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3）班的物理课，空气里飘浮着初秋午后的慵懒和粉笔灰细小的颗粒。老张，人称“张铁面”，正用他那标志性的、带着点方言尾音的普通话，激情澎湃地讲解着法拉第电磁感应定律。黑板上，复杂的线圈图示和公式像藤蔓一样缠绕蔓延。
黎明的视线，却早已脱离了黑板和课本的引力场。他侧着头，目光粘在窗外那棵高大的梧桐树上。阳光穿过已经开始泛黄的叶片，在地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像跳跃的金色小鱼。一只灰喜鹊在枝杈间灵活地跳跃，啄食着什么，那灵动的姿态比法拉第的线圈有趣多了。
他的思绪也跟着那只喜鹊飞远了。昨晚熬夜看的科幻小说情节还在脑海里翻腾——主角驾驶着反物质飞船穿越星云，引擎的轰鸣仿佛还在耳边……或者更具体点，是昨天放学时，隔壁班那个总扎着高马尾、走路像小鹿一样轻盈的女孩，对他笑了一下？那个笑容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起的涟漪到现在还没散尽。他甚至在草稿本无意识的涂鸦里，画了几个歪歪扭扭的马尾辫轮廓。
“……所以，当磁通量发生变化时，闭合回路中就会产生感应电动势……”老张的声音忽远忽近，像隔着一层毛玻璃。黎明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模拟着想象中的飞船引擎震动频率。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小宇宙里，嘴角甚至勾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仿佛看到了星云在眼前绚烂绽放。
就在他的“飞船”即将进行一次华丽的星际跃迁时——
“黎明！”
两个字，像两颗冰冷的石子，精准地砸碎了他瑰丽的幻想泡泡。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教室嘈杂背景音的、不容置疑的威严。是老张。
全班同学的目光，瞬间像探照灯一样，“唰”地聚焦到他身上。前一秒还弥漫着困倦和窃窃私语的教室，此刻安静得能听到粉笔灰落地的声音。邻桌的胖子用胳膊肘轻轻捅了他一下，带着点幸灾乐祸的同情。
黎明猛地一激灵，像被电流击中。他条件反射般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动作幅度大得差点带倒椅子，发出刺耳的“吱嘎”声。脸颊瞬间烧了起来，一直红到耳根。他慌乱地低下头，盯着自己磨损的球鞋鞋尖，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
“我刚才讲到哪儿了？”老张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平静地盯在黎明身上，“感应电动势的方向，由什么决定？”
黎明的大脑一片空白。法拉第？感应？方向？刚才那些飘在星云和女孩笑容里的思绪碎片，此刻被这突如其来的提问彻底搅成了浆糊。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一样，只发出几个含糊不清的音节：“呃……那个……是……”
教室里响起几声压抑的轻笑。黎明感觉自己的脸更烫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同学们灼热的视线，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背上。
“看来黎明的思维还在进行‘星际穿越’，暂时没回到我们地球的物理课堂。”老张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让人无地自容的调侃，“站着清醒清醒，好好想想。顺便提醒某些‘航天员’，高考的考场，可不在地球之外。”
老张不再看他，转身继续讲课，仿佛刚才的小插曲从未发生。但“站着清醒清醒”这几个字，已经像烙印一样刻在了黎明的窘迫里。
他僵硬地杵在原地，像一棵被罚站的树。窗外梧桐树的沙沙声，此刻听起来格外清晰，像是在嘲笑他的失神。阳光依旧灿烂，透过窗户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他脸上的尴尬和懊恼。他强迫自己把目光投向黑板，试图抓住老张正在写的公式，但那些符号和字母仿佛都在跳舞，拒绝进入他的意识。刚才那只灰喜鹊早已飞走，只留下空荡荡的枝头，和他此刻同样空荡荡、只剩下“完蛋了”三个字的大脑。
站着的时间格外漫长。每一秒都像被拉长、放大。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感受到汗水悄悄浸湿了后背的校服衬衫。他偷偷用余光扫视了一下周围，发现前排的同学都坐得笔直，听得格外认真——至少表面上是这样。而他，成了这整齐画面里一个突兀的、被罚站的坐标点。
直到下课铃声如同救赎般响起，老张夹着教案走出教室，黎明才像泄了气的皮球，重重地跌坐回椅子上。懊恼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怎么又走神了？还被抓了个现行！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目光落在草稿本上那几个歪歪扭扭的马尾辫上，重重地叹了口气。这次“星际穿越”的代价，有点大。粉笔灰无声地飘落在他的睫毛上，提醒着他刚才那场狼狈的“着陆”。
