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大通铺与“唐僧肉”

作者:安靜儿 更新时间:2025/6/17 16:22:10 字数:3617

宿舍楼在操场后面,一栋孤零零的灰砖平房,像被遗忘的旧仓库。走近了,一股混杂着汗味、霉味、劣质洗衣粉味和陈年木头味的气息就蛮横地钻进了张津语的鼻腔,比教室里浓烈十倍。门口挂着块歪斜的木牌,红漆写着“男生宿舍”,字迹斑驳。一个穿着深蓝色工装、头发花白、面孔像风干橘子皮一样皱巴巴的老太太,手里攥着一大串叮当作响的铜钥匙,正叉着腰,用沙哑的嗓子吼着:“快点快点!按班级分!初一三班这边!行李放门口!先登记领钥匙!不准乱窜!”

张津语跟着人群挪动,紧紧抱着自己的网兜和编织袋。明忠浩不知从哪里又冒了出来,熟门熟路地把瘪足球往墙根一踢,胳膊肘撞了他一下:“嘿,咱俩一个班,肯定一个屋!等会儿抢个好铺位!”他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兴奋。

登记簿是硬壳的,封面油腻腻的。张津语笨拙地用圆珠笔写下名字,领到一把拴着红绳、磨得发亮的黄铜钥匙,上面刻着模糊的“107”。明忠浩凑过来看了一眼,咧嘴笑:“巧了!我也是107!”他晃了晃自己那把一模一样的钥匙。

推开107宿舍沉重的木门,一股更浓烈、更复杂的浑浊气味如同实质般涌了出来。张津语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房间很大,却异常昏暗,只有高处一扇蒙着厚厚灰尘的小气窗透进些微光。长长的房间两侧,是两排用粗糙木板钉成的通铺,上下两层,像巨大的火车卧铺车厢。木板裸露着原木的颜色,有些地方已经发黑发亮。铺位上大多空空荡荡,只有光秃秃的木板,少数几个已经铺上了花花绿绿的床单被褥。空气中飘浮着细小的尘埃,在微弱的光束里跳舞。

“靠!又是大通铺!”明忠浩夸张地抱怨了一句,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带着回音,“跟猪圈似的!”他动作麻利地把自己的大编织袋往靠门口的下铺一扔,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然后一个翻身就利落地躺了上去,双手枕在脑后,翘起二郎腿。“这位置好,离门近,溜号方便!津语,你动作快点,好位置不多了!”

张津语的目光扫过拥挤的宿舍。靠窗的位置光线最好,空气似乎也流通些,但上铺已经坐着一个瘦小的男生,戴着一副厚厚的黑框眼镜,镜片后是一双有些怯生生的眼睛。他正小心翼翼地从一个大纸箱里往外掏书,一本本摞在床铺靠墙的位置,动作轻得几乎没有声音。看到张津语的目光,他飞快地低下头,镜片反着光。

“那是韦安宇,”明忠浩压低声音,用下巴点了点,“有名的书呆子,走路都看书那种。他旁边那位置还行,就是上铺。”他又指了指韦安宇下铺,那里也空着。

靠里面,光线最暗、最靠近散发着浓烈尿臊味的公共厕所的位置,也还空着几个铺位。张津语犹豫了一下,默默地把自己的编织袋和网兜放在了韦安宇下铺的位置。上铺就上铺吧,至少光线好点。

“嘿!新来的?叫啥?”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响起。一个身材格外高大壮实的男生站在门口,几乎堵住了光线,他剃着板寸,眉眼带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蛮横气。他身后跟着两个个子稍矮、神情有些唯唯诺诺的男生。

“周洪,”明忠浩躺着没动,懒洋洋地介绍,“咱班个头最大的,打架是把好手。”他又指指周洪身后,“李梓源,唐佑开。”

周洪的目光在张津语和明忠浩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张津语脸上,带着审视的意味:“我叫周洪。以后一个屋了。”语气算不上友好,但也算不上敌意,更像是在宣告某种主权。他径直走到靠窗通铺最里面、远离厕所的上铺位置,把手里拎着的巨大行李袋往上一扔,那位置显然是他早就看中的“风水宝地”。李梓源和唐佑开赶紧挨着他占了旁边的两个铺位。

宿舍里陆陆续续又进来几个人,吵吵嚷嚷地找位置、放行李。一个瘦高个、眼睛滴溜溜转的男生进来后,目光在张津语放在地上的崭新暖水瓶上停留了一瞬,才笑嘻嘻地跟明忠浩打招呼:“哟,耗子,手脚挺快啊!”他选了张津语对面的下铺。

“那是李加奖,”明忠浩撇撇嘴,“鬼点子多,手欠,你东西看紧点。”张津语默默地把暖水瓶往自己铺位底下又塞了塞。

宿舍的喧嚣被一阵急促刺耳的哨声打断。“开饭了!开饭了!各班按顺序去食堂!”宿舍老太太的破锣嗓子在走廊里响起。

食堂是另一栋独立的平房,人声鼎沸,热气和饭菜味混着汗味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窒息。窗口前排着几条歪歪扭扭的长龙。张津语跟着明忠浩排在队伍里,好奇地打量着。打饭的师傅穿着沾满油污的白围裙,手里挥舞着巨大的铁勺。学生们递上颜色不一的铝制饭盒或搪瓷盆,师傅麻利地从大铁盆里舀起一勺浑浊的汤水倒进去,汤里零星飘着几片发黄的菜叶。然后是一勺米饭,米饭看起来还算白净,但黏糊糊的。最后,铁勺在另一个大盆里犹豫地刮了刮,勉强舀出几片薄得几乎透明的肥肉片,或者几块炖得发黑的土豆,随意地扣在饭上。

