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小卖部里的星火

作者:安靜儿 更新时间:2025/6/17 16:22:03 字数:3702

小林浩的离世,像一片沉重的阴云,短暂地笼罩了整个南兴镇中学。操场上少了些喧闹,课间追逐打闹的身影也收敛了许多。广播里偶尔还会播放一些来自灾区的后续报道,声音低沉,带着难以化开的悲怆。教室里,黑板报角落新添了一小块内容,粉笔画着简单的蜡烛和“英雄一路走好”的字样。一种无声的肃穆,沉淀在初冬微寒的空气里。

张津语心里的波澜却并未完全平息。那三张十块钱终于安然躺进了捐款箱,名字后面填上了“30.00”,像完成了一个迟来的仪式。可每次看到黑板报上那支小小的粉笔蜡烛,林浩那张稚气却坚毅的脸就会浮现在眼前,带来一阵闷闷的钝痛。生命如此脆弱,而自己那点微薄的捐款,在巨大的灾难面前,渺小得像一粒尘埃。这种认知让他胸口发堵,一种无力感如同冰冷的藤蔓,悄悄缠绕。

唯一能驱散这片阴霾的,是每次目光不经意掠过那条三八线时,心底悄然升起的、带着暖意的悸动。高月萌缝补过的校服内侧,那道细密的灰蓝针脚,成了他心底最隐秘的慰藉。指尖拂过那里时,不再是提醒伤痛的粗糙,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柔软触感,总会让他想起那个午后,她低着头,鼻尖微皱,全神贯注穿针引线的侧影,还有那缕滑落颊边的、带着阳光香气的柔软发丝。

“小月亮”这个称呼,自从被明忠浩那大嗓门嚷开,就像一颗滚烫的种子,在男生们隐秘的哄笑和挤眉弄眼中悄悄生了根。张津语每次听到,耳朵根都会不受控制地发烫,心跳也会乱上几拍。他既羞恼明忠浩的口无遮拦,又隐隐觉得这三个字念在唇齿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甜。

这天下午放学铃声刚响,明忠浩就猴子似的窜到张津语桌边,一把勾住他的脖子:“走走走!津语!小卖部走起!饿死老子了!”他声音洪亮,毫不避讳,引得前排的高月萌也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张津语的脸瞬间又有点发热,他掰开明忠浩的胳膊:“嚷嚷什么!你自己去!”

“嘿!不够意思了吧?说好请我吃辣条的!”明忠浩不依不饶,故意提高了音量,“昨天帮你打水跑腿的劳务费!想赖账?”他挤眉弄眼,目光在前排高月萌的背影和张津语通红的耳朵之间来回扫。

“谁…谁赖账了!”张津语被他嚷得下不来台,又怕他再说出什么更离谱的话,只好妥协,“行行行!走走走!”他飞快地收拾书包,眼角余光瞥见高月萌也站起身,和文常圆低声说着什么,一起往教室外走去。他赶紧拽着还在坏笑的明忠浩,逃离了这片让他心跳加速的区域。

夕阳的余晖给校园镀上了一层暖金色。小卖部门口依旧是最热闹的地方,挤满了刚放学的学生。空气里弥漫着各种廉价零食的混合香气——辣条的霸道辛香、干脆面的油炸气息、泡泡糖的甜腻果味,还有烤肠在简易铁皮炉上滋滋冒油、散发出焦香的肉味。

“老板!两包‘唐僧肉’!再加两根烤肠!”明忠浩熟门熟路地挤到窗口,声音洪亮地喊道,又回头冲张津语咧嘴一笑,“说好的啊,你请!”

张津语无奈地掏出钱——是母亲新给的一周的零花钱。看着明忠浩欢天喜地接过油汪汪的辣条和烤得焦黄冒油的烤肠,他忍不住肉痛地嘟囔:“你属饕餮的啊…”

“嘿嘿,长身体嘛!”明忠浩毫不在意,迫不及待地撕开辣条包装,一股浓烈的香精辣味瞬间扩散。他满足地咬了一大口,又狠狠啃了一口烤肠,烫得龇牙咧嘴直吸凉气,油光沾了满嘴。

张津语也买了一包“无花果丝”,酸酸甜甜的滋味在舌尖蔓延,暂时驱散了些许心头的沉郁。他靠在墙边,看着小卖部门口喧闹的人流。韦安宇抱着两本厚厚的习题集,挤在人群外围,犹豫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问老板有没有新到的《中学生数理化》。李梓源和唐佑开凑钱买了一包烟,躲在墙角鬼鬼祟祟地分着抽,劣质烟草的味道混在零食香气里,格外刺鼻。周洪则豪气地拍出一张十块钱,买了一大堆薯片和可乐,分给身边几个跟班模样的男生,享受着被簇拥的感觉。

就在这时,张津语的目光捕捉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高月萌和文常圆也挤到了小卖部门口。高月萌踮着脚尖,努力透过人群缝隙看着柜台里的东西,马尾辫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文常圆在她身边,小声说着什么。

“喂!看谁呢?眼都直了!”明忠浩用油乎乎的手肘撞了他一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顿时又坏笑起来,“哦——小月亮啊!啧啧啧,魂儿又被勾走了?要不要哥们儿帮你送包糖过去?”