放学铃声带来的解脱感只持续到走出校门。混在喧闹的人流里，黎明刻意放慢了脚步，仿佛晚一点到家，就能把物理课上的窘迫甩得更远一些。书包沉甸甸地压在肩上，里面装着没做完的作业，也装着被老张那句“星际穿越”钉在原地的难堪。
推开家门，迎接他的是熟悉的寂静。父亲还在上班，母亲早已离婚，家里空无一人，只有夜晚月光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安静的影子。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尘在光线里跳舞的味道。这份安静本该是放松的港湾，此刻却放大了他心里的那点声响——懊恼、羞愧，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烦躁。
他把书包随手甩在客厅沙发上，发出“噗”的一声闷响，自己也像被抽掉了骨头一样，瘫倒在旁边。客厅的顶灯白晃晃的，刺得他眼睛有点发酸，像极了教室里那盏无影灯。他闭上眼，物理课上那短短几分钟的煎熬又无比清晰地回放：老张冰冷的声音，全班聚焦的目光，自己笨拙起身差点带倒椅子的狼狈，还有那一片空白的大脑……邻桌胖子那带着同情的、幸灾乐祸的捅胳膊肘，现在想起来都让他脸上发烫。
“真是蠢透了……”黎明喃喃自语，把脸埋进沙发靠垫里，用力蹭了蹭，试图蹭掉那份灼热感。草稿本上那几个歪歪扭扭的马尾辫图案又在眼前晃。隔壁班的林薇……那个笑容……他猛地甩甩头，像是要把这不合时宜的念头也甩出去。都怪这个！要不是走神想这些有的没的，怎么会……
烦躁像藤蔓一样缠上来。他起身，踢踏着拖鞋走进厨房。冰箱里除了几个鸡蛋、几根蔫了的青菜，就是几盒速食泡面。他撕开一盒红烧牛肉面，把面饼和调料包一股脑倒进碗里，冲上滚烫的开水。塑料叉子不耐烦地戳着碗盖，试图压住那不断冒出的、带着浓郁香精味道的热气。蒸汽氤氲了他的眼镜片，眼前一片模糊。他索性摘下眼镜放在一边。
水蒸气模糊了视线，却似乎让听觉更敏锐了。厨房窗外传来楼下小孩追逐打闹的嬉笑声，尖锐又充满活力，像针一样扎着他此刻的低落。隔壁似乎有人在弹钢琴，断断续续的音符不成调地飘进来。热水壶烧开后自动跳闸的“咔哒”声，在寂静的厨房里显得格外突兀。这些日常的、琐碎的声音，构成一个与他隔绝的、正常运转的世界，衬得他内心的那点兵荒马乱更加无处安放。
他端着那碗热气腾腾的泡面回到客厅，没开灯，就坐在渐渐暗淡下去的光线里。面条在滚水里慢慢软化、散开，他却没有立刻吃的欲望。目光落在摊在茶几上的书包上，拉链敞开着，物理课本那深蓝色的书脊露了出来，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那里。老张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高考的考场，可不在地球之外。”这句话像冰冷的锁链，瞬间勒紧了他刚刚因幻想而稍稍放松的心。
是啊，高考。那个悬在每一个高二学生头顶的巨大阴影。月考、期中考、模拟考……一道道关卡，分数像冰冷的尺子，丈量着他们通往未来的可能性。而今天，他连最基础的课堂提问都答不上来。一种沉重的、名为“现实”的无力感，沉甸甸地压了下来，比物理课本还要重。刚才因为幻想林薇的笑容而泛起的那点涟漪，瞬间被这沉重的现实感碾得粉碎，只剩下冰冷的焦虑。
他拿起塑料叉子，机械地搅动着碗里已经有些发胀的面条。热气扑在脸上，带着廉价的香料味。他挑起一绺面条，塞进嘴里，食不知味地咀嚼着。面条软塌塌的，没什么劲道，像他此刻的心情。
窗外的光线彻底暗了下来。城市的霓虹灯光开始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变幻的光影。客厅里没有开灯，他就这样坐在渐浓的暮色里，只有那碗泡面散发着微弱的热气和昏黄的光。空气安静得能听到自己吞咽食物的声音，以及心底那无声的叹息。
被罚站时的僵硬感似乎还残留在四肢百骸，粉笔灰的味道也仿佛还萦绕在鼻尖。他下意识地抬手，用力掸了掸校服肩膀的位置——那里其实干干净净。只是一个徒劳的动作，像要掸掉某种看不见的、粘附在皮肤上的难堪印记。
吃完最后一口泡面，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胃里是暖的，心却还是沉在某个冰冷的角落。他靠在沙发背上，望着天花板上被窗外灯光映照出的模糊光斑。物理定律、未完成的作业、老张的镜片反光、林薇那个模糊的笑容……无数碎片在昏暗的光线里漂浮、旋转、碰撞，搅得他脑子一团乱麻。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不是身体的累，是那种被现实拉扯、被自我怀疑啃噬、又被青春莫名悸动搅扰的、无处可逃的累。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在越来越深的暮色里，坐了许久。直到窗外完全被城市的灯火点亮，房间里只剩下各种电器待机指示灯微弱的红光，像黑暗中沉默的眼睛。最终，他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像是要把胸腔里所有的憋闷都排出去。然后，他摸索着拿起眼镜戴上，世界重新变得清晰，却并没有变得轻松。他站起身，拖着脚步走向书包。该面对了，那些摊开的、等待着他的习题册和课本。现实的引力，终究比任何星云都更加强大，牢牢地将他吸附在这方小小的书桌前。
