算了，结果是好的，过程不重要。目标（让她建立基本的敌我意识）已经达成，这点小小的副作用可以接受。' 看着妹妹重新振作起来的样子，凌陌汐满意地笑了，伸手揉了揉她的金发。
就在这时，凌晓羽猛地扑进了凌陌汐的怀里，紧紧抱住她的腰，把脸埋在她身上用力地蹭了蹭，用带着浓浓鼻音的满足语气说："姐姐最好了！我最喜欢姐姐了！"
"喂！说、说正事呢，别动手动脚的！"
凌陌汐的抗议声听起来有气无力，因为她的身体在一瞬间就进入了石化状态。
'体温在飙升，脸上的肌肉不听使唤，思维……不，理智，已经完全乱成了一锅粥！'
'前世二十年，加上今生十二年，整整三十二年还是完全没法应对这种攻击！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手！我的手该放在哪里？直接推开？不行，会打击到同盟的积极性。抱着她？更不行！我会直接宕机的！'
'冷静！凌陌汐！你可是要在异世界掀起变革的女人……不对，男人！你怎么能被一个十二岁小女孩的拥抱打败！你那成年人的余裕呢？你的理性呢？你的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质呢！'
最终，在一系列复杂到足以烧毁CPU的内心风暴过后，凌陌汐只是僵硬地抬起一只手，以一种近乎于机械臂的诡异姿势，轻轻地、试探性地，拍了拍妹妹的后背。
'同盟关系的建立……似乎……比想象中……成本更高。'她面无表情地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