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是王都的另一张面孔。
当最后一缕夕阳的余晖从地平线上隐去,白日里那些由法律、礼仪和阶级构筑的坚固秩序,便开始在阴影中悄然软化、消解,露出其下更古老、也更真实的丛林法则。
对于格里芬魔法学院的大多数学生而言,夜晚意味着在温暖的宿舍里冥想、阅读,或是在公共休息室内进行轻松的社交。但对于此刻的凌陌汐而言,夜色是她唯一的保护衣。
"姐姐,真的……真的没问题吗?"
病房内,凌晓羽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的姐姐。
凌陌汐已经换下了那身穿了快半个月的病号服,取而代之的,是一件在王都最常见的、式样普通、足以将整个身体都笼罩进去的灰色斗篷。她将斗篷的兜帽拉得很低,阴影恰到好处地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巴。
"只是出去走走。"凌陌汐的声音从兜帽下传来,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医生说,适当的恢复性行走,有助于血液循环。总在床上躺着,身体会生锈的。"
'没错,恢复性行走,顺便去一个能让别人血液循环加快或者直接停止的地方。'她在心里补充道。
"可是……外面天都黑了。"凌晓羽的声音里满是挥之不去的忧虑,她想起了昨天诺拉口中那个"鱼龙混杂"的地方,小脸绷得紧紧的,"一个人出去,太危险了。"
"所以才需要你帮忙。"凌陌汐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妹妹的脑袋,这个动作她做得已经越来越熟练,"如果有人来查房,就说我睡着了,不想被人打扰。你能做到吗?"
"……嗯!"
感受到头顶传来的温度,凌晓羽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坚定。在她心里,姐姐的话就是绝对的指令。既然姐姐说了需要她帮忙,那她就一定会拼尽全力去完成。
"很好。"凌陌汐满意地收回手,最后检查了一遍藏在斗篷内袋里的钱袋——那是她之前几次帮助诺拉完成炼金委托时,对方硬塞给她的报酬。金币不多,但对于一场情报交易来说,应该足够了。
她不再多言,转身,如同一道融入黑暗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推开病房的门,闪身进入走廊,再也没有回头。
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格里芬学院的夜晚是宁静的,巡逻的魔法人偶恪尽职守地走在固定的路线上,魔法灯的光芒柔和而规律。凌陌汐凭借着这些天从妹妹口中得知的巡逻路线和时间间隙,完美地避开了所有的监控。她像一只习惯了在黑暗中穿行的猫,敏捷地、安静地穿过庭院,越过花园,最终从一处不甚起眼的、供后勤人员进出的小侧门,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踏入了王都的夜色之中。
紧张,谨慎,但又带着一种踏入未知棋局的、冰冷的决然。
***
根据诺拉那有些含糊不清的描述,凌陌汐在王都错综复杂的下层街区里穿行了约莫半个小时,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目的地。
"渡鸦栖木"。
它坐落于一条狭窄、潮湿的小巷深处,门脸毫不起眼,一块饱经风霜的木制招牌上,用褪色的颜料画着一只栖息在枯枝上的渡鸦。若非刻意寻找,任谁都会将它当成一间濒临倒闭的普通酒馆。
凌陌汐在巷口的阴影里驻足了片刻,深深吸了一口气。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杂着劣质麦酒、廉价烟草、汗水、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的浑浊空气,便扑面而来。
酒馆内的光线极其昏暗,只有吧台和几个角落里点着散发出昏黄光晕的魔法灯,更多的区域则被浓重的阴影所占据。
这里,就是王都的灰色地带。
凌陌汐的目光快速扫过全场。
角落里,几个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的佣兵正旁若无人地大声说笑着,用粗糙的布擦拭着他们那比门板还宽的巨剑;吧台边,几个看不清面容的黑衣人正用嘶哑的嗓音低声交谈,桌上放着几柄淬着幽光的匕首;更远处的阴影里,还有更多的人影,他们沉默着,如同与黑暗融为一体的雕塑。
