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网的爆炸性标题如同毒藤般疯长——《惊爆！高二学生持枪威胁校霸，黑鱼集团背景成谜！》。陈涛偷拍的视频虽然被火速删除，但截图和添油加醋的文字描述早已燎原。钱生关掉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他眼底一片沉郁的荒芜。请假通知批下来了，一周。他把自己摔进出租屋那张吱呀作响的单人床，疲惫像湿透的棉被重重压下来。窗外的霓虹光怪陆离地爬进屋子，在他脸上切割出明明暗暗的沟壑。
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从脚底漫上来，淹没心脏。面对赵坤的围堵，他拔了枪，那一刻肾上腺素带来的虚假掌控感早已褪尽，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虚脱和更深重的后怕。他以为自己变了，变得能保护自己，甚至保护别人。可现实呢？一个学生，一把枪，一场闹剧。他依旧是个被卷进漩涡的、手无寸铁的棋子。甚至比之前更糟——他暴露了和黑鱼集团的关联，把自己架在了火上烤。
“蠢货。”他对着天花板低骂出声，声音沙哑干涩。池瑜雨还陷在那个未知的恐怖世界里生死未卜，自己却在这里因为校园混混的纠缠就失控，差点把一切都搞砸。这种愚蠢和软弱，比赵坤的拳头更让他痛恨自己。
必须改变。立刻，马上。他不能永远当一个被保护、被警告、被推着走的废物。
改变的起点，他选择了最直接的方式——知识。黑鱼集团88层不仅有冰冷的指挥中心和武器库，还有一个堪称奢华的内部图书馆。钱生刷开厚重的磨砂玻璃门时，一股混合着雪松香氛和高级纸张的冷冽气息扑面而来。巨大的环形空间，顶天立地的黑胡桃木书架沉默矗立，嵌壁式灯光柔和地照亮一排排烫金书脊：《量子场论导引》、《高等拓扑学》、《神经认知科学前沿》、《超弦理论十讲》……空气里只有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以及极远处传来翻动纸页的沙沙声。这里安静得像一座知识的圣殿，也冰冷得像一座坟墓。
钱生深吸一口气，抽出一本《泛函分析及其在物理学中的应用》。他需要一个支点，一个能撬开眼前迷雾、理解明月书屋那本邪门笔记、甚至理解池瑜雨遭遇的逻辑支点。他需要一个超越高中物理数学的、更强大的工具。
然而，仅仅半小时后，强烈的挫败感就将他淹没。那些艰深晦涩的符号如同外星文字，抽象的公式链条看得他头晕目眩。他试图理解一个关于希尔伯特空间的概念，大脑却像塞满了浸水的棉花，沉重而滞涩。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他摊开的书页上投下清晰的光斑，也照着他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不是不努力，而是那种与生俱来的、对极度抽象逻辑的隔膜感再次清晰地浮现。他或许能凭借意志力死记硬背，但那种灵光一现的深刻理解，那种将知识真正化为己用的融会贯通，似乎永远与他隔着天堑。
“果然……不是这块料。”他合上书，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冰冷的书封。图书馆的安静此刻不再是神圣，而是巨大的压迫。知识的高墙，冰冷地拒绝了他。
那么，只剩下另一条路了。一条更直接、更暴烈，却也似乎更适合此刻他那颗焦灼又无处安放的心。
他起身，没有再看那些高深莫测的书籍一眼，径直走向电梯，按下了地下三层的按钮。
地下三层，靶场。
与图书馆的静谧截然相反，这里是声音与力量的角斗场。沉闷而富有节奏的枪声此起彼伏，空气里弥漫着硝烟特有的刺鼻气味，混合着枪油和金属冷却液的独特气息。厚重的隔音材料包裹着墙壁，将每一记枪响都压缩成胸腔能感受到的沉重撞击。
钱生站在一个空置的射击位前，戴好降噪耳罩和护目镜。冰冷的格洛克19入手，熟悉的重量感带来一丝奇异的安心。他深吸一口气，举枪，瞄准十五米外的标准人形靶。三点一线，屏息，扣动扳机。
砰！砰！砰！砰！砰！
五发点射，快而稳。电子报靶器发出单调的机械音：“十环，十环，十环，十环，十环。”
钱生放下枪，脸上没什么表情。连续射击带来的后坐力震得他手腕微麻，但那种子弹精准命中目标核心的感觉，却像一剂强心针，注入他疲惫的四肢百骸。这是一种不需要复杂逻辑、不需要抽象思考的反馈。瞄准，击发，命中。简单，直接，有效。仿佛只有在这里，握住这把冰冷的金属造物，他才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存在”的力量。
