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起床哨尖锐得如同锥子,狠狠扎进张津语的耳膜,把他从一团混乱、光怪陆离的梦境碎片里硬生生拽了出来。107宿舍瞬间像炸了锅。
“操!我的袜子呢?谁穿错了?”明忠浩的怒吼。
“盆!别踩我盆!”李梓源带着睡意的尖叫。
“谁他妈把臭球鞋放我枕头边了?!”周洪暴躁的嗓音震得床板嗡嗡响。
混杂着汗味、脚臭味和隔夜泡面汤味的浑浊空气,在狭小的空间里剧烈搅动。昏黄的灯泡亮着,光线吝啬地照亮一片混乱:胡乱堆叠的被子,扔得到处都是的衣裤,脸盆磕碰的脆响,拖鞋在地上拖沓的声音。张津语从上铺爬下来,脚踩在冰凉粗糙的水泥地上,睡意还未完全散去,脑子里懵懵的。他下意识地摸向自己挂在床头的校服外套口袋,那里装着母亲卢应菲昨晚塞给他的三十块钱——崭新的三张十元纸币,带着纸币特有的油墨味和纸张的挺括感。这是这一周的零花钱,也是他下午要去完成的那件“大事”的全部资本。
手指伸进去,空的。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头顶,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停了一瞬,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几乎要破膛而出。他猛地将口袋整个翻出来,里面空空荡荡,只有几根脱落的线头。
钱呢?
昨晚临睡前,他明明还捏在手里确认过,那崭新的触感仿佛还留在指尖。他记得自己小心翼翼地把钱折好,塞进了校服外套内侧那个最深的、带扣子的口袋里,还特意把扣子扣上了。然后才把外套挂在床头的铁钉上。
“津语!发什么呆!快点儿!早操要迟到了!”明忠浩已经套好了校服,胡乱地抹了把脸,抓起瘪足球就要往外冲,看到张津语煞白的脸和僵住的动作,才停下脚步,“怎么了?脸跟纸似的。”
“钱…我的钱…”张津语的声音干涩发颤,像砂纸摩擦,“三十块…我妈给的…捐款的钱…没了…”他语无伦次,眼睛慌乱地在狭窄的床铺周围扫视,又猛地趴到地上,借着昏黄的光线看向床底——只有自己那个印着大红牡丹的暖水瓶安静地立着,旁边是落满灰尘的角落。
“没了?”明忠浩也皱起了眉,把瘪足球随手扔回床上,“你再好好找找!是不是塞别地儿了?”他帮着张津语把叠好的被子抖开,又掀开褥子,甚至连蚊帐的褶皱都仔细捏了一遍。没有,什么都没有。那三张崭新的纸币,像凭空蒸发了一样。
宿舍里其他人都忙着往外涌,没人太在意角落里的动静。李加奖经过时,笑嘻嘻地插了一句:“哟,丢钱了?我就说嘛,好东西得藏好,这屋里有耗子!”他特意瞟了一眼张津语床铺的方向,眼神滑溜溜的,然后吹着不成调的口哨,跟着人流挤出了门。
周洪穿戴整齐,冷冷地瞥了他们一眼:“磨蹭什么?迟到挨罚别连累宿舍扣分!”说完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韦安宇抱着几本书,也低着头匆匆离开了,自始至终没往这边看。
“操!”明忠浩低骂一声,烦躁地抓了抓他那头刺猬似的短发,“别找了!先出操!回头再想办法!”他不由分说地拽起还在发懵、手脚冰凉的张津语,几乎是把他拖出了混乱的宿舍。
早操的操场,口令声、哨子声和杂乱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深秋清晨的风带着刺骨的凉意,吹在张津语汗湿的后背上,激起一片寒栗。他机械地跟着队伍做着扩胸运动、伸展运动,动作僵硬变形。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那三张消失的十元钞票在疯狂旋转。三十块!在那个年代,对一个乡镇初中的住校生来说,这是一笔不小的“巨款”。母亲塞给他时那叮嘱的眼神——“津语,这是捐款的钱,代表咱家一点心意,千万别丢了”——此刻像烙铁一样烫着他的心。更可怕的是,下午就要捐款了!名单会贴在教室后面,所有人都会看到……他的名字后面,会是刺眼的空白吗?他会成为全班,甚至全校的笑柄吗?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紧紧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不敢想象母亲失望的眼神,更不敢想象班主任王志国那张毫无表情的脸。
浑浑噩噩地做完操,随着人流涌向食堂。早饭依旧是寡淡的稀粥和硬邦邦的馒头。张津语食不知味,机械地咀嚼着,味同嚼蜡。明忠浩看他魂不守舍的样子,把最后一点咸菜拨到他碗里:“行了行了,愁有个屁用!下午才交钱呢,说不定掉哪个缝里了,中午回去再找找!实在不行…”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老子那儿还有几块,凑凑?”