这里的所有人,身上都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进的危险气息。
一个身材娇小、穿着普通灰色斗篷的人走进这样的地方,本该像一只闯入狼群的羔羊,立刻吸引所有人的注意。
事实上,在她推门而入的瞬间,至少有十几道不怀好意的目光,如同黏腻的毒蛇,瞬间缠了上来,充满了审视、贪婪与恶意。
但凌陌汐的表现,却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她只是在门口顿了顿,便拉低兜帽,用一种过于沉着的、甚至可以说是冷漠的步伐,走进了酒馆。
她的脚步不快不慢,没有丝毫的迟疑与慌乱。她那隐藏在兜帽阴影下的眼神,平静得如同一潭深冬的湖水,不起半点波澜。
这种极致的冷静,与她那娇小的体型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反而让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产生了一丝忌惮。在"里世界",反常,通常就意味着危险。一个敢孤身一人走进"渡鸦栖木"的"羔羊",要么是蠢到无可救药,要么,就是披着羊皮的怪物。
凌陌汐没有理会那些各怀鬼胎的视线,她找了一个靠近墙壁、能观察到整个酒馆大部分区域的空位坐下,然后便一言不发,仿佛在耐心等待着什么。
她在观察。
观察着这间酒馆独特的"生态"。
最终,她的目光锁定在了吧台后面那个正在慢条斯理地用一块脏兮兮的抹布擦着玻璃杯的中年男人身上。
他看起来是整个酒馆里最普通、最无害的一个,身材微胖,头发稀疏,脸上挂着职业性的、麻木的微笑。但他擦杯子的动作却始终保持着一个固定的频率,眼神看似浑浊,眼角的余光却将整个酒馆内所有人的动静都尽收眼底。
他,就是这片"栖木"的主人,也是这里的情报中转站。
"信鸦"。
凌陌汐站起身,缓步走到吧台前,用指节轻轻敲了敲桌面。
"一杯麦酒。"她的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
"一个银币。"信鸦头也不抬地回答。
这是市价的十倍。也是这里的"规矩"之一,一道用来筛选"顾客"的无形门槛。
凌陌汐没有说话,只是从内袋里摸出一枚银币,平静地放在了吧台上。
"信鸦"擦杯子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抬起头,那双看似浑浊的眼睛第一次正眼打量起眼前这个被斗篷完全遮蔽的"客人"。
他将一杯冒着泡沫的、颜色可疑的麦酒推了过去。
凌陌汐没有碰那杯酒,而是用同样平静的语气,再次开口:
"我买情报。"
"信鸦"的脸上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他拿起抹布,继续擦拭着下一个杯子,用一种不经意的口吻问道:"说吧,小家伙。想知道哪位贵族老爷又在外面养了见不得人的情妇,还是想打听最近哪条商路上的油水比较足?"
"都不是。"凌陌汐的声音毫无波澜,"我想买,近期,格里芬学院新生在低语森林历练时,遭遇高阶魔物袭击事件的,一切可疑线索。"
她刻意将自己的声音处理得有些中性,并模仿着那些小说里探子的口吻,将自己巧妙地伪装成一个替某位在事件中吃了亏的贵族少爷办事的、不起眼的下属。
"信鸦"擦杯子的手,出现了一个微不可查的停顿。
他再次抬起头,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像鹰一样审视着凌陌汐。
"这份情报……可不便宜。"他缓缓说道,"里面牵扯到的东西,不是你这样的小家伙该打听的。五十个金币,一口价。"
这是一个足以让普通家庭破产的天价。
凌陌汐隐藏在兜帽下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太贵了。"她摇了摇头,"这情报,热度已经过去了。新生们很快就要迎来期末评定,到时候,会有更多、更新鲜的谈资出现。到那时,这份过期的情报,恐怕连五个金币都不值。你如果不想让它烂在手里,现在,就该拿出一点诚意。"
她的语气冷静而笃定,仿佛不是在购买一份关系到某个秘密组织的情报,而是在菜市场与小贩讨价还价。
"信鸦"眯起了眼睛,眼中的轻视与试探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凝重与真正的兴趣。
眼前这个小个子,不简单。
"……三十个金币。"他沉默了片刻,重新开价,"不能再少了。另外,告诉我,是谁派你来的?巴顿家那个没脑子的小子,还是拉文霍德家那个倒霉蛋?"