“哟，小豆芽菜，枪感不错嘛？之前玩过？”一个清亮中带着点慵懒戏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钱生转头，看见龙小邪不知何时抱着手臂靠在不远处的柱子上。她今天没穿那身夸张的哥特裙，换了一身剪裁利落的黑色训练服，衬得身形更加娇小，但那双深褐色的猫儿眼在护目镜后亮得惊人。她旁边站着王明，依旧是那副沉稳模样。
“没有，局长。”钱生老实回答，摘下耳罩，“第一次系统练。”
“第一次？”王明走上前，调出钱生刚刚的射击数据，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弹着点紧密地聚集在靶心区域，散布极小。“这稳定性……还有这首发命中的直觉……”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看向钱生，“钱生，你很有射击天赋。天生的好枪感。”
龙小邪吹了个无声的口哨，踱步过来，绕着钱生转了小半圈，像在打量一件新奇的玩具：“行啊，看来老娘捡到宝了？这枪感，训练训练，不比某些吃干饭的老油条差。”她意有所指地瞥了王明一眼，后者只能无奈地扯了扯嘴角。
就在这时，靶场入口处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一个高挑的身影走了进来。
来人穿着一身同样合体的深灰色训练服，勾勒出修长而充满力量感的线条。她看起来约莫二十七八岁，身高接近一米七五，乌黑的长发一丝不苟地在脑后盘成一个简洁的发髻，露出线条优美而略显冷硬的下颌线。她的皮肤是冷调的瓷白，鼻梁高挺，唇线紧抿，一双眼睛如同西伯利亚冻原上最深的寒潭，沉静、锐利，不带丝毫温度。她走路时步伐稳定而无声，带着一种猎豹般的优雅和蓄势待发的气势。整个靶场似乎都因为她的到来而温度骤降了几分。
“苏澜。”王明看到她，冷硬的脸上线条柔和了一丝，迎了上去，自然地接过她臂弯里搭着的外套。
苏澜——王明的妻子——只对王明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目光便像两束冰冷的探照灯，精准地落在了钱生和他手中的枪上，尤其在电子报靶器显示的“五发十环”上停留了一瞬。
“新人？”她的声音如其人，清冽如冰泉，没有起伏。
“钱生，局里的临时工。”王明介绍道，“刚发现，枪感很好。”
苏澜没说话，径直走到钱生旁边的射击位，动作利落地戴上耳罩和护目镜，检查枪械，装弹上膛。她的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千锤百炼的精确和力量感，没有一丝多余。举枪，瞄准，击发！
砰！砰！砰！砰！砰！
同样是五发点射，声音却更沉、更稳，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感。报靶器响起：“十环，十环，十环，十环，十环。”但她的弹着点，比钱生的更加集中，几乎重叠在一个点上！
钱生心中凛然。这才是真正的专业水准，他刚才那点成绩，在对方眼里恐怕只是入门级的新手运气。
苏澜放下枪，摘下耳罩，那双冻湖般的眸子转向钱生，终于有了一丝微澜，是纯粹的、对“对手”的兴趣。“天赋不错，”她开口，声音依旧冰冷，“但发力太僵，手腕锁死，呼吸节奏影响扳机控制。移动靶打过吗？”
钱生摇头：“刚练固定靶。”
“试试。”苏澜言简意赅，指向旁边开启的移动靶道。几个电子人形靶开始沿着轨道不规则地左右滑动，速度逐渐加快。
钱生深吸一口气，举枪。移动靶的轨迹远非固定靶可比，目标在视野中快速晃动，干扰着瞄准基线。他努力捕捉，开枪。
砰！砰！
七环！六环！
脱靶！
汗水瞬间从他额角滑下。固定靶的自信在移动靶前荡然无存。
苏澜没说话，只是重新戴上耳罩，走到自己的靶位。当移动靶再次启动时，她举枪的动作流畅得仿佛与枪融为一体。没有刻意的瞄准停顿，枪口随着靶标的移动轨迹自然平滑地摆动、微调，每一次呼吸的间隙都恰到好处地嵌入了扳机行程的末端。
砰！砰！砰！砰！砰！
十环！十环！十环！十环！十环！
行云流水，弹无虚发。她放下枪，看向钱生，眼神里没有嘲讽，只有纯粹的审视和一丝……挑战的意味？“跟我打一场。CQB模拟舱，近距离快速反应射击。敢吗？”
王明微微皱眉，想说什么，却被龙小邪一个眼神制止了。小局长嘴角噙着一丝看好戏的玩味笑容。
钱生看着苏澜那双冰冷而认真的眼睛，胸中那股被图书馆挫败、又被赵坤激起的无名火猛地烧了起来。害怕？退缩？不！他需要证明，证明自己不是废物！证明自己也有能掌控的东西！
