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巨大的落地窗外，午后的阳光被厚重的云层滤去了温度，只留下一种冷淡的明亮。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灰尘和中央空调微弱送风混合的气息，寂静得能听见远处书页翻动的沙沙声，以及……某人过于紧张的心跳。
林清音缩在靠窗角落的一张宽大实木书桌旁，努力把自己嵌进椅子里。她面前摊开一本厚重的文学理论，但视线却飘忽地粘在窗外一片缓慢移动的云上。她习惯性地戴着耳机，里面流淌着她最爱的钢琴曲，试图用音符在周围筑起一道无形的墙，隔绝这个对她而言过于空旷和充满潜在“注视”的空间。社恐像一层粘稠的薄膜包裹着她，每一次呼吸都需要额外的力气。
她是这里的常客，却总像个误入的幽灵。160cm的身高让她在宽大的桌椅间显得更加娇小，像一株被遗忘在角落、需要小心翼翼呵护的含羞草。她微微低着头，几缕柔软的黑发垂落在白皙的颈侧。今天运气不错，抢到了一个座位。她悄悄松了口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粗糙的边缘，试图让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
就在她刚刚看完半个小时书要喝口水时，伸手去拿放在桌角的水杯——一个印着可爱猫咪图案的保温杯——时，意外发生了。
指尖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纯粹的笨拙，没有握稳杯身。“哐当”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图书馆里却如同惊雷。水杯倾倒，温热的液体瞬间泼洒出来，漫过桌面，无情地冲向桌子的另一端，精准地覆盖了摊开在对面的一本书上。
“啊！”林清音短促地惊叫了一声，声音小得像被掐住了喉咙，瞬间被巨大的恐慌淹没。她手忙脚乱地去扶杯子，水却已经汩汩地浸湿纸张，浸透了那本无辜的书。
那本书看起来很厚，深蓝色的硬质封面，烫金的英文书名在水的浸润下显得有些模糊——《A Brief History of Time》。它旁边还散落着几本同样厚重的数学和物理教材，笔记本摊开着，上面是密密麻麻、逻辑清晰得近乎冷酷的笔记和公式。显然，它们的主人拥有一个与林清音截然不同的、秩序井然的大脑。
林清音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她猛地抬头看向书的主人。
坐在桌子对面的男生，在她惊慌失措的几秒钟里，已经抬起了头。他很高，即使坐着，也能感受到那种迫人的存在感。180cm的身高骨架匀称，穿着一件简单的深灰色连帽卫衣，扣子扣到只剩最后一颗。他的脸轮廓分明，鼻梁高挺，嘴唇抿成一条没有弧度的直线。最让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睛——深邃，像沉静的寒潭，此刻正冷冷地、不带任何情绪地看着桌上的一片狼藉，以及那个制造了混乱、脸色瞬间惨白的女孩。
是萧望野。
林清音认得他。或者说，学校里很少有人不认识他，但也很少有人真正“认识”他。他是那个总是独来独往、成绩不上不下却透着股生人勿近气场的萧望野。传言他打过很多份工，眼神却像看透一切般疏离。此刻，那疏离的目光正落在她被水浸湿的书和笔记上。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林清音。她仿佛已经听到了对方冰冷的质问，看到了周围被惊动的、带着审视和不满的目光。社恐的壁垒瞬间被恐慌冲垮，更糟糕的是，那熟悉的、不受控制的酸涩感猛地冲上鼻尖和眼眶。
“对…对不起！对不起！！”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颤抖得不成样子。眼泪根本不受控制，瞬间就盈满了眼眶，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湿漉漉的桌面上，混入那摊水里。她慌乱地抓起自己放在桌上的纸巾包，抽出一大把，徒劳地去按那本深蓝色的书，试图吸干水分，动作笨拙又绝望。“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帮你擦…擦干…” 泪水模糊了视线，让她更加看不清，也擦不干净。
