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沉默的三十块

作者:安靜儿 更新时间:2025/6/17 16:22:07 字数:3807

办公室的空气像是凝固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张津语的胸口。日光灯管发出低微的嗡鸣,惨白的光线将王志国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映得更加冷硬。他坐在那张掉漆的旧办公桌后面,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每一下都像敲在张津语紧绷的神经上。宿管老太太佝偻着背站在一旁,像一尊沉默的石像,只有那双浑浊的眼睛,偶尔扫过瘫在墙角椅子上、面如死灰、身体还在微微发抖的李加奖。高月萌站在张津语身边,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腰背挺得很直。

王志国没有立刻质问李加奖,他只是用那种平静得可怕的目光,审视着张津语手里那件破损的校服外套,以及被他紧紧攥在手心、几乎要嵌进皮肉里的那卷皱巴巴的纸币——三张十元的,带着汗水和布料纤维的味道。

“张津语,”王志国的声音终于打破了死寂,不高,却带着穿透力,“钱,是你找到的?”他的目光落在张津语紧握的拳头上。

张津语感到喉咙发干,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点了点头,声音沙哑:“是…在口袋夹缝里…被布盖着…”他摊开汗湿的手掌,那三张被卷得紧紧的纸币,边缘已经被汗水濡湿得有些模糊。

王志国微微颔首,目光终于转向角落里的李加奖。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像冰冷的探针,缓慢地、毫无阻碍地刺穿了李加奖强撑的最后一点伪装。

“李加奖,”王志国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说说吧。”

没有质问,没有怒吼,只是简单的三个字,却带着千钧之力。李加奖猛地一哆嗦,像被鞭子抽了一下,他抬起头,眼神涣散,充满了恐惧和绝望,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嗫嚅了半天,却只发出不成调的“我…我…”声音堵在喉咙里,最终化作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他再也承受不住那无声的压力,身体从椅子上滑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抵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压抑的哭声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老师…王老师…我错了…我鬼迷心窍…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他语无伦次地哭喊着,鼻涕眼泪糊了满脸,双手死死抓着地面,“求求您…别告诉我爸妈…他们会打死我的…求求您了…”那声音里充满了彻底的崩溃和卑微的乞求。

王志国沉默地看着地上蜷缩成一团、哭得浑身颤抖的李加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他拿起桌上的搪瓷茶杯,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水,发出轻微的吞咽声。这细微的声音在死寂的办公室里被无限放大。

“偷窃,是原则问题。”王志国放下茶杯,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像冰冷的铁钉,一颗颗钉进空气里,也钉进跪伏在地的李加奖耳中,“尤其,是偷同学给灾区捐款的钱。性质恶劣。”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张津语和高月萌,“张津语的钱找回来了,这是万幸。但行为本身,不可原谅。”

李加奖的哭声瞬间变成了绝望的哀嚎,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念你是初犯,年纪尚小,”王志国的声音毫无波澜,“给你一次机会。第一,写一份深刻的检查,明天早操后,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念出来,公开道歉。”李加奖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失,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惊恐和屈辱。当着全班的面念检查道歉?这比打他一顿还难受!

“第二,”王志国无视他眼中的哀求,继续道,“你父亲明天会来学校一趟。这件事,学校必须通知家长。”李加奖眼中的光彻底熄灭了,身体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彻底瘫软下去,只剩下无声的抽泣。

“第三,”王志国的目光转向张津语,带着一丝询问,“张津语同学是受害者。李加奖,你需要赔偿张津语同学校服破损的费用。具体怎么赔,你们私下协商,解决不了,再找我。”他又看向宿管老太太,“宿管这边,按宿舍管理条例,扣107宿舍本周纪律分五分,李加奖个人操行分记大过一次。通报批评。”

处理干脆利落,没有任何拖泥带水。王志国拿起笔,在摊开的记录本上迅速写了几行字。“好了,李加奖留下写检查。其他人,先回教室吧。”他挥了挥手,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宿管老太太无声地点点头,转身走了出去。高月萌担忧地看了张津语一眼,也默默地跟着离开了。办公室里只剩下王志国写字时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李加奖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张津语站在原地,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三张浸满汗水的钱和那件破损的外套。他看了一眼地上像滩烂泥般的李加奖,又看了一眼面无表情、专注于书写的王志国。刚才在宿舍里那股冲上头顶的愤怒和找回钱的激动,此刻像退潮般迅速消散,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带着铁锈味的疲惫和茫然。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转过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出了办公室。

走廊里空旷安静。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吹在他汗湿的后背上,激起一阵寒意。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要把胸腔里积压的所有浑浊都吐出来。低头看着手里那三张皱巴巴的十块钱,纸币边缘被他的汗水浸得有些发软,上面还沾着一点从校服破口处带出来的、灰蓝色的细小线头。这三十块钱,此刻重得像三块铅。

回到教室时,晚自习已经开始了。班主任王志国还没回来,教室里弥漫着一种异样的安静。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格外清晰。但当张津语推开后门走进去时,几乎所有的目光都瞬间聚焦在他身上。那些目光里,充满了好奇、探究、同情,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刚才那场风波的余悸。张津语低着头,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快步走向自己的座位。