“敢！”他握紧了手中的枪，声音斩钉截铁。
模拟舱内光线昏暗，只有应急灯发出幽绿的光芒，模拟着复杂室内环境的通道和掩体在眼前交错。电子模拟枪械握在手中，重量和手感与真枪高度一致。头盔式显示器将动态目标（恐怖分子人像）随机投射在通道各处，出现时间极短，要求射手在极短时间内识别、瞄准、击发，同时系统会记录反应时间和命中精度。
倒计时结束！
嗡——！
刺耳的警报声中，第一个目标猛地从左侧门后弹出！
钱生几乎是凭本能甩枪过去，砰！命中头部！但动作明显仓促，枪口摆动幅度过大。
第二个目标从右前方矮墙后站起！钱生急忙调转枪口，砰！打在躯干上，慢了半拍。
第三个目标……第四个……目标出现的角度越来越刁钻，间隔越来越短。钱生感觉自己像被卷入了一场风暴，汗水浸透了训练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气息。他的动作越来越快，也越来越乱，瞄准几乎全靠瞬间的直觉和肌肉记忆，精准度直线下降。头盔里不断传来刺耳的脱靶警告和“非致命部位命中”的提示音。
他眼角的余光瞥向侧前方的苏澜。她的动作冷静得像一台精密的机器。每一次转身、每一次举枪都干脆利落，没有丝毫多余。她的视线快速扫过环境，仿佛能预判目标出现的位置，枪口移动的轨迹短促而高效，每一次击发都伴随着沉闷的“砰”声和头盔里清晰的“头部命中”提示。她像一道在复杂迷宫中自如穿梭的冰冷闪电。
巨大的差距让钱生心头涌起绝望。就在这时，模拟舱红光狂闪！最终挑战——三个目标同时从不同方向、不同高度（一个站姿，一个蹲姿，一个从天花板翻下）出现！
钱生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完了！
身体却先于意识动了！那股在固定靶前展现的、近乎野兽般的直觉瞬间接管了身体！没有思考角度，没有计算提前量，完全凭借一种对威胁方位的本能感知和千钧一发之际爆发的速度！
他身体猛地向左前方一个战术翻滚，躲开“天花板”目标的模拟火力线，翻滚中枪口已指向右侧蹲伏的目标——砰！爆头！
身体借翻滚之力弹起的瞬间，枪口划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小角度弧线，几乎没有停顿地指向正前方站姿目标——砰！再次爆头！
最后，枪口以毫厘之差上抬，指向正从天花板落下的目标——砰！
三枪！一气呵成！快如电光石火！
模拟舱内警报解除，柔和的蓝光亮起。钱生半跪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汗水顺着下巴滴落在地板上，握枪的手还在微微颤抖。头盔显示器上，最终挑战的命中率显示：三个目标，全部头部命中！但时间……比苏澜慢了一线。
苏澜早已收枪肃立，像一尊完美的冰雕。她看着头盔显示器上最终定格的数据，又看向半跪在地上、狼狈不堪却完成了不可思议三连击的钱生，那双万年寒潭般的眼眸深处，终于清晰地掠过一丝极淡的、名为“惊讶”的涟漪。
“直觉…反应…很快。”她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但那份审视中，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对“可能性”的重视。“像…没被驯化的野兽。缺点很多，”她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钱生还在颤抖的手腕和急促起伏的胸口，“但…可塑。”
她没再多说，摘下头盔，转身走出了模拟舱。留给钱生一个高挑而冰冷的背影，却不再是最初那种纯粹的俯视。
龙小邪不知何时凑到了王明身边，用手肘捅了捅他，看着钱生，笑得像只偷腥的猫：“老王，你家这座冰山……好像被这小豆芽菜挠出裂缝了哦？啧啧，野兽的直觉？有意思！”
王明看着妻子离开的背影，又看看瘫坐在地、眼神却亮得惊人的钱生，无奈地摇了摇头，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苏澜对战斗天赋的认可，极其罕见。这小子……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钱生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黑鱼大厦。高强度的射击训练和模拟对抗榨干了他最后一丝力气，手腕酸痛，肩膀沉重，但精神却处于一种奇异的亢奋状态。苏澜最后那句“可塑”像一颗火种，点燃了他心底某种微弱的希望。
