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书屋昏黄的灯光下，沉默如同粘稠的蜜糖，裹着旧书和尘埃的气息缓缓流淌。钱生盯着波洛侦探画像的眼睛，仿佛能从那深邃的灰色里挖出解开心头乱麻的线索。林薇站在门口书架旁的身影，像一根纤细的刺，扎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终于，林薇似乎下定了决心。她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朝着钱生靠窗的位置走来。脚步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她停在桌边，没有坐下，手指依旧紧张地绞着书包带子，目光透过镜片落在钱生脸上，带着清晰可见的困惑和担忧。
“钱生……”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书店的宁静，又像怕触碰到什么不该碰的东西，“那天……学校门口……还有黑鱼大厦……”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到底是怎么回事？陈涛发的那些……虽然删了，但大家……都在议论。”她没说议论的内容，但那份担忧已经写在了脸上。
钱生放下手中的《东方快车谋杀案》，抬起头。林薇清澈的眼睛里没有赵坤那种恶意的探究，只有纯粹的关心和一种对超出理解范畴事件的茫然。这让他紧绷的心弦稍稍松了一丝。
“没什么大事，林薇。”钱生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带着点无奈，“就是找了个兼职，在黑鱼集团里打打杂，具体做什么签了保密协议，不能说。那天……”他想起赵坤那张令人厌恶的脸，眼神沉了沉，“是赵坤他们几个故意找茬堵我，想抢我的东西。我……我当时有点冲动，把公司配给我防身的东西掏出来了，吓唬他们一下而已。事后也被老板狠狠训了一顿，差点丢了工作。”他半真半假地解释着，将特异局的警告简化成了老板的训斥，持枪证的存在则模糊成了“配给我防身的东西”。
柜台后，米琴正用一块丝绒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枚水晶吊坠，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雾灰色的眼眸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听到钱生的解释，她嘴角微微勾起一个极淡的、玩味的弧度，头也没抬地插了一句：“啧啧，小钱同学，工作很‘刺激’嘛？还配‘防身的东西’？你这打杂的岗位，待遇规格挺高呀？”她的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调侃，像个关心弟弟的大姐姐在打趣，“还有这位漂亮的小同学，这么关心他？该不会是……”她故意拖长了尾音，目光在林薇瞬间泛红的脸颊和钱生略显尴尬的表情间扫了扫，“……有情况？”
“米琴姐姐！”钱生有些窘迫地低声抗议。
林薇的脸颊更是红得像熟透的苹果，连忙摆手：“不是的！我、我只是……只是担心同学……”
米琴轻笑出声，那笑声像风铃般清脆，驱散了一丝书店里凝重的气氛。“好啦好啦，开个玩笑。年轻真好啊。”她放下吊坠，又拿起一枚造型奇异的黄铜书签把玩起来，仿佛刚才的调侃只是随性而为，“不过钱生啊，下次‘防身’也悠着点，闹得满城风雨，害得我们小同学都担心得找上门来了。”她这话看似责备钱生，实则巧妙地将林薇的到访定性为“担心同学”，无形中替钱生解了围，也淡化了她自己书店的异常感。
林薇被米琴这么一打岔，紧张的情绪也缓解了一些，但钱生话语中透露的信息还是让她心惊。黑鱼集团？保密协议？配枪防身？这和她认知中那个沉默、努力、甚至有些内向的钱生相差太远了。
“帖子虽然删了，”林薇推了推眼镜，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后怕，“但线下……大家传得更凶了。有人说你是……黑社会，有人说你给大人物当保镖出了事……还有人说……”她犹豫了一下，没说出那些更离谱的猜测，“反正……很不好。赵坤他们……好像也没罢休。”
钱生心中了然。流言蜚语的力量他早有预料，只是亲耳听到，还是觉得一阵烦闷。他点点头：“我知道。清者自清吧，做好自己的事，时间久了，谣言总会散的。”这话他自己说得都有些底气不足。
气氛再次沉默下来。林薇似乎也不知道该再问什么了。她看了看钱生，又偷偷瞥了一眼柜台后气定神闲仿佛置身事外的米琴，觉得这书店里的空气都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古怪。
