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国那低沉平稳的讲课声,此刻在张津语听来,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粘稠的油膜。每一个字都模糊不清,在空气中扭曲变形,最终只剩下嗡嗡的背景噪音。他强迫自己的视线聚焦在摊开的数学课本上,那些原本就艰涩的公式和几何图形,此刻更是扭曲成一片无法解读的乱码。脑子里像塞进了一团烧红的铁蒺藜,疯狂地旋转、碰撞,灼烧着他的神经。
明忠浩手臂上那道刺目的淤青,他父亲那“得罪不起”的人,“扒了你的皮”的怒吼,王志国那扫视时冰冷如刀的一瞥……还有高月萌袖口夹缝里,那个被迅速藏匿的、细如香烟的白色小纸卷!
这些碎片像失控的弹片,在他脑海里横冲直撞,试图拼凑出一幅完整的、却令人不寒而栗的图景。他感到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恐惧,不仅仅是为明忠浩,也为他自己,为这个看似平静的校园底下汹涌的暗流。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才勉强将他从混乱的漩涡边缘拉回一点。
前排,高月萌依旧保持着端正的坐姿,微微低着头,似乎在全神贯注地听着课,笔尖偶尔在笔记本上划过,留下清秀的字迹。冬日的阳光透过蒙尘的玻璃窗,斜斜地落在她身上,勾勒出纤细的脖颈和柔和的肩线,马尾辫安静地垂在脑后。然而,张津语的视线却像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她微微卷起的、浅蓝色校服外套的袖口边缘。
那个地方,藏着秘密。一个可能比明忠浩父亲口中的“大事”更靠近风暴中心的秘密。
下课铃声终于响起,尖锐地撕裂了教室里令人窒息的沉闷。如同得到特赦,学生们纷纷起身,桌椅碰撞声、说话声瞬间涌起,驱散了刚才的死寂。
张津语几乎是立刻站起身,心像擂鼓一样狂跳。他必须找高月萌问清楚!那个纸卷到底是什么?然而,他刚迈出一步,前排的明忠浩却像一头受惊的困兽,猛地弹了起来,动作大得撞歪了桌子。他脸色惨白如纸,眼神涣散,充满了惊恐和一种急于逃离的迫切。他甚至没看张津语一眼,低着头,肩膀缩着,像躲避什么无形的追捕,脚步踉跄地、几乎是撞开挡路的同学,一头扎进了喧闹混乱、向厕所涌去的人流里,眨眼就消失了。
张津语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看着明忠浩仓惶逃窜的背影,心头一沉。明忠浩的恐惧是真实的,深入骨髓的。他父亲昨晚的暴怒和今早冰冷的眼神,王志国那意味深长的一瞥,像无形的巨石压垮了他。
不能再等了!张津语深吸一口气,目光迅速锁定高月萌。她和文常圆正低声说着话,收拾着桌上的书本,似乎准备离开座位。张津语不再犹豫,拨开挡在身前的人,快步走到高月萌桌边。
“高月萌,”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能…能问你点事吗?”他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自然一些,但眼神里的急切却泄露了内心的波澜。
高月萌闻声抬起头。看到是张津语,她清澈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讶,随即那双黑曜石般的瞳仁里便清晰地映出了他此刻强作镇定却难掩焦灼的脸。她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轻轻颤动了一下,脸颊上那抹惯常的、如同初雪般纯净的粉晕,似乎也因这突如其来的、带着明显紧张气氛的询问而微微加深了些许。
她没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眼神里带着询问,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旁边的文常圆也停下了动作,好奇地看看张津语,又看看高月萌。
张津语感觉自己的手心又开始冒汗。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心一横,压低了声音,目光紧紧锁住高月萌的眼睛:“刚才…上节课…我看到你…往袖子里塞了个东西…白色的,卷得很细…”他艰难地描述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那是什么?”
高月萌的身体,在听到“往袖子里塞东西”几个字时,极其轻微地僵了一下。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里,瞬间掠过一丝慌乱,像平静湖面被投入石子激起的涟漪,但仅仅是一瞬间,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那丝慌乱便被一种更深的、复杂的情绪取代——有被撞破秘密的窘迫,有惊讶于张津语敏锐观察力的愕然,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无奈和沉重。
她没有立刻回答。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白皙的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教室里人来人往的喧嚣似乎都被隔绝开,两人之间陷入了一种短暂而微妙的沉默。阳光落在她微微抿起的唇瓣上,那唇色是天然的、如同初绽樱花般的淡粉。
几秒钟后,她才重新抬起眼帘。这一次,她的眼神不再是刚才的纯净无波,而是带上了一种沉甸甸的重量,像浸透了雨水的云朵。她看了看张津语,又极其快速地、警惕地扫视了一下周围嘈杂的环境,确认没有人特别注意他们这边。
然后,她做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
她微微侧过身体,用身体挡住了旁边文常圆可能投来的视线。左手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整理了一下摊开的课本边缘。而她的右手,则借着这个掩护,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庄重的谨慎,从校服袖口那窄窄的夹缝里,用两根纤细白皙的指尖,极其小心地捏着那个白色小纸卷的一端,将它一点一点地抽了出来。
纸卷被卷得很紧,很细,像一根微型的白色火柴棒。它安静地躺在高月萌白皙的掌心,带着一种脆弱的、却又蕴含着巨大秘密的张力。
高月萌没有立刻将它递给张津语。她只是摊开手掌,将那枚小小的纸卷展示在他眼前。她的目光没有看纸卷,而是再次抬起,直直地看向张津语的眼睛。那眼神清澈依旧,却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带着忧虑的雾气,深处闪烁着一种复杂的、欲言又止的光芒。她微微蹙着秀气的眉头,小巧的鼻翼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仿佛在无声地传递着某种警告:小心,这个秘密很烫手。
张津语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他看着那枚静静躺在高月萌掌心、如同微型炸弹般的白色纸卷,呼吸都屏住了。他伸出手,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小心翼翼地捏住了纸卷的另一端。
入手微凉,带着纸张特有的挺括感,也带着高月萌掌心的一丝微温。
就在张津语准备将那纸卷拿过来的一瞬间——
“高月萌同学!”一个洪亮的、带着明显讨好意味的男声在教室门口响起,像一块巨石砸破了两人之间紧绷的寂静!
