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次,比昨天多坚持了三秒。有进步,但还是太慢了。"
雷恩爽朗而毫不留情的声音在废弃的仓库中回荡。阳光透过高窗上的污渍,投下一道道浑浊的光柱,光柱中,无数尘埃正在漫无目的地飞舞。他优哉游哉地用一块白布擦拭着沾了墨汁的软木塞,那身干净整洁的制服,与他对面半跪在地、狼狈不堪的少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你的大脑能跟上我的动作,但你的身体跟不上你的大脑。这种延迟,在真正的战斗里,足够你死十次了。"
"呼——呼——"
凌陌汐剧烈地喘息着,汗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坑。她的全身,从脖颈到脚踝,布满了数十个大小不一的黑色墨水印记,仿佛一幅被随意泼洒了墨点的抽象画。
她没有反驳,只是默默地调整呼吸,重新摆好了防御架势。那双黑色的眼眸里,没有丝毫气馁,只有燃烧的战意。
"再来!"
"很好。"雷恩赞许地点点头,身影瞬间从原地消失。
下一秒,急促的破空声从四面八方袭来!沾着墨汁的软木塞,如同密集的雨点,笼罩了凌陌汐的全部视野。每一次攻击都精准地瞄准了她的破绽和防御死角。
凌陌汐咬紧牙关,将全部心神沉浸在对手的攻击节奏中。她的身体在极限状态下扭转、闪避、格挡。大脑飞速运转,分析着每一次攻击的来路、力道和后续变化,双臂则凭借着肌肉记忆,做出最快、最省力的格挡动作。
叮!一声清脆的、不同于闷响的声音在仓库中回荡。
雷恩的攻击戛然而止。他有些惊讶地看着自己手中的软木塞,它的前端,被一根凭空出现的银针精准地刺穿了。
凌陌汐依然保持着最后的防御姿态,胸口剧烈起伏,但眼神却亮得惊人。那是她藏在袖口里的、诺拉送给她的"炼金小玩意",靠着瞬间的爆发力,她终于成功地预判并"反击"了一次。
"漂亮!"雷恩这次是发自内心的赞叹,他丢掉手里的软木塞,大笑道:"恭喜你,从今天起,你总算不是一个只会挨打的沙包了。"
'太好了!终于……终于成功了一次!'精疲力竭的凌陌汐再也支撑不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但内心却被一股巨大的、滚烫的喜悦所包裹。'身体好像……终于能勉强跟上想法了。这种靠自己一点点努力,把失去的东西亲手抢回来的感觉,真是……太棒了。'
回到宿舍时,凌晓羽正在冥思苦想一个复杂的火焰系魔文。看到姐姐一身"墨梅图"回来,她心疼地递上毛巾,又忍不住抱怨:"那个雷恩部长也真是的,训练就训练嘛,每次都把姐姐弄得跟从墨水缸里捞出来一样。"
"这是最直观的训练方法,"凌陌汐一边擦着汗,一边享受着妹妹的关心,'嗯,训练的辛苦,妹妹的关心,诺拉那个笨蛋的吵闹……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加在一起,才让我觉得自己是真的……在这里'活着'。'
"不留下印记,我就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正说着,宿舍门被"砰"的一声撞开,诺拉像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手里还捧着一个不断冒着粉红色泡泡的烧瓶。
"哇哦,陌汐,你这身手,比我家护卫队的反应还快!"诺拉惊叹道。
"是啊姐姐,你好厉害!"凌晓羽也满眼都是崇拜的小星星。
凌陌汐笑了笑,心中却是一动。'不知不觉间,身体已经比脑子先动了。肌肉记忆初步实现了对中枢指令的绕过,雷恩部长的训练,开始真正起作用了。'她想, '这种平静又温暖的日常……真好啊。也许……我拼命变强,就是为了能一直守护这样的时光吧。'
就在这时,一只羽毛华丽的信隼落在了窗台上,它那金色的脚环,彰显着其不凡的出身。
信是寄给凌晓羽的,但信封上却用娟秀的字体注明:由凌氏姐妹共同拆阅。
"是父亲的信!"凌晓羽显得很高兴,小心翼翼地解开信封上精致的火漆印,期待地展开了信纸。
凌陌汐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心中那股没来由的不安,再次浮现。
信纸是上好的羊皮纸,字迹是父亲那熟悉的、苍劲有力的字体。信的开头,是对凌晓羽入学以来优异表现的"例行公事"般的肯定。诸如"闻汝在元素课上技惊四座,为家族争得荣耀"、"望汝戒骄戒躁,潜心修炼,凌氏之未来,皆系于汝身"之类的话语,占据了信的大部分篇幅。
'写给晓羽的这部分,与其说是家书,不如说是一份冷冰冰的功绩清单和任务简报,每一笔荣耀都记录在案,每一项期许都沉重如山,唯独缺少了父亲对女儿应有的温度。'凌陌汐在心里冷静地分析。
然而,通篇没有一句关心她是否适应学院生活,没有一句问她过得开不开心。有的,只是对"天才"的期许和鞭策。
凌晓羽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难以掩饰的失落。
信的后半段,笔锋一转,提到了凌陌汐。
"至于陌汐。"
仅仅是这三个字,就让凌陌汐感到一股寒意从纸面透出。'来了。这才是这封信的核心议题。'她的心猛地一沉。
"谨记汝之身份。汝非学生,乃伴读。汝之职责,唯护卫晓羽万全,为其铲除一切明暗之障碍。汝为凌氏之影,为天才之盾。除此之外,任何妄图展现个人价值之越界行径,皆为不赦。收敛汝于武技上所耗之无用功,此非汝应探寻之路。家族之眼,无处不在,时刻审视。望汝自重,切勿因汝之愚行,玷污家族荣耀,波及小姐前程。"