“那……那我先走了。”林薇小声说，对米琴微微欠身，“打扰了。”
“慢走啊，小同学，常来坐坐。”米琴笑眯眯地挥了挥手里的书签。
林薇转身推开玻璃门，身影消失在门外渐深的夜色里。
钱生看着门关上，脸上的平静瞬间褪去，只剩下凝重。他猛地站起身，几步走到柜台前，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警告的严厉，直视着米琴那双雾灰色的眼睛：
“米琴！我不管你到底是谁，也不管你在盘算什么！刚才那个女孩，林薇，她只是个普通学生！她和这些事情一点关系都没有！离她远点！”他的眼神锐利如刀，“还有其他人！别把你那些……‘手段’用到无辜的人身上！否则……”他没说下去，但紧绷的下颌线和眼中压抑的怒火已经说明了一切。
米琴擦拭书签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钱生激烈的警告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她甚至微微歪了歪头，雾灰色的眼眸里带着一丝无辜的疑惑，声音依旧清冽悦耳：“小侦探，你在说什么呀？我怎么听不懂呢？我只是个卖书的姐姐呀。”她唇角勾起那抹惯常的、带着洞悉一切却又故作天真的弧度，“放心，姐姐我呀，最讨厌打扰别人平静的生活了。”
钱生死死盯着她，试图从那平静无波的眼神里看出一丝破绽，却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迷雾。他知道再说什么也是徒劳。他咬了咬牙，抓起自己的背包，转身大步离开。玻璃门在他身后用力关上，发出“哐当”一声响。
书店里恢复了寂静。昏黄的灯光下，只有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
米琴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雾灰色的眼眸转向门口，深邃得如同古井。她放下书签，指尖在柜台的木质纹理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发出微不可闻的“叩叩”声。
几秒钟后，明月书屋的玻璃门再次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
林薇去而复返。
她白皙的脸上带着明显的紧张和困惑，一只手紧紧攥着书包带子，另一只手则捏着一张小小的、折叠起来的纸条。她刚才走出不远，就在自己校服外套的口袋里摸到了这张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娟秀而陌生的字迹：
若想知晓明月书屋的秘密，待他走后，回来。
字迹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优雅和神秘感，仿佛带着魔力。林薇的心跳得像擂鼓。明月书屋的秘密？钱生讳莫如深的“工作”？那些流言？巨大的好奇心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驱使着她，让她鬼使神差地又折返了回来。
她站在门口，看着柜台后那个在灯光下显得朦胧而神秘的女子，喉头有些发干，张了张嘴，却没能立刻发出声音。
与此同时，城市的另一端，学校附近一家名为“撞球王”的台球厅里，却是另一番乌烟瘴气的景象。
劣质香烟的烟雾混杂着汗味和啤酒的气息弥漫在空气里。球体撞击的清脆响声、球杆摩擦巧克粉的沙沙声、粗野的哄笑声和骂骂咧咧的叫嚷此起彼伏。赵坤一脸烦躁地趴在球桌边，狠狠地将一颗花球击入底袋，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操！废物！都他妈是废物！”他直起身，把球杆往桌上一扔，对着旁边噤若寒蝉的李强和王浩吼道，“两天了！连那小子在黑鱼大厦里到底干什么的都查不出来！刀疤那边也屁用没有！说什么88层安保级别太高，水太深！深他妈个屁！一个穷逼学生能翻出什么浪？！”
李强和王浩缩着脖子不敢吭声。赵坤的怒火无处发泄，只觉得胸口憋闷得慌。“不打了！看着你们就烦！”他烦躁地挥手，抓起外套就想走。
就在这时，一个怯生生的、细弱蚊蝇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那…那个…请问…你们…是不是在找一个叫钱生的人？”
三人一愣，循声望去。只见球厅角落的阴影里，不知何时站着一个看起来极其不起眼的小姑娘。