他习惯性地拐进了那条熟悉的、被霓虹招牌映照得光怪陆离的小街。街角，“明月书屋”那盏昏黄的老式门灯，在喧嚣的市井声中固执地亮着，像一只雾蒙蒙的眼睛。
推开吱呀作响的玻璃门，门铃发出清脆的“叮咚”。店内依旧是那混合着旧书、尘埃和淡淡熏香的独特气息，时间在这里仿佛流淌得格外缓慢。
米琴正坐在柜台后，就着那盏绿色玻璃罩的台灯，用一块丝绒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枚造型古朴的黄铜书签。暖黄的光晕勾勒着她低垂的侧脸，几缕墨色的发丝垂落颊边，有种静谧的油画感。听到门响，她缓缓抬起头。雾灰色的眼眸在灯光下显得更加深邃，目光落在钱生脸上，随即又落在他那身明显被汗水浸透后又干涸、显得有些皱巴巴的校服上，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带着洞悉意味的弧度。
“哟，小侦探先生，”她的声音像清泉流过卵石，带着惯有的、漫不经心的疏离，“今天的气色……格外‘充实’啊？是忙着拯救世界，还是……”她顿了顿，视线仿佛穿透了钱生的衣服，落在他酸痛的肩膀和手腕上，“……刚和什么钢铁造物亲密交流过？”
钱生心头微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含糊地应了一声：“嗯，锻炼了一下。”他走到靠窗的老位置坐下，那里放着一盏同样老旧的黄铜阅读灯。桌上很干净，仿佛知道他今天会来。
他随手从旁边的书架上抽了本封面磨损的《福尔摩斯探案集》，摊开在桌上，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亢奋交织着，耳边仿佛还回荡着靶场震耳的枪声和苏澜冰冷的评价。
米琴放下书签，起身，动作轻盈无声。她走到角落那个小小的吧台——那里新增了一个老式的意式咖啡机和一个玻璃柜，里面放着一些简单的茶包和咖啡豆。她熟练地操作起来，磨豆，压粉，蒸汽喷涌发出“嘶嘶”的声响。很快，一杯散发着浓郁焦香的热美式被放在钱生面前，深褐色的液体在杯沿轻轻晃动。
“提提神。”她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手为之，转身又回到了柜台后。
钱生端起咖啡，滚烫的温度透过杯壁传递到掌心，浓郁的苦涩香气钻入鼻腔，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瞬。他啜饮了一口，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灼痛感，却也奇异地驱散了一些疲惫。
店内很安静，只有咖啡机冷却的余响和书页偶尔翻动的声音。米琴没有再说话，继续擦拭着那枚书签，仿佛钱生只是店里一个寻常的背景摆设。
然而，就在钱生以为今晚会像之前一样平静度过时，米琴那雾灰色的眼眸再次抬起，目光落在他握着咖啡杯、指关节因为用力训练而微微泛红的手指上。她的声音轻轻响起，带着一丝缥缈的、如同来自远方的韵律：
“枪管握久了，指腹的茧子会越来越硬……和笔杆磨出来的，终究不一样。”她顿了顿，视线仿佛穿透了书本，落在钱生眼底深处翻腾的困惑与渴望上，“一个想用子弹撕开迷雾，一个想用墨水填平深渊……小侦探，你觉得，哪条路，能更快找到你想要的答案呢？”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钱生刚刚被枪火点燃的心湖，激起一片带着寒意的涟漪。撕开迷雾？填平深渊？他握着温热的咖啡杯，看着自己微微发颤的手指，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硝烟的味道，也残留着图书馆里书页的触感。答案？他连问题是什么都还没完全看清。
米琴没有再看他，低下头，专注地看着手中被擦拭得锃亮的黄铜书签，那上面古老的纹路在灯光下流转着神秘的光泽。柜台后的阴影里，她的身影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钱生沉默地坐在那里，窗外的霓虹透过玻璃，在他脸上投下变幻的光影。咖啡的苦涩在舌尖蔓延，米琴那句似问非问的话，如同幽灵般在他脑海里盘旋不去。疲惫感再次汹涌袭来，混合着迷茫，沉甸甸地压在肩头。
他放下空了的咖啡杯，杯底与木桌轻轻碰撞，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书店里显得格外清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