“滚!”张津语脸一热,没好气地推开他,下意识地往旁边阴影里缩了缩,生怕被她们看见自己这副和明忠浩“厮混”的样子。

高月萌似乎选中了什么,她掏出一个小小的、印着卡通猫咪的零钱包,从里面倒出几枚硬币,仔细数了数,递给老板。老板递给她两小包东西。张津语眯起眼,看清了包装——是“CC乐”,一种细长的、里面装着酸酸甜甜粉末的塑料管零食,女生们很喜欢,一根能嗦很久。

高月萌接过零食,开心地递给文常圆一包。两人拆开包装,将细长的管子含在嘴里,腮帮子微微鼓起,小口小口地吸吮着里面的粉末,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夕阳的金辉落在高月萌微微鼓起的侧脸上,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垂下,沾了一点糖粉的嘴角轻轻抿着,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纯粹的快乐。那画面,像一幅被阳光晕染开的暖色调水彩画,干净得让人移不开眼。

张津语看得有些出神,连嘴里“无花果丝”的味道都忘了。直到明忠浩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低沉和烦躁,在他耳边响起,打破了这片刻的宁静。

“妈的!烦死了!”明忠浩狠狠咬了一口手里剩下的烤肠,仿佛在泄愤,眉头紧锁,眼神里没了平时的嬉笑,反而透着一股与他年龄不符的阴郁和怒气。

“怎么了?”张津语被他突如其来的情绪变化弄得一愣,收回目光。

“还能怎么?家里那点破事呗!”明忠浩烦躁地抓了抓他那头刺猬似的短发,语气冲得很,“我爸!不知道又抽什么风!最近天天在家摔东西,跟我妈吵!嫌我妈没本事,嫌家里穷!好像他多能耐似的!”他越说越气,声音也高了起来,引来旁边几个人侧目。

“为啥吵啊?”张津语小心翼翼地问。他知道明忠浩家境一般,父母好像都在镇上的小厂做工。

“还能为啥?钱!”明忠浩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充满了鄙夷和不屑,“厂里效益不好,发不出工资呗!他就把气撒我妈头上!本事没有,脾气倒挺大!有本事出去挣大钱啊!窝里横算什么男人!”他发泄似的把烤肠的竹签狠狠摔在地上,又用力踩了一脚,仿佛踩的是他那个不成器的父亲。

“昨天更离谱!”明忠浩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些,但怒意更盛,凑近张津语,眼神里燃烧着压抑的火苗,“我半夜起来撒尿,听见他在里屋跟我妈吵吵,说什么…说什么‘补课费’!‘上头有人’!‘这钱不挣白不挣’!还说什么…‘只要老王头那边压得住,学生就得乖乖交钱’!神神叨叨的,听得我火大!”

补课费?老王头?压得住?乖乖交钱?

这几个词像冰冷的石子,猝不及防地砸进张津语的耳朵里,让他瞬间警觉起来。他猛地想起捐款事件那天,王志国宣布处理结果时那冰冷的、不容置疑的语气。老王头…难道指的是班主任王志国?

“你爸…他什么意思?”张津语的心提了起来,追问道,“什么补课费?学校要补课?”

“我他妈哪知道!”明忠浩烦躁地耙了耙头发,“反正不是什么好事!看他那副算计的嘴脸就烦!整天想着歪门邪道!我妈偷偷跟我说,让我最近小心点,别惹他,说他最近脾气爆得很,好像…好像跟人合伙在搞什么…”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母亲的话,“搞什么…教辅材料?还是…补课班?反正跟学校沾边!妈的!我就知道跟他沾边准没好事!”

教辅材料?补课班?跟学校沾边?

张津语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他想起最近班里确实有风声,说学校可能要在周末组织毕业班补课,为中考冲刺。但初一初二会不会补,还没定论。如果明忠浩的父亲真的在暗中运作什么补课班,还牵扯到“老王头”王志国…那这背后意味着什么?

强制?收费?利用职权?

一股寒意顺着张津语的脊背悄然爬升。他看向身边兀自生着闷气、大口嚼着辣条的明忠浩。这个大大咧咧、总是充满活力的少年,此刻被家里那摊烂事压得眉头紧锁,眼神里充满了对父亲的鄙夷和一种深藏的无力感。他那句“窝里横算什么男人”,像一根刺,扎在张津语心上。

高月萌和文常圆已经拿着“CC乐”,说说笑笑地走远了。夕阳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小卖部门口的喧嚣依旧,烤肠的焦香、辣条的辛辣、泡泡糖的甜腻混杂在一起。但张津语却觉得周围的空气似乎变了味道。刚才高月萌那纯净满足的侧脸带来的暖意,被明忠浩抛出的冰冷信息迅速冻结、驱散。

他低头看着自己手里那包吃到一半的“无花果丝”,酸酸甜甜的滋味此刻尝起来有些发苦。再看看明忠浩脚下那根被踩扁的烤肠竹签,还有他紧锁的眉头和眼中压抑的怒火。

这片看似平静、充斥着廉价零食香气的校园角落,底下似乎正涌动着某种看不见的暗流。明忠浩的父亲,那个在儿子口中“窝里横”的男人,还有他口中那个“老王头”王志国…他们之间,和那尚未落地、却已暗流涌动的“补课费”,究竟藏着怎样令人不安的勾连?

张津语抬起头,望向远处渐渐沉入山峦的夕阳。天边的晚霞燃烧得异常绚烂,红得像血,又像某种不祥的预兆。深冬的寒意似乎提前降临,裹挟着明忠浩身上散发出的愤怒和无力感,还有那即将笼罩校园的、关于“补课”的沉重阴影,无声地渗透进他单薄的校服里。

他默默地将剩下的“无花果丝”塞回口袋。那点微不足道的甜,再也压不住心头翻涌的苦涩和隐隐的不安。明忠浩还在低声咒骂着什么,张津语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高月萌和文常圆消失的方向。她们的身影早已不见,只有小卖部暖黄的灯光和喧闹的人声,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像一座虚幻的孤岛。而孤岛之外,冰冷而汹涌的暗潮,似乎正无声地汇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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