她个子很矮，大概只有一米五出头，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印着卡通兔子图案的连帽卫衣，帽子松松地扣在头上，遮住了小半张脸。露出的部分，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下巴尖尖的，嘴唇没什么血色。她低着头，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身体微微瑟缩着，像一只误入狼群、受惊过度的小兔子。整个人透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社恐气息。
“哈？”赵坤上下打量着她，像看一个怪物，随即被气笑了，“哪儿来的小屁孩？滚一边儿去！别在这碍眼！”他正烦着呢，没空搭理这种看起来风一吹就倒的货色。
“我……我知道他……”小姑娘的声音更低了，带着明显的颤抖，似乎被赵坤的凶恶吓到了，但还是鼓起勇气断断续续地说，“也……也知道你们对他……很感兴趣……我……我可以帮你们……”
“帮我们？”王浩嗤笑一声，走上前，带着戏弄的意味伸手想去撩小姑娘的帽子，“小妹妹，毛长齐了没？就学人出来混？帮我们？你能帮我们什么？暖床啊？”
就在王浩的手指即将碰到帽檐的瞬间——
一道快得不可思议的残影闪过！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
紧接着是王浩杀猪般的惨嚎！
只见他伸出去的那只手，以一种极其诡异的角度向上翻折，手腕处明显呈现出不自然的弯折！他整个人痛得佝偻下去，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变故发生得太快！赵坤和李强甚至都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只看到王浩突然捂着手腕惨叫倒地！
“浩子！”李强惊叫一声，下意识地想去扶王浩，同时色厉内荏地对着那小姑娘吼道：“你他妈……”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那个前一秒还缩在角落、瑟瑟发抖如小兔子般的女孩，此刻已经抬起了头。帽檐下露出的那双眼睛，不再是怯懦和恐惧，而是一种……冰冷、空洞、如同无机质玻璃珠般的死寂！那眼神扫过李强，让他瞬间如坠冰窟，浑身汗毛倒竖！
女孩动了。动作不再是之前的迟缓瑟缩，而是快如鬼魅！李强只觉得眼前一花，一股难以抗拒的巨力狠狠踹在他的小腿迎面骨上！
“啊——！”又是一声凄厉的惨叫，李强抱着腿重重栽倒在地，痛得满地打滚！
电光火石之间，两个跟班就彻底失去了战斗力！
赵坤彻底懵了！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他眼睁睁看着那个娇小的身影，如同踩死蚂蚁般轻松解决了李强和王浩，然后，那死寂的、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目光，转向了他。
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赵坤想跑，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他眼睁睁看着那个“小兔子”一步步向他走来，步伐无声，却带着致命的压迫感。她抬起手——那只手很小，很白，看起来甚至有些柔弱——但手中握着的，赫然是一把通体哑光黑色、线条冷硬的紧凑型手枪！黑洞洞的枪口，稳稳地指向了他的眉心！
“等……等等！”赵坤魂飞魄散，声音都变了调，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小……小妹妹……不！大姐！女侠！饶命！”
女孩的脚步停在他面前一步之遥，枪口纹丝不动。那双空洞的眼睛近距离地盯着他，里面没有任何杀意，也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种执行程序般的漠然。这种漠然，比任何狰狞的表情都更让赵坤感到恐惧！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稍有异动，或者对方一个念头，自己立刻就会脑袋开花！
“废物。”女孩的嘴唇动了动，吐出两个字，声音依旧细弱，却像冰锥一样刺骨。“这点本事，也想动‘灯塔’关注的人？”
灯塔？赵坤完全没听懂这个词，但他捕捉到了关键——“灯塔”关注钱生？这穷小子到底是什么来头？！
“不…不配……”女孩似乎自言自语了一句，枪口微微向前顶了顶，冰凉的金属触感让赵坤头皮炸裂！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实地笼罩下来！赵坤吓得几乎要尿裤子，巨大的求生欲压倒了一切！他脑子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疯狂的念头！
“钱！我有钱！”他几乎是嘶吼出来，声音带着哭腔，“放过我！我给你钱！二百万！现金！我现在就打电话让人送来！不！我转账！立刻！马上！”