"我的雇主是谁,也在你的情报范围之内吗?"凌陌汐不答反问,"如果是,你可以开个价。"
"信鸦"闻言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嘶哑难听。
"有趣的小家伙!真是有趣!"他停止了擦拭杯子,从吧台下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羊皮纸和一支炭笔,迅速地在上面写了些什么,然后推到了凌陌汐的面前。
"二十个金币,成交。看在你这么有趣的份上,这是我能给出的最低价了。"
凌陌汐将一个装有二十枚金币的钱袋推了过去,然后拿起了那张羊皮纸。
上面只有两个信息。
一个名字,或者说是一个代号——"引路人",后面标注着:格里芬学院神秘助教,近期与多名天赋出众的新生接触频繁。
以及一个炼金药剂的名称——"血腥诱引剂",后面的标注是:禁忌炼金物品,能散发出对特定魔物具有致命吸引力的气味,材料稀有,制作工艺被王国严令禁止。
凌陌汐的瞳孔猛地一缩。
'找到了。'
这两个信息,如同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她心中那团迷雾的缺口。
她不动声色地将羊皮纸收好,但并没有立刻离开。
"信鸦"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怎么,小家伙,还有别的生意?"
"最后一个问题。"凌陌汐抬起头,"我需要一份名单。格里芬学院里,所有因为'非战斗原因'而被孤立,并且对世俗评价毫不在乎的'边缘人'。"
这个要求,显然比上一个更加古怪。
"信鸦"的脸上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他想不通,这个神秘的"小家伙"要这样一份毫无价值的名单做什么。
"我只需要名单。"凌陌汐坚持道。
"信鸦"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想从她的兜帽下看穿她的真实目的。但最终,他还是耸了耸肩。
"好吧,谁会跟钱过不去呢?"他嘟囔着,又拿出一张新的羊皮纸,在上面写了几个名字,"这个算我送你的,就当是交个朋友了。"
凌陌汐接过第二张羊皮纸。
名单很短,只有寥寥数人。而在名单的最末尾,一个名字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
希尔维娅·罗兰。
名字后面的标签是:痴迷古代史,尤其热衷于研究一位被正统教会抹去的、名为"失落的第七神明"的存在。附带的最后一条信息是:战斗能力评估为零。
'完美。'
凌陌汐的心中,一块关键的拼图,被稳稳地安放就位。
她收起羊皮纸,将杯中那颜色可疑的麦酒一饮而尽,然后转身,准备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然而,就在她转身的瞬间,一道隐晦的、却始终如影随形的视线,让她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了。
那道视线,和酒馆里其他那些充满恶意的目光截然不同。它不带任何情绪,冰冷、锐利,像是一台精密的仪器,从她踏入酒馆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在暗中扫描、评估、记录着她的一举一动。
'被盯上了。'
凌陌汐的心猛地一沉。
她立刻判断出,这是第三方势力。而且,对方的专业程度,远在那些街头混混之上。
她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依旧保持着平稳的步伐向门口走去。她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分析着所有可能的脱身路线。
就在这时,吧台附近那桌一直在高声说笑的佣兵,恰好喝完了酒,骂骂咧咧地起身准备离开。
就是现在!
凌陌汐的身体猛地一矮,如同鬼魅般,瞬间钻进了那几个身材高大的佣兵中间,利用他们宽阔的身体作为掩护,完美地消失在了门口的人流之中。
当那道隐藏在暗处的视线主人反应过来,想要追出去时,巷道里早已空空如也,哪里还有那个灰色斗篷的踪影。
几分钟后,在一条僻静、无人、只有月光能够照亮的巷道阴影中,凌陌汐的身影重新浮现。
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摘下了兜帽,露出了那张清秀而冷峻的脸。
王都的夜风吹动着她额前的黑发,她的眼神冰冷而坚定,如同淬过火的寒星。
她摊开手心,那里静静地躺着两张改变了棋局走向的羊皮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