“喏,给你,”明忠浩不知从哪里变出两个铝饭盒,塞给张津语一个,“新来的都得用这个,学校统一发的,上面刻着名字呢,丢了要赔钱。”

轮到他们时,师傅瞥了一眼,铁勺哐当几下,张津语的饭盒里就多了一份汤水寡淡、菜叶蔫黄、米饭黏软、外加两片可怜肥肉片的“标准餐”。分量比明忠浩的似乎还少点。明忠浩毫不在意,端着饭盒,用肩膀撞开人群,熟门熟路地找到几张靠墙的长条桌和长凳坐下。凳子上油腻腻的,粘着不知名的污渍。

张津语学着明忠浩的样子,把饭盒放在桌上,刚拿起筷子,明忠浩又变戏法似的从裤兜里掏出两小包东西,扔在桌上。“喏,‘唐僧肉’!没这个,这饭真咽不下去!”

张津语看着那包油浸浸、印着模糊唐僧头像的辣条,迟疑了一下。空气中劣质香精的味道瞬间盖过了食堂的饭菜味。他想起校门口老王头凶神恶煞的脸和挥舞的扫帚。

“快吃啊!愣着干啥?”明忠浩已经撕开包装,拿起一根红得发亮的辣条塞进嘴里,嚼得津津有味,油光沾了满嘴,“老王头还能追到食堂来不成?放心,这儿他不敢进!”

张津语小心地撕开包装,抽出一根。辣条滑腻腻的,沾着细碎的辣椒籽和味精颗粒。他咬了一小口,一股强烈的、带着工业感的咸、辣、麻、甜混合着浓郁的香精味瞬间在口腔里炸开,霸道地驱散了饭菜的寡淡。他忍不住吸了口气,眼泪差点被呛出来。明忠浩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哈哈大笑。

“怎么样?够劲儿吧?”明忠浩又塞了一根进嘴,含糊不清地说,“我跟你说,食堂这鬼地方,就得靠这个续命!还有小卖部卖的‘无花果丝’、‘CC乐’,下课没事去转转,好东西多着呢!就是得躲着点‘宿管太婆’和学生会查纪律的……”

张津语默默吃着辣条就饭,那刺激的味道让他麻木的味蕾活了过来,却也带来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叛逆和不安的快感。他一边听着明忠浩眉飞色舞地讲着各种“生存技巧”和“小卖部秘闻”,一边偷偷打量食堂里的众生相。韦安宇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小口小口吃着饭,时不时推一下滑落的眼镜,仿佛周围的热闹与他无关。周洪那桌声音最大,他正挥舞着筷子唾沫横飞地说着什么,李梓源和唐佑开在一旁附和着笑。李加奖则端着饭盒在几桌之间窜来窜去,像条滑溜的泥鳅。

晚饭结束的哨声响起,人群像退潮般涌出食堂。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宿舍楼亮起了昏黄的灯光。回到107宿舍,气氛比刚才更热烈了一些。大家忙着铺床单、挂蚊帐、整理脸盆毛巾。明忠浩不知从哪里翻出一副扑克牌,嚷嚷着要“斗地主”。周洪脱了上衣,露出结实的肌肉,对着墙壁做了几个俯卧撑,引来几声口哨。李加奖则拿着个不知道哪里弄来的小收音机,滋滋啦啦地调着台,试图寻找音乐频道。

张津语爬上自己的上铺,笨拙地摊开母亲缝制的蓝格子床单,铺好薄薄的褥子。被套是新的,带着一股淡淡的棉布味道,这味道在混杂的宿舍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新。他挂好蚊帐,看着蚊帐外昏黄的灯光下晃动的人影和嘈杂的声音,感觉像被罩在一个小小的、临时的巢穴里。陌生,拥挤,气味难闻,却又奇异地充满了某种躁动的活力。他把脸盆和印着大红牡丹的暖水瓶小心地放在自己床铺靠墙的角落。

“喂!张津语!”下铺传来明忠浩的声音,“下来玩两把?三缺一!”

张津语还没回答,宿舍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那个被明忠浩称为“宿管太婆”的老太太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硬壳登记本,脸绷得像块铁板,锐利的目光扫视着整个宿舍。她身后的墙上,贴着一张崭新的红纸,上面用毛笔写着“汶川地震爱心捐款倡议书”,旁边还附着一份班级捐款名单的空白表格,等待着一个个名字和数字去填满。

喧嚣的宿舍瞬间安静下来,连李加奖的收音机都识趣地闭了嘴。老太太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最后落在张津语还没来得及完全塞好的崭新暖水瓶上,又缓缓移开。

“七点半熄灯!不准吵闹!不准点蜡烛!不准串门!”老太太的声音又尖又利,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违者扣分!严重违纪叫家长领回去!”她说完,冷冷地扫视了一圈,才“砰”地一声关上门,沉重的脚步声在走廊里渐渐远去。

宿舍里一片寂静,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几秒钟后,不知谁轻轻舒了口气。接着,李加奖的收音机又滋滋啦啦地响了起来,这次竟然清晰地传出了周杰伦《青花瓷》的前奏旋律。明忠浩无声地对着门口做了个鬼脸,又朝上铺的张津语挤挤眼。

张津语靠在叠好的被子上,听着那熟悉的旋律在狭小拥挤的空间里流淌,看着窗外彻底暗下来的天色,宿舍昏黄的灯泡在头顶轻轻摇晃。陌生的木板床铺在身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劣质辣条的味道似乎还在舌尖残留,混杂着新棉布的气息、汗味和淡淡的霉味。他闭上眼,又睁开。床铺对面,那张贴在墙上的空白捐款名单,在昏黄的灯光下,红得有些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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