张津语勉强摇了摇头,喉咙发堵。明忠浩自己也没几个钱,那几块钱指不定是他攒了多久的“私房”。
整个上午的课,张津语都像一具空壳坐在座位上。讲台上老师的声音忽远忽近,黑板上的粉笔字模糊一片。旁边的三八线依旧清晰,但他连碰都不敢碰一下。高月萌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异样,课间时侧过头看了他好几次,清澈的眼睛里带着一丝询问。张津语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赶紧低下头,假装在课本上涂涂画画,心跳快得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一种巨大的羞耻感淹没了他。他感觉自己像被扒光了衣服,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下,而那三十块钱的丢失,仿佛成了他无能和疏忽的罪证。
下午第二节课是自习。教室里的气氛比平时更加沉闷和压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焦灼。讲台旁边的地上,不知何时已经放好了那个糊着红纸的木制捐款箱。箱子不大,但此刻在张津语眼中,却像一个张着大口的怪兽。
班主任王志国抱着点名册走了进来,脸上依旧是那副严肃得没有一丝波澜的表情。他径直走到讲台边,拿起一支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几个大字:“汶川地震爱心捐款”。字迹遒劲,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同学们,”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教室的每个角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肃穆,“灾难无情,人间有爱。我们虽身处偏远乡镇,但心系灾区同胞。学校组织的爱心捐款,是我们每一位同学表达心意、传递温暖的方式。钱不在多少,在于那份真诚的心意。”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台下每一张稚嫩的脸庞。张津语只觉得那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自己,他死死地低着头,恨不得把脑袋埋进桌肚里,手心全是冷汗,校服后背也湿了一片。
“现在,请同学们按学号顺序,依次上来捐款。”王志国的声音落下,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教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一下,随即响起一片压抑的窸窣声。
第一个同学起身了,是个瘦小的女生,她红着脸,紧张地捏着一张五元的纸币,快步走到讲台前,小心地将钱塞进捐款箱的缝隙里,发出轻微的“沙沙”声。王志国在点名册上她的名字后面,认真地写下“5.00”。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有人捐五块,有人捐十块,也有人捐出皱巴巴的一堆毛票。每一个名字后面被写下数字的声音,都像小锤子一样敲在张津语的心上。他感觉自己的脸烫得能煎鸡蛋,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他能感觉到周围的目光,虽然并没有人刻意看他,但他总觉得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的背上。
明忠浩是班上出了名的“穷光蛋”,他大大咧咧地走上去,从兜里掏出一把零钱,大多是五毛一块的,还有一个亮闪闪的五角硬币。他一股脑塞进箱子,发出哗啦一阵响。“报告老师,明忠浩,捐五块五!”他自己大声报了出来。王志国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在点名册上写下“5.50”。李加奖捐了两块,动作麻利,脸上带着惯常的嬉笑。韦安宇捐了十块,动作很轻,推了推厚厚的眼镜。
周洪捐了二十块,崭新的两张十元。他放钱的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沉稳,仿佛在展示着什么。王志国点点头,在名字后写下数字。周洪走下讲台时,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张津语的方向,嘴角似乎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
队伍在一点点缩短。张津语的心脏已经跳到了嗓子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他旁边的三八线像一道灼热的烙印。他下意识地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高月萌。她安静地坐着,侧脸线条柔和,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终于,轮到张津语前面的同学了。那同学捐完钱回到座位。教室里瞬间安静得可怕。所有人的目光,像无数盏聚光灯,齐刷刷地聚焦在张津语身上。他能感觉到那目光的重量,压得他几乎抬不起头,直不起腰。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他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手脚冰凉麻木,动弹不得。那红纸糊的捐款箱,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散发着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息。讲台上,班主任王志国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那目光里没有任何催促,却比任何呵斥都更让他无地自容。
就在这死寂得令人窒息的时刻,一个清脆而略显紧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在安静的教室里突兀地响起:
“老师!张津语同学的钱,是被偷的!”
嗡——
整个教室像被投入了一颗炸弹,瞬间哗然!所有的目光,惊愕、疑惑、好奇、甚至幸灾乐祸,瞬间从张津语身上,齐刷刷地转向声音的来源——他的同桌,高月萌。
高月萌站了起来,白皙的脸颊因为激动而染上两团明显的红晕,像熟透的苹果。她的嘴唇紧紧抿着,眼神却异常明亮和坚定,直视着讲台上的王志国。她纤细的手指指向教室后排一个方向,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拔高,却清晰得如同冰凌碎裂:
“昨天晚自习后,在宿舍走廊,我看见李加奖翻过张津语挂在床头的校服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