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慵懒地洒在千恩城蜿蜒的石板路上,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特的寂静。远处隐约飘来模糊不清的喧嚣,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帷幕。
艾丝琳抱着怀中轻若无物的塞朵莉亚,脚步不由得加快了些。
这座城市的建筑风格古朴而奇异,尖顶与圆拱错落有致,外墙爬满了开着细小紫色花朵的藤蔓。街道两旁的店铺大多门窗紧闭,空荡荡的,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清空了。
“小朋友,”艾丝琳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她快走两步,追上前方引路的小女孩,“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街上怎么一个人影也见不到?”
女孩约莫七八岁,顶着一头蓬松如云朵、在阳光下闪耀着奇异光泽的粉发,正像只小鹿般轻盈地蹦跳着,用脚尖精准地点着每一级台阶的边缘。
听到问话,她倏地转过身,动作流畅得像一阵风。一张圆润的小脸上,翠绿的大眼睛弯成了月牙,盛满了纯粹的快乐:“啊呀,姐姐不知道吗?今天是花车节呀!一年里最最热闹的日子!全城的人,还有好多好多外面来的人,都挤到中央大道去看花车游行啦!可好看啦!”
这时,被艾丝琳稳稳抱在怀里的塞朵莉亚微微动了动。
她一直安静地伏在艾丝琳的肩头,此刻却稍稍前倾身体,一双幽深的紫色眼眸如同静谧的深潭,落在小女孩身上。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与外表年龄极不相符的穿透力。
“小姑娘,”塞朵莉亚开口了,声音是孩童的稚嫩,语调却异常平稳清晰,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能告诉我们,这座城市叫什么名字?又属于哪个王国或帝国吗?”
小女孩似乎完全没察觉到这份异样,脚步未停,利落地迈上最后几级陡峭的台阶,站定在一个小小的平台上,回头冲着她们灿然一笑:“嗯……这里是千恩城呀!”
她歪着头想了想,似乎在确认,“属于……嗯,属于巴利安帝国!”
巴利安帝国?!
艾丝琳抱着塞朵莉亚的手臂猛地一紧,力道之大,让怀中的小人儿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她霍然扭头看向塞朵莉亚,眼中瞬间被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疑问所充斥。她的嘴唇微张,那句几乎要脱口而出的“不可能!”被她死死咬住,硬生生咽了回去,只留下喉咙里一丝压抑的抽气声。
塞朵莉亚的面容依旧保持着近乎冷漠的平静,仿佛只是听到一个无关紧要的地名。但艾丝琳能清晰地感觉到,在“巴利安帝国”这个词落下的瞬间,塞朵莉亚那小小的、柔软的身体骤然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弦。那份无声的僵硬,比任何惊呼都更能说明问题。
小女孩薇妮雅对身后两人瞬间的惊涛骇浪浑然不觉。她踮起脚尖,欢快地指向平台前方延伸的街道:“喏!从这里再往前走,绕过两条街,就能看到啦!旅者酒馆,他家做的蜂蜜馅饼可香了!”