完了。她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字。在图书馆闯祸，弄湿了萧望野——那个据说冷漠又不好惹的萧望野——的书，还当着他的面哭得稀里哗啦。她感觉自己像个被推到聚光灯下的小丑，只想立刻消失。
萧望野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前的混乱、被毁的书和笔记，确实让他心头瞬间掠过一丝烦躁——那是他习惯性的、对计划外事件和他人侵入私人领域的本能排斥。理性思维已经在快速评估损失：书还能不能看？笔记核心数据是否受损？需要多久才能重新整理？
然而，当他冰冷的视线从湿透的书页移向肇事者时，那点烦躁却被一种更奇怪的感觉打断。
对面的女孩，像只受惊过度的小动物。她缩着肩膀，头埋得极低，只看到柔软的发顶和不断滚落的泪珠。她的道歉声细弱蚊蝇，被剧烈的抽噎切割得支离破碎。那哭泣不是做作的表演，而是身体完全失控的生理反应，带着一种纯粹的、巨大的恐惧和自责。她拿着纸巾的手在抖，徒劳地按压着书页，水渍反而在她手下晕染得更开。
萧望野见过很多种反应。愤怒的、狡辩的、无所谓的……唯独没见过这样，仿佛天塌下来，而她正被砸得粉身碎骨的绝望哭泣。那眼泪汹涌得……像是蓄积了很久很久的委屈和害怕，借着这个由头决堤而出。
他冰冷坚硬的外壳，在面对这种纯粹的、毫无攻击性的脆弱时，似乎出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裂缝。他想起了自己曾因为一点小失误，被某种冰冷的声音严厉斥责的场景。那种被恐惧攥紧的感觉……虽然早已被理性深埋，此刻却仿佛被这失控的泪水唤醒了一角。
理性告诉他，书湿了，很麻烦。但另一个更陌生的念头冒了出来：她的眼泪，似乎比湿掉的书更……难以处理。
他沉默着，动作却快于思考。修长的手指伸进自己放在一旁的背包侧袋，利落地抽出一包全新的、未开封的纸巾。他撕开封口，没有递给她，而是直接抽了几张，越过桌面那片狼藉的水渍，精准地覆盖在书本被浸透得最严重的位置，用力按压吸水。他的动作稳定、有力，带着一种解决问题的直接和效率。
“别擦了。”他的声音响起，不高，在寂静的空间里却异常清晰。音质是冷的，像初冬的溪水，但语调却出奇的平稳，甚至压低了，像是在刻意控制音量，不想引起更多注意。“书用吸水纸处理。你，别哭了。”
林清音的哭声猛地一滞，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睫毛上还挂着泪珠，鼻尖红红的，脸颊上泪痕交错。她以为会迎来冰冷的指责或厌恶的眼神，却只看到他低垂着眼睑，专注地处理着书本，侧脸线条在冷淡的光线下显得有些……专注？他甚至没看她。
那句“别哭了”没有任何安慰的意味，更像是一道简洁的指令。但在这个情境下，对林清音而言，却像是一根突然抛来的浮木。他没有骂她，没有嫌弃她……甚至还让她别哭了？
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抽噎却一时止不住，只能死死咬住下唇，不让更多呜咽声溢出来，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萧望野没有抬头，继续用干净的纸巾按压着书页。他能感觉到对面那道惊慌又带着探究的视线黏在自己身上。湿透的书页触感冰凉，指尖传来纸张纤维被破坏的粘腻感。麻烦。绝对的麻烦。理性的声音在脑海里清晰回响。
但不知为何，当眼角的余光瞥见那双被泪水洗过、显得格外清亮，此刻正小心翼翼、带着一丝茫然和难以置信望着他的眼睛时，那句到了嘴边的、更符合他惯常风格的冷硬话语——“下次小心点”或者“离我的东西远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他最终只是将吸饱了水、变得沉重的纸巾扔到一边，又抽了几张新的覆盖上去，然后才终于抬起眼，迎上林清音的目光。那深邃的寒潭里，依旧没什么温度，但似乎少了几分最初的锋利。
“数据，”他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种平稳的冷淡，目光却落在她湿漉漉、还沾着纸巾碎屑的手指上，随即移开，重新落回那本遭殃的《时间简史》，“咱们修复一下吧。”
他指的是书里可能被水模糊的公式和笔记数据。但这句话，在空旷寂静、弥漫着旧书气息和水渍凉意的图书馆角落里，成了他们之间，命运纠缠的，第一个音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