张津语和高月萌同时一惊,像被电流击中!
高月萌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猛地合拢了手掌!将那个小小的白色纸卷紧紧攥在了手心!动作快如闪电!
张津语的手指还保持着捏取的姿势,指尖却只触碰到空气。他愕然地抬起头,循声望去。
只见教室门口,站着一个穿着崭新皮夹克、梳着油亮分头、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他脸上堆着过于热情的笑容,眼睛眯成一条缝,手里还拎着一个印着县城某知名糕点铺商标的、看起来颇为高档的纸袋。他的目光越过教室里的人群,精准地锁定在高月萌身上,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哎呀,萌萌!可算下课了!”男人走到高月萌桌前,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亲昵感,完全无视了旁边还僵立着的张津语,“你爸让我顺路给你捎点吃的!省城带回来的‘稻香村’点心!可新鲜了!怕你住校吃不好!”他一边说着,一边将那个精美的纸袋不由分说地塞到高月萌怀里,动作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
高月萌抱着那个沉甸甸的点心袋,脸上刚才那点复杂的情绪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显而易见的疏离和冷淡。她微微蹙着眉,声音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客气:“谢谢赵叔叔。不过我爸说过,不用麻烦您特意送东西来。”
“不麻烦!不麻烦!”被称为“赵叔叔”的男人连连摆手,笑容更加灿烂,眼角堆起的皱纹里都透着谄媚,“高局长平时对我们工作那么支持,这点小事算什么!萌萌你慢慢吃,吃完了叔叔再给你送!”他一边说,目光一边看似随意地扫过张津语,眼神里带着一丝审视和不易察觉的轻慢,仿佛在评估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
高局长?!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猝不及防地在张津语耳边炸响!他猛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高月萌,又看看眼前这个满脸堆笑、姿态放得极低的男人。
高月萌的父亲…是局长?什么局的局长?教育局?!
电光火石之间,无数信息碎片疯狂涌入脑海,撞击、组合!
——王志国宣布补课时那不容置疑的强硬态度!
——明忠浩父亲口中那个“得罪不起”的人!还有“老王头不好交代”!
——这个姓赵的男人此刻对高月萌近乎谄媚的讨好和那声“高局长”!
——还有…高月萌袖口里那个需要如此隐蔽藏匿的、关于“补课”和“收费”的纸条!
一条冰冷而清晰的线,瞬间在张津语混乱的脑海中贯通!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扒光了衣服,赤裸裸地站在冰天雪地里!
高月萌的父亲,那位“高局长”,很可能就是这一切的源头!是王志国背后那座无法撼动的大山!是明忠浩父亲口中那个“得罪不起”、能让他因为一个搪瓷茶缸就恐惧到要“扒了儿子皮”的人!
而她…高月萌…这个在他眼中纯净如月光、会细心地为他缝补衣服、会因为一枚滚落的硬币而脸颊微红的“小月亮”…她竟然是风暴中心人物的女儿?她袖口里藏着的纸条,是警告?是证据?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参与?
张津语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看着高月萌冷淡地应付着那个姓赵的男人,看着她紧紧攥着拳头的右手(那里还藏着那个致命的纸卷),看着她线条柔和却透着一股疏离感的侧脸…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疏离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刚才那点因为靠近她而产生的隐秘悸动,瞬间被冻结、碎裂。
姓赵的男人又说了几句奉承话,终于心满意足地走了。教室里重新恢复了嘈杂。
高月萌抱着那个精美的点心袋,站在原地,沉默了几秒钟。她没有看张津语,只是低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看不清眼底的情绪。然后,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极其迅速地将右手紧握的拳头伸进了张津语还僵硬地垂在身侧的手心里!
一个微小的、带着她体温和汗意的硬物,被塞进了他的掌心。
是那个白色的纸卷!
张津语下意识地猛地攥紧了拳头!那小小的纸卷硌着他的掌心,像一块烧红的炭!
高月萌依旧没有看他,声音压得极低,像一阵微弱的风,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和疲惫,清晰地钻进张津语的耳朵:
“放学…操场后面…老槐树下…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