撇开物理练习册，黎明开始做起了他最爱的数学题，用他的话来说：“幸好这个不用听也可以自己理解。”不到半个小时，数学今天的任务就圆满完成了。
合上数学练习册，那份攻克难题后的轻盈感还未完全散去，像微小的气泡在血液里愉悦地上升。他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仿佛要把胸腔里最后一丝解题时的紧绷也排出去。台灯的光晕在合上的书页边缘镀上一圈暖黄，房间里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白噪音，以及自己因为专注太久而略显酸涩的眼睛眨动的声音。
他转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颈椎发出轻微的“咔哒”声。目光下意识地投向窗外。城市的灯光将夜空染成一种浑浊的暗橘色，星星稀疏得可怜，几乎被光污染吞噬殆尽。只有几颗最亮的，像被遗忘的图钉，顽强地钉在天鹅绒般的幕布上。
就在这时，毫无预兆地——
一道清亮、迅疾的银线，陡然刺破了那片沉闷的暗夜！
它从视野的右上角斜斜地切入，速度快得惊人，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决绝。不像那些缓慢移动的人造卫星，它更像宇宙投下的一支光铸的箭矢，或者某个遥远天体崩裂时溅射出的、燃烧着的碎片。银白的轨迹在深沉的夜空中拉出一道短促、锋利、却无比耀眼的光痕，仿佛用最纯粹的星光在夜幕上划下了一道转瞬即逝的伤口。
黎明几乎是屏住了呼吸，身体微微前倾，眼睛一眨不眨地追随着那道光芒。太快了！从出现到消失，或许只有短短一秒钟，甚至更短。但那瞬间的璀璨，却像烙铁一样烫在了他的视网膜上。
“流星！”他无声地在心底惊呼。
那光芒是如此纯粹，如此锐利，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生命力，蛮横地闯入他刚刚被数学逻辑梳理得井井有条的思绪里。前一秒还充盈着公式推导、参数计算的头脑，此刻被这突如其来的、来自宇宙深处的造访者彻底清空了。什么椭圆切线、什么斜率正负、什么老张的“星际穿越”、什么林薇的笑容……所有纠缠的思绪都被这道横空出世的光痕斩断、涤荡。
只剩下纯粹的、近乎原始的震撼。
那道银线消失了，夜空迅速恢复了它浑浊的常态，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只是他长时间伏案后产生的幻觉。但黎明知道不是。他依旧保持着微微前倾的姿势，眼睛还固执地停留在光芒消失的虚空处，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地跳着，比解出最后答案时跳得更快、更有力。
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攫住了他。那道流星的光芒，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他心底某个被日常琐碎和学业压力紧紧封住的匣子。匣子里涌出的，不是具体的愿望，而是一种更宏大、更模糊、更灼热的渴望——对未知的悸动，对浩瀚的向往，对生命短暂却可以如流星般极致燃烧的某种……憧憬。
他下意识地、几乎是本能地，在那道光芒彻底消散于天际线的最后一瞬，对着那片虚空，飞快地、无声地许下了一个愿望。
愿望是什么？他甚至来不及细想。只是一个模糊的、滚烫的念头，随着那道消逝的星光，一同射向了无垠的深空。
房间里重新归于寂静。台灯温暖的黄光显得格外柔和。书桌上，摊开的草稿纸上还留着那些复杂的推导和最终简洁的答案 ，它们依旧清晰，依旧代表着一种踏实的成就。但此刻，黎明的心绪却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了一圈圈更大、更远的涟漪。
他缓缓坐直身体，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自己的草稿纸上。数学的逻辑世界依旧稳固，解题的快乐也真实不虚。但就在刚才，就在那道流星划过的瞬间，他感觉自己被短暂地拉出了这个四四方方的房间，拉出了那些精确的坐标和公式，被抛向了某个无限广阔的、充满未知可能性的维度。
一种奇异的平静混合着未散的激动包裹了他。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弯起，不再是解题成功时那种带着点自得的笑，而是一种更开阔、更释然，仿佛被某种宏大事物轻轻触碰过的微笑。
他关掉了台灯，房间彻底融入窗外的夜色。城市的光污染依旧模糊着星空，但他知道，就在那片被遮蔽的深邃里，存在着无数这样短暂而绚烂的奇迹。指尖仿佛还残留着笔尖划过纸张的触感，而眼底，却深深烙印着那道撕裂夜空的、自由的光痕。书桌的世界依旧真实，但头顶那片看不见的星空，似乎也以一种全新的、充满诱惑的方式，向他敞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