同一时间,在艾丝琳她们即将抵达的旅者酒馆附近,另一条狭窄且布满阴影的巷弄交汇处,气氛却如同凝固的冰。
“呼……呼……”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在死寂的空气中格外刺耳,每一次吸气都像在拉扯破碎的风箱。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尘土的气息,令人窒息。
“圣女大人!您怎么样?!”一名年轻的骑士嘶哑地喊道,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颤抖。他身上的银色盔甲布满了凹痕和深可见骨的爪痕,头盔不知掉落在何处,脸上混杂着血污和汗水,眼神却死死盯着前方那个纤细却挺拔的背影。
芙洛娜·菲诺,光明圣教的圣女,此刻,她那一头标志性的、如冰川溪流般纯净的冰蓝色长发,已被汗水和血渍浸透,狼狈地黏在光洁的额角和苍白的脸颊上。细密的汗珠不断从她额角滑落,在她沾着灰尘的脸上留下蜿蜒的湿痕。
她身上那套象征着圣洁与力量的精美银白秘银盔甲,此刻却如同被巨兽蹂躏过一般,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坑洼、狰狞的划痕,肩甲处甚至有一道可怕的撕裂,露出底下染血的衬袍。
她紧握着一柄流淌着微光的符文长剑,剑尖点地,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另一只手则死死按在肋下一道不断渗血的伤口上。
她和她的十人骑士小队,被密密麻麻的身影围得水泄不通。那些身影……全都顶着一头一模一样的、刺眼的粉发!他们动作迅捷如鬼魅,力量大得惊人,丝毫没有与骑士们交流的欲望。
骑士们组成的防御圈在粉发人群的冲击下,如同暴风雨中的小舟,不断被压缩、撕裂。又一名骑士惨叫着倒下,被几名粉发人拖入人群深处,只留下一片飞溅的血花。
“该死!”一名断了一只手臂、仅靠意志支撑的骑士啐出一口血沫,眼中喷薄着刻骨的仇恨火焰,“都怪那该死的异教徒!都是她!是她把这群怪物引来的!是她害死了亚伦!害死了里奥!”
“圣女大人!”一位脸上有着狰狞伤疤的中年骑士,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决绝如铁,“请您立刻突围!以您的力量,一定能冲出去!我们为您断后!以吾等生命与荣耀!”
他猛地挥剑格开一只抓向芙洛娜后颈的利爪,自己却被另一名人影狠狠撞在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哼。
就在此时!
异变陡生!
前一秒还在步步紧逼的粉发人群,如同被按下了无形的暂停键,所有的攻击动作瞬间凝固。紧接着,仿佛接收到一个无声的、绝对的指令,他们如同退潮的海水般,整齐划一地、无声地向四周散开,动作流畅得诡异。
更令人骇然的是,他们头上那标志性的、统一的粉发,竟在眨眼之间如同幻影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原本各异的发色:温暖的金棕、沉稳的栗色、柔和的亚麻……
同时,他们身上那身便于行动的、不知材质的紧身灰色服装,也瞬间扭曲变幻,变成了普通市民最常见的、色彩各异的日常衣着——亚麻长裙、皮质围裙、粗布短褂……仿佛刚才那些悍不畏死的怪物只是众人的一场噩梦。
这匪夷所思的转换过程快得令人眼花缭乱,几乎是在呼吸之间完成。芙洛娜和仅存的九名骑士彻底懵了。前一秒还是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的生死搏杀,下一秒……眼前却只剩下空荡荡的街道和一群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面带微笑的市民?
他们紧握着武器的手僵在半空,脸上写满了极致的困惑与茫然,如同被遗弃在陌生世界的木偶。
“圣……圣女大人……这……这究竟是……”
副官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染血的剑,又看看周围那些仿佛无事发生、脸上洋溢着节日欢愉的“市民”。
芙洛娜冰蓝色的眼眸如同最锋利的探针,锐利地扫视着四周。人群似乎完全失去了攻击性,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指着某个方向兴奋地交谈,脸上是纯粹的、对节日的期待。
孩童的笑闹声、商贩隐约的叫卖声,甚至远处花车游行特有的欢快音乐声,都开始清晰地飘了过来。一切看起来都如此正常,如此……美好。
但这正常,在芙洛娜眼中却透着彻骨的诡异。她丝毫不敢放松紧绷到极致的神经,握着剑柄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伤口处的剧痛提醒着她刚才的一切绝非幻觉。
“……再看看。”
她沉声道,声音带着剧烈消耗后的沙哑和一丝极力压抑的警惕。她缓缓地、极其谨慎地调整了一下站姿,将身体重心从受伤的肋部移开,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些“市民”。
于是,一群浑身浴血、盔甲破碎、眼神中残留着惊惧与杀气的骑士,就这样僵硬地杵在街道旁,与周围迅速恢复的热闹景象形成了荒诞而刺眼的对比。
他们就像一幅血腥战场的残破油画,被强行镶嵌进了一幅欢乐祥和的节日风情画中,格格不入到了极点。没有一道目光为他们停留,没有一个人对他们满身的血迹和杀气表示惊讶或询问,仿佛他们只是几尊无关紧要的、造型奇特的雕塑。
就在这时,人群中出现了一道令芙洛娜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人影。
“好了,大姐姐,前面就是旅者酒馆了,他家可以提供住宿,老板人很好的。”
薇妮雅指着不远处一栋挂着橡木招牌、看起来颇为温馨的两层石砌小楼。好巧不巧,那栋小楼,正好就在芙洛娜和她狼狈的骑士小队所站立的街道尽头。
艾丝琳顺着小女孩手指的方向抬眼望去,目光首先撞上的,是那几道矗立在街边、如同刚从血池里捞出来般的身影。
尤其是为首那位,冰蓝色的长发即使在狼狈中也难掩其独特的光泽,精致的脸庞上沾着血污却依然透出凛然不可侵犯的气质。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猝然交汇。
轰!
