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国宣布周末补课的消息,像一块沉重的铅板,骤然压在了初一(三)班每一个人的心头。短暂的死寂过后,教室里响起一片压抑的、此起彼伏的哀叹和不满的嘀咕。
“啊?真要补啊?”
“周末都不让休息了…”
“我就知道!躲不过去的!”
“补课费…还得交钱…”
声音不高,却充满了沮丧和抗拒。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低气压,沉闷得让人透不过气。连窗外透进来的冬日阳光,似乎都失去了温度,变得苍白而冰冷。
王志国仿佛没听见台下的骚动,那张严肃的脸没有任何波澜。他拿起讲台上厚厚一摞崭新的试卷,手指在雪白的纸面上敲了敲,发出沉闷的声响,瞬间压下了所有不满的嘀咕。
“安静!”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现在,把上周的月考卷子拿出来。这节课,讲评。”
冰冷的试卷发下来,带着油墨特有的、微苦的味道。卷面上鲜红的分数和刺眼的叉号,像一道道新添的伤疤,将刚刚升起的、对周末被剥夺的怨怼,迅速转化为对自身无能的沮丧和对眼前分数的恐惧。教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笔尖划过试卷订正错题的细碎声响,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低气压。
张津语看着自己数学卷子上那个鲜红的“72”,心情更是跌到了谷底。这个分数在班里不算垫底,但离他给自己定的目标差了一大截,尤其是最后两道大题,他几乎一片空白。他下意识地用眼角余光瞥向旁边。
高月萌正低着头,专注地看着自己的试卷。她的侧脸线条柔和,眉头微微蹙着,似乎也在为某道错题困扰。她的分数是多少?张津语心里没来由地升起一丝好奇和微妙的比较心理。他记得她数学似乎一直不错。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高月萌的右手,正放在课桌抽屉里,似乎在摸索着什么。她的动作很轻,带着点小心翼翼。很快,她的手指从抽屉里缩了回来,指尖捏着一个极小、几乎难以察觉的白色纸卷。那纸卷被卷得极细,像一根微型香烟。
张津语的心猛地一跳。
高月萌的动作极其隐蔽自然。她微微侧过一点身体,用左臂和摊开的试卷作为遮挡,右手极其迅速地将那个小纸卷塞进了校服外套袖口的夹缝里!整个过程快如闪电,如果不是张津语一直用余光留意着她,根本不可能发现!
她在藏什么?
张津语的心瞬间被巨大的疑惑攫住。那是什么?小纸条?不像。纸条没必要卷得那么细,塞进袖口夹缝里。而且,高月萌的神情虽然专注,但眼神里并没有慌乱,反而带着一种异常的平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讲台上,王志国已经开始讲解第一道错题率极高的几何证明题。他低沉平稳的声音在教室里回荡,粉笔在黑板上划出清晰的辅助线。但张津语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高月萌袖口那个小小的秘密吸引走了。他强迫自己把视线移回试卷,盯着那道复杂的几何图形,脑子里却乱糟糟的,全是那个被迅速藏匿的白色小纸卷。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铃响,沉闷的气氛被打破。同学们纷纷起身,或去厕所,或凑在一起对答案抱怨分数,或趴在桌上补觉。教室里重新充满了嘈杂的人声。
张津语正犹豫着要不要借问问题的机会,试探一下高月萌,前排的明忠浩却像颗炮弹一样转过身来,双手猛地拍在他的课桌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吓了张津语一跳。
“操!津语!完了完了!”明忠浩脸色发白,眼神里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惊慌,额头上甚至渗出了冷汗,完全没了平时大大咧咧的样子,“出大事了!”
“怎么了?”张津语被他这副模样弄得心头一紧,暂时把高月萌袖口的疑问抛到了脑后,“考砸了?老王头骂你了?”他下意识地看向明忠浩那张摊开的试卷,上面果然是一片惨淡的红叉,分数低得可怜。
“不是卷子!”明忠浩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颤抖,“是我爸!我他妈…我好像闯大祸了!”
“你爸?他又怎么了?”张津语皱眉,想起小卖部门前明忠浩对他父亲的控诉。
“昨天晚上!”明忠浩咽了口唾沫,眼神慌乱地扫视了一下周围,确定没人特别注意他们,才用更低、更急促的声音说道,“我爸…他又在里屋跟我妈吵!吵得可凶了!好像是为了钱!说什么‘定金都收了’‘现在说不行’‘得罪不起’…还有什么‘老王那边不好交代’…我听着烦,就…就…”
他顿住了,脸上露出极度懊悔和恐惧的表情。
“就怎么了?你倒是说啊!”张津语催促道,心里那股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我…我就想吓唬他一下,让他闭嘴!”明忠浩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把我爸放在桌上那个…那个宝贝疙瘩似的旧搪瓷茶缸,拿起来…假装要摔!那是我爷爷给他的,他平时碰都不让别人碰…我就想吓唬他,让他别吵吵了…”
“然后呢?”张津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然后…”明忠浩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他…他正好推门出来看见!当时眼睛就红了!像要吃人!他冲过来要抢,我一慌…手一滑…那茶缸就…就掉地上了!没摔碎,但磕瘪了一大块,掉了一大块瓷!”