短短几行字,没有称谓,没有问候,只有冰冷的命令与严厉的警告。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钢针,扎在凌陌汐的神经上。
'越界……无用功……玷污荣耀……呵,这部分倒是写得情真意切,充满了不加掩饰的威胁与规训。'凌陌汐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了。'他果然知道了。我加入社团,我进行训练的这一切……他全都知道。原来在他眼里,我做的所有努力,都只是'无用功',是'不赦之罪'。'
这封信,既是对妹妹的鞭策,更是对她这个"废柴"的、毫不留情的审判和警告。
"姐姐……信上……写了你什么?"凌晓羽察觉到了姐姐瞬间变得冰冷的眼神,担忧地问道。
凌陌汐迅速地收敛了自己所有的情绪。'不能让她知道。'这个念头在一瞬间闪过, '这件事,只能由我来处理。晓羽的世界,不应该被这种污秽的东西所沾染。'她抬起头,脸上已经重新挂上了那副玩世不恭的、轻松的笑容。
她伸手,将信纸从妹妹手中拿了过来,轻巧地对折,再对折,仿佛那上面写的不是审判,而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没什么,"她笑着说,揉了揉妹妹的头发,"父亲大人还能说我什么?无非就是让我好好照顾你,别给你添麻烦之类的老话罢了。你知道的,在他眼里,我就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真的吗?可是……"凌晓羽将信将疑,"父亲的信,从来不会说这些的。"
"那是因为你长大了,父亲对你严格了呗,"凌陌汐的语气不容置疑,她巧妙地转移了话题,"倒是你,父亲对你的期望很高啊。不过也别太有压力,学习是循序渐进的事情,把自己逼得太紧可不好。"
在姐姐的安慰下,凌晓羽暂时放下了心中的失落和疑虑,重新投入到了对那个复杂魔文的研究中去。
夜深了。
确认妹妹已经熟睡后,凌陌汐独自一人再次来到了那个巨大的废弃仓库。
她没有开灯,只是静静地站在仓库中央,任由冰冷的月光洒在身上。
她再次展开了那封信。
在寂静的黑暗中,那些冰冷的字句仿佛拥有了生命,在她眼前跳动、叫嚣。
"影子"、"剑鞘"、"越界之举"、"家族的眼睛"……
良久,凌陌汐发出了一声极轻的、近乎自嘲的笑声。
她原以为,离开了那个压抑的城堡,自己就已经获得了某种程度的"自由"。她以为,通过自己的努力,可以得到一点点的认可,可以守护住身边这点滴的温暖。但现实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真是天真得可笑。'她自嘲道, '我竟然还在期待,期待那个男人会有一丝丝的改变,会把我当成一个独立的"人"来看待。'
只要她还是凌家的人,只要她妹妹的天赋还需要家族的庇护,她就永远无法挣脱这道名为"家族"的无形枷索。她永远是那个被监视的、不被期待的、随时可以被牺牲的工具。
一丝丝温情?一丝丝亲情?
'别做梦了,凌陌汐。'她对自己说,'那封信,就是你那所谓的父亲,亲手递给你的、斩断最后一丝亲情幻想的断绝书。'
也好。
'不,这样……最好。'
'既然不被期待,那就不再需要为了谁的认可而活。'
'既然不被当做家人,那所谓的"血脉"与"亲情",也就成了最可笑的枷锁。'
'从今往后,我只为自己而活,只为我想要守护的东西而战。'
凌陌汐抬起头,望向窗外那轮清冷的明月,月光为她的发梢镀上一层冰霜。她那双黑色的眼眸深处,最后一丝名为"亲情"的迷雾彻底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如深渊般冷静、如万载寒冰般彻骨的坚定。
'期待被认可,期待被理解,期待那不存在的温情……这些才是最无用的东西。它们是毒药,是让人软弱的根源。我竟然会一度沉浸在这种幻想里,真是可笑。'
'那个男人,还有他所代表的家族,需要的不是女儿,不是亲人,而是一个可控的、高效的、服务于家族利益的工具。'
'凌晓羽是他们选中的'利剑',而我,则是被指定看管利剑的'剑鞘',一个防止利剑伤到他们自己的保险栓。'
'任何试图让剑鞘变得比剑更锋利的行为,都是不被允许的'越界之罪'。'
'很好,我明白了。'
'既然不被期待,那就不再需要为了谁的认可而活。'
'既然不被当做家人,那所谓的'血脉'与'亲情',也就成了最可笑的枷索。'
'从今往后,我只为自己而活,只为我想要守护的东西而战。'
她转身在仓库角落的工具堆里翻找片刻,找出了一块燧石和半截生锈的钢锯条。她将那封承载着冰冷意志的信纸凑近,右手以惊人的爆发力,用钢锯条的断口猛力划过燧石。
嗤啦!
一簇明亮的火花应声迸发,像一颗微缩的流星,精准地落在纸上。
火焰,瞬间舔舐上了羊皮纸的一角,从代表着家族荣耀的火漆印记开始,贪婪地向上蔓延。昏暗的仓库里,这团小小的、跳动的火焰成了唯一的光源,将少女那张无悲无喜、却无比坚毅的脸庞映照得明暗不定。
她静静地看着,看着父亲那苍劲的字迹在火焰中扭曲、卷曲,最终化为焦黑。
'你们想用枷锁束缚我,那我就要拥有打碎一切枷锁的力量。'
'你们将我视为工具,那我就要成为最强大的,强大到让所有人都只能仰望,强大到能反过来……制定规则的工具。'
火光燃尽,最后一缕青烟升起。
信纸,连同其中承载的规训与审判,彻底化作一撮无意义的灰烬,从她白皙的指尖随风飘散,融入了仓库里那无尽的黑暗与尘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