高月萌在他坐下时,飞快地瞥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询问和关切。张津语避开了她的目光,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事。他默默地将那三张钱放在桌肚里,然后摊开课本,视线落在字里行间,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旁边的三八线依旧清晰,但此刻,它似乎失去了最初那种清晰的边界感,变得模糊而遥远。

讲台旁边,那个糊着红纸的捐款箱,依旧静静地放在那里。在惨白的日光灯下,那抹红色显得有些刺眼。名单上,大部分名字后面都已经填上了或大或小的数字,只有少数几个还空着,其中就包括“张津语”三个字,后面跟着一个刺目的空白。他的名字孤零零地悬在那里,像一个未完成的句号,无声地提醒着刚刚过去的一切。

晚自习的时光在一种异样的沉默和压抑中流淌。王志国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张津语没有留意。直到那熟悉的、毫无预兆的尖锐熄灯哨声在走廊里凄厉地响起,打破了教室的寂静。

“熄灯!回宿舍!”王志国站在门口,声音依旧沉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人群像得到赦令般涌出教室。张津语混在人群中,脚步沉重。走出教学楼,深秋的夜风带着刺骨的寒意扑面而来,让他打了个哆嗦。他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那件破损的校服外套,破损处的线头摩擦着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痒。

通往宿舍楼的小路笼罩在昏暗的路灯光晕里。三三两两的学生快步走着,低声交谈着,话题不可避免地围绕着刚才107宿舍的风波。

“真没想到是李加奖…”

“胆子也太大了,捐款的钱都敢偷!”

“这下惨了,老王头肯定饶不了他…”

“张津语也是倒霉,摊上这事…”

“高月萌胆子真大,敢当面指证…”

那些压低的议论声,断断续续地钻进张津语的耳朵,像细小的芒刺。他加快了脚步,只想快点回到那个虽然拥挤嘈杂、气味难闻,但此刻似乎能提供一点遮蔽的宿舍。

推开107宿舍的门,一股比平时更加沉闷压抑的气息扑面而来。灯光昏黄,所有人都沉默地做着自己的事,铺床,洗脚,整理东西。没有人说话,连动作都刻意放轻了,仿佛怕惊扰到什么。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尴尬和紧张。李加奖的床铺空着,他还没回来。

张津语默默地爬上自己的上铺。他刚坐定,下铺的明忠浩就探出头来,压低声音,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担忧和愤慨:“津语,没事吧?老王头怎么说?李加奖那孙子呢?还在写检查?”

“嗯。”张津语低低应了一声,声音有些疲惫,“要写检查,明天当着全班念…还要叫家长…”他简单说了处理结果。

“操!活该!”明忠浩啐了一口,随即又有些担忧地看了看门口,“那…那钱呢?找回来了?”

张津语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那三张依旧皱巴巴的十块钱,在昏黄的灯光下晃了晃。

“找回来就好!妈的,吓死老子了!”明忠浩松了口气,随即又愤愤不平,“便宜那孙子了!就该揍他一顿!”

张津语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将那三张钱放在枕边。崭新的纸币已经变得皱巴巴,边缘卷曲,带着汗渍和一种难以言说的污浊感。他看着那三张钱,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校服内侧口袋那个被撕开的破口,粗糙的线头刮着指腹。

宿舍门被推开了。李加奖低着头,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了进来。他的眼睛红肿得像桃子,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整个人像被霜打蔫的茄子,失去了所有的精气神。他谁也没看,径直走到自己的下铺,像一截木头一样直挺挺地躺了下去,用被子蒙住了头,连鞋都没脱。

宿舍里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连平时最闹腾的几个人也噤若寒蝉。周洪冷冷地瞥了蒙着被子的李加奖一眼,鼻子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韦安宇更是把头埋得更低了。只有李加奖那压抑的、从被子里传出来的、极其细微的抽泣声,断断续续,像受伤小兽的呜咽,在死寂的宿舍里回荡。

灯熄了。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窗外的月光很淡,勉强勾勒出宿舍里模糊的轮廓。黑暗中,各种细微的声音被无限放大:远处模糊的虫鸣,不知哪个宿舍传来的咳嗽声,翻身时床板发出的吱呀声,还有……李加奖那极力压抑却无法完全止住的、闷在被子里、带着绝望和痛苦的呜咽。

张津语躺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望着头顶蚊帐外模糊的天花板。枕边,那三张皱巴巴的十块钱,在黑暗中似乎散发着微弱的、冰冷的光。手指触碰到校服内侧的破口,那粗糙的撕裂感无比清晰。耳边是李加奖绝望的呜咽。

三十块钱静静地躺在枕边。它找回来了,失而复得。可为什么,他感觉不到一丝轻松?为什么心里像堵着一块浸透了冰冷汗水的破布,又沉,又涩,还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铁锈味?窗外的月光,冷冷地照在枕边那三张皱巴巴的纸币上,也照在他茫然睁着的眼睛里。宿舍里,李加奖的呜咽如同背景音,持续地、微弱地切割着沉重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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