张津语倒吸一口冷气。他能想象那个场景,也能想象明忠浩父亲暴怒的样子。
“我爸…我爸当时就疯了!”明忠浩的声音里充满了后怕,“他抄起门边的扫帚就抽我!要不是我妈拼命拦着,我昨晚就得躺医院!”他撸起一点袖子,露出手臂上一道清晰的红肿淤痕,触目惊心。“他一边打一边骂,骂我是‘讨债鬼’‘败家子’…骂得可难听了!还说什么…‘要是坏了老子的大事,老子扒了你的皮’!”
大事?定金?得罪不起?老王不好交代?
这些词瞬间和周末补课、教辅材料联系在了一起!张津语的心沉了下去。难道明忠浩的父亲,真的在和王志国运作什么见不得光的“大事”?而明忠浩这一摔,很可能无意中触动了这个链条上的某个关键环节?
“那…那你爸后来呢?”张津语紧张地问。
“打了我一顿,又骂了半天,最后被我妈劝回屋了。”明忠浩哭丧着脸,“今天早上起来,他看我的眼神…跟看仇人似的!冷得吓人!一句话都没说,早饭也没吃就出门了。我…我都不敢回家了!”他一把抓住张津语的胳膊,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津语,你说…我爸说的大事…会不会真跟老王头…跟补课有关?我…我不会真把他什么‘大事’给搅黄了吧?他会不会…会不会打死我啊?”
明忠浩的眼神里充满了真实的恐惧,那是一种对父亲暴力根深蒂固的畏惧。这个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此刻像一只受惊的幼兽,瑟瑟发抖。
张津语看着明忠浩手臂上的淤青,听着他声音里的恐惧,又想起昨晚教师宿舍区那个鬼祟的身影,心头一阵发紧。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拍了拍明忠浩紧绷的肩膀:“别自己吓自己。也许…也许就是生意上的事。你爸可能就是气头上…”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不是的!”明忠浩猛地摇头,眼神惊恐而肯定,“你不了解他!他平时是窝囊,是窝里横!可这次不一样!他骂我的时候,那眼神…是怕!他怕我把他的事搞砸了!他怕那个‘得罪不起’的人!”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身体又抖了一下,“他还说…说什么‘那帮人’…‘不是好惹的’…”
那帮人?不是好惹的?
张津语的后背窜起一股寒意。事情似乎比他想象的更复杂,更黑暗。这不再仅仅是强制补课、乱收费的问题了。明忠浩的父亲,王志国,还有那个“得罪不起”的“那帮人”……他们编织的,究竟是一张怎样令人不安的网?而明忠浩这无心的一摔,又会引发怎样的连锁反应?
就在这时,王志国夹着一叠新的卷子,面无表情地走进了教室。他那锐利的、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习惯性地扫过全班。当他的视线掠过明忠浩时,似乎极其短暂地停顿了那么零点一秒。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平静得像深潭,却让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状态的明忠浩猛地一哆嗦,像被无形的冰针扎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更加惨白,下意识地避开了目光,飞快地转回身,把脑袋深深埋在了臂弯里,只留下一个微微颤抖的、刺猬似的后脑勺。
王志国没有停留,径直走向讲台。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一种更加压抑、更加令人窒息的沉默。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弦被绷紧到了极致。
张津语的心跳得飞快。他看了一眼身边蜷缩着、像受伤刺猬般的明忠浩,又看了一眼讲台上那个如同磐石般沉稳、却散发着无形压力的身影。最后,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前排高月萌的方向。
她依旧安静地坐着,微微低着头,似乎在认真准备下节课的课本。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纤细白皙的手指上,也落在她微微卷起的校服袖口边缘。张津语的目光死死盯住那里,试图穿透那层布料,看到袖口夹缝里藏着的秘密。
那个白色的小纸卷,到底是什么?在这个漩涡般越来越深的泥潭里,高月萌这个看似纯净无害的“小月亮”,又在其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袖口里隐藏的,是自救的星火,还是引燃更大风暴的导火索?
王志国低沉的声音已经在讲台上响起,开始布置新的课堂任务。但张津语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他感觉自己也像被卷入了一个巨大的、无声的漩涡。试卷上的红叉,明忠浩手臂的淤青,父亲鬼祟的身影,王志国冰冷的眼神,还有高月萌袖口里那个未知的白色纸卷……这些碎片在他脑中疯狂旋转、碰撞,拼凑出一幅模糊却令人心悸的图景。
窗外的寒风似乎更猛烈了些,卷起枯叶拍打着蒙尘的玻璃窗,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某种不祥的低语。教室里的暖气片散发着微弱的暖意,却丝毫驱不散张津语心底不断蔓延开来的冰冷寒意。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