艾丝琳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她清晰地看到了对方眼中那瞬间爆发的、如同实质般的震惊!那震惊里混杂着难以置信、怀疑,甚至还有一丝……看到鬼魂的骇然?
这眼神锐利如刀,直刺艾丝琳心底,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不安。
她几乎是本能地、迅速地将视线错开,仿佛只是不经意地扫过几个路人。但对方那极具冲击力的眼神,却已深深烙印在她脑海中。
“好奇怪的眼神……”
艾丝琳低声自语,眉头微蹙。她不明白,素不相识,对方为何会用那种仿佛见了鬼魅般的目光看她?
难道是自己或者塞朵莉亚的装束太过奇异?可在这风格迥异的千恩城,似乎也说不过去。
“他们也是花车节的表演者吗?”艾丝琳故作轻松地问薇妮雅,试图驱散心头那点异样的感觉。她调整了一下抱着塞朵莉亚的姿势。
薇妮雅也望向那群格格不入的骑士,粉色的头发在阳光下跳跃。
“他们?”她仔细看了看,小脑袋摇了摇,语气笃定,“不是哦,我没见过他们。他们看起来……好狼狈哦,衣服都破了。嗯……应该是外来的游客吧?可能不小心摔跤了?”小女孩天真地猜测着。
“对了,姐姐,”薇妮雅忽然想起什么,回过头,翠绿的大眼睛认真地看着艾丝琳和塞朵莉亚。
“我叫薇妮雅,薇——妮——雅!姐姐一定要记住我的名字哦!下次花车节,说不定我们还能再见面呢!再见啦!”
她用力地挥着小手,脸上绽放出比阳光还灿烂的笑容,然后像来时一样,蹦蹦跳跳地沿着来路跑开了,粉色的发梢在空中划出活泼的弧线,很快消失在拐角。
艾丝琳目送着薇妮雅的身影消失,心头那点因蓝发女子眼神带来的疑虑并未完全散去,但旅店就在眼前,旅途的疲惫也涌了上来。
她瞥了一眼那群沉默而狼狈的骑士,尤其是那位蓝发女子,对方似乎正用更加复杂难辨的目光审视着自己。
艾丝琳压下心头的不适,决定不多生事端。她微微侧身,将怀里的塞朵莉亚护得更紧了些,仿佛要隔绝开那些探究的视线,然后目不斜视地抱着塞朵莉亚,径直绕过了那群散发着血腥和铁锈气息的身影,推开了旅者酒馆那扇厚实的、雕刻着葡萄藤花纹的橡木门。
倒是她怀中的塞朵莉亚,在进入酒馆门廊阴影的前一瞬,缓缓地、几不可察地侧过头。那双幽深的紫色眼眸,如同静谧的深渊,精准地锁定了人群中那位冰蓝长发的骑士姬——芙洛娜·菲洛。那目光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了然和一丝……极其隐晦的、冰冷的审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