女孩空洞的眼神似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像是程序在评估输入的数据。枪口没有移开，但那股致命的压迫感似乎凝滞了一瞬。
赵坤抓住这救命稻草，语无伦次地继续喊：“真的！我有钱！我爸有钱！只要你放过我这次！二百万！现在就给！立刻！”他手忙脚乱地去摸口袋里的手机，动作幅度一大，立刻又僵住，惊恐地看着女孩的枪口。
女孩沉默地盯着他看了几秒，那双玻璃珠般的眼睛仿佛能看穿他灵魂深处最肮脏的恐惧和谎言。终于，她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账号。”冰冷的两个字。
赵坤如蒙大赦，颤抖着报出自己的手机号码和银行账号信息。女孩拿出一个看起来极其老旧的按键手机，飞快地按了几下。
几分钟后，赵坤的手机震动了一下，银行APP提示有一笔二百万的转出记录。看着那瞬间缩水一大截的余额，赵坤的心在滴血，但更多的是劫后余生的狂喜。
她不再看地上哀嚎的李强和王浩，也不再看面如死灰的赵坤，低着头，像一抹不起眼的影子，无声无息地飘出了喧嚣混乱的台球厅。
直到那个娇小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外，赵坤才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瘫软地靠在了球桌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都被冷汗湿透。恐惧退去，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屈辱和熊熊燃烧的怒火！
“操！操！**妈的！”他猛地跳起来，像一头暴怒的野兽，狠狠一脚踹在旁边的椅子上，发出巨大的噪音，引得周围几桌人侧目而视。他指着地上还在呻吟的李强和王浩，破口大骂，唾沫星子横飞：“废物！你们两个废物！连个小丫头片子都搞不定！害老子白白损失二百万！二百万啊！废物！饭桶！老子养你们不如养两条狗！”
李强抱着断腿，王浩捧着折腕，痛得龇牙咧嘴，面对赵坤的咆哮，连大气都不敢出，只能把怨毒和恐惧深深埋进心里。
台球厅外，街角的阴影里，停着一辆毫不起眼的深灰色厢式货车。车身线条方正，没有任何标识，像一辆普通的货运车辆。
刚才那个瞬间从“社恐兔子”切换成“致命兵器”的娇小少女，拉开车门，动作轻巧地跳了上去，随手摘下帽子，露出一张苍白清秀却毫无表情的脸。
驾驶座上，坐着一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他穿着质地考究但款式低调的深色夹克，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鬓角染着几缕霜白。面容棱角分明，带着一种饱经风霜的沉稳，眼神深邃平和，像一泓不起波澜的古潭。他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此刻正搭在方向盘上，姿态放松。
“办完了？”男人开口，声音温和醇厚，像大提琴的尾音。
少女“嗯”了一声，把自己缩进副驾驶的座位里，从卫衣口袋里掏出一根棒棒糖，撕开包装塞进嘴里，脸颊鼓起一小块。她看着车窗外闪烁的霓虹，空洞的眼神里没什么情绪，只有完成任务后的漠然。“废物。”她含混不清地吐出两个字，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不配。”
男人似乎早已习惯她的说话方式，也不追问细节，只是温和地笑了笑，发动了车子。引擎发出低沉平稳的嗡鸣。“‘灯塔’的观察名单上，暂时没有他们的位置。污染源清除优先级，也轮不到这种小角色。”他熟练地打着方向盘，车子平稳地滑入车流，“回家吧，小影。今天的‘老本行’……算是超额完成了。”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往昔的淡淡追忆，仿佛所谓的“老本行”，并非指刚才的武力威慑，而是别的、早已尘封的事情。
车厢里恢复了安静，只有少女**棒棒糖的细微声响。深灰色的货车如同一条不起眼的游鱼，悄无声息地汇入城市夜晚光怪陆离的河流，驶向未知的深处。车尾，一个极其不起眼的角落里，似乎有一个模糊的、如同简笔灯塔般的暗纹，在路灯下一闪而逝。
永夜灯塔。他们的名字。行走在暗处，清除着他们定义的“污染”。只是这一次的目标，似乎与那个叫钱生的少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那个看似温和的大叔，眼底深处偶尔掠过的疲惫与沧桑，又暗示着怎样不为人知的过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