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陌生的铃声

作者:安靜儿 更新时间:2025/6/17 16:22:12 字数:3799

九月的阳光像融化的金子,泼洒在青石板铺就的南兴镇老街上,蒸腾起混合着泥土、青草和刚出锅油条的温热气息。张津语背着那个洗得发白、边角有些开线的蓝色双肩包,每一步都踩在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上。书包里新课本坚硬的棱角硌着后背,母亲卢应菲熬夜缝制的被褥枕头套塞得鼓鼓囊囊,沉甸甸的,压着他单薄的肩膀,也压着他初次离家住校、面对全然未知的惶惑。

父亲张天森走在前头,穿着那件洗得泛白的灰色工装,肩头扛着一个鼓胀的、用红色尼龙绳捆扎的编织袋,里面是张津语的脸盆、热水瓶和杂物。父亲的背影在熙攘的人流中显得异常可靠,却也像一道即将远去的屏障。

南兴镇初级中学的大门,在张津语眼中带着一种粗粝的、未经修饰的真实感。褪了色的红砖围墙沉默地矗立着,顶端插着的碎玻璃在阳光下闪着冷硬的光。两扇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铁门敞开着,如同怪兽的巨口,吞吐着兴奋的、忐忑的、或拖家带口或独自扛着行李的学生们。门内,几栋灰扑扑的水泥教学楼展露出来,绿色的木质窗户,许多玻璃带着裂纹,被或透明或发黄的胶布歪歪扭扭地修补着,像贴着一块块难看的膏药。空气里充满了各种声音的轰鸣:家长高声的叮嘱,小孩兴奋或委屈的叫嚷,自行车铃铛急促的“叮铃”声,还有小贩们此起彼伏、穿透力极强的吆喝——“新笔记本!钢笔水!圆规三角尺一套便宜卖喽!”“热乎的包子!豆沙馅儿白糖馅儿!”

“津语,跟紧点!看着脚下!”父亲张天森回头喊了一嗓子,声音盖过嘈杂。张津语赶紧收回乱飘的视线,低头避开一个扛着巨大蛇皮袋、几乎看不见脸的家长。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悄悄滑下来。

“到了,初一(三)班……喏,名单都贴在那儿,自己去找找名字。”张天森指了指教学楼门口那片被红纸完全覆盖的布告栏,那里人头攒动,像围着蜜糖的蚂蚁。他把肩上沉重的编织袋卸下来,又把手里拎着的网兜塞给张津语——网兜里,搪瓷脸盆和印着大红牡丹花的铁皮暖水瓶磕碰出清脆的响声。“我和你妈还得赶回店里,今儿集上人多。你自己进去,听老师话,跟同学好好处,别惹事,啊?”父亲粗糙的大手在他肩膀上用力按了按,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匆忙。

“嗯。”张津语低低地应了一声,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又干又涩。他看着父亲那熟悉的、带着汗渍的灰色背影,毫不犹豫地转身,迅速汇入校门外更汹涌的人潮,眨眼间就看不见了。一股巨大的陌生感和孤立无援的冰冷瞬间攫住了他,仿佛被独自遗弃在喧嚣的孤岛上。他下意识地攥紧了网兜的提手,粗糙的塑料绳勒进手心,带来一点微不足道的刺痛感。他深吸一口气,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父亲身上那股混合着汗味、机油味和廉价烟草的气息,然后,他努力挺直了总是习惯性微驼的背,朝着那片红色的名字海洋挤去。

布告栏前人挨着人,汗味、新衣服的浆味和尘土味混杂在一起。张津语踮起脚尖,努力伸着脖子,目光在密密麻麻的名字间急切地搜寻。“张…张…”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有些扎手的红纸上划过,指尖沾上了淡淡的红色印泥。找到了!“张津语”三个字,规规矩矩地躺在初一(三)班的名单中间,像一颗安分的小石子。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向旁边一扫——紧挨着他的名字下面,写着:“高月萌”。一个名字,仿佛带着某种清亮的音节和柔和的光晕。他默默记在心里。

教室在三楼走廊的最东头。楼道里光线昏暗,墙壁是斑驳的灰绿色,布满了不知何年何月留下的脚印、球印和用钥匙或小刀刻划的乱七八糟的涂鸦。推开那扇漆皮剥落、发出沉重“吱呀”声的木门,一股浓烈的粉笔灰味道混合着旧木头、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冲得张津语鼻子发痒,差点打了个喷嚏。

教室里已经坐了大半的人,闹哄哄的像个巨大的蜂巢。讲台空着,只有一盒粉笔静静地躺在上面。他飞快地扫了一眼,大部分座位都坐了人,只有靠窗那排,倒数第二个位置还空着,旁边坐着一个……女生。她低着头,乌黑的马尾辫柔顺地垂在颈后,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颈。她正专注地用一支笔在崭新的书皮上一笔一划地写着名字,侧脸的线条干净柔和,鼻尖微微翘起一个可爱的弧度。

是她吗?高月萌?张津语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随即又咚咚咚地擂起鼓来。他感觉脸上有点发烫,手心也冒出了汗。他几乎是屏着呼吸,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地挪过去,先把沉重的编织袋和网兜小心地放在满是灰尘的水泥地上,再把书包从肩上卸下来,塞进桌肚里。然后才拘谨地在那个空位上坐下,身体僵硬,双手放在并拢的膝盖上,眼睛只敢死死地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膝盖。

“嗨,”旁边的女生像是终于写完了名字,抬起头,声音清脆得像山涧里蹦跳的溪水,带着点自然而然的好奇和一丝友善的笑意,“新同桌?”她的眼睛很大,瞳仁是纯净的黑色,像被山泉水洗过的黑曜石,亮晶晶地看着他。“我叫高月萌。你呢?”

“我…我叫张津语。”张津语感觉自己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又小又飘忽,还带着点变声期特有的沙哑。他几乎不敢抬头直视那双明亮的眼睛。

“张津语…”高月萌重复了一遍,微微歪了歪头,像是在确认这个名字的音节,随即点点头,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名字挺好听的。”她说着,顺手拿起桌上一支削得尖尖的铅笔,动作干脆利落,“喏,分界线先画好哦,免得到时候说不清楚。”话音未落,铅笔尖就在两人课桌中间那道浅浅的木纹缝隙上,“唰”地一声,划下一条笔直、清晰的黑色铅线。

张津语看着那条突兀出现在老旧木桌上的三八线,有点发懵。这就是初中的第一道“楚河汉界”吗?他还没来得及消化这简单直接的交涉方式,教室门口猛地传来一阵更大的喧哗和骚动。

“让让!让让!哥们儿借过!别挡道!”一个皮肤黝黑、头发根根支棱着像只炸毛刺猬的男生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怀里抱着一个脏兮兮的、瘪了一块的足球,差点一头撞上讲台。他穿着一件印着巨大篮球明星图案的亮黄色T恤,袖子大大咧咧地撸到肩膀,露出晒得黑红的胳膊,背着个鼓鼓囊囊、拉链都没拉好的书包,脸上挂着满不在乎、精力过剩的笑容,眼神像探照灯一样在教室里扫视了一圈。他一眼就锁定了目标——高月萌后面那个还空着的位置。一个箭步冲过来,书包“咚”地一声像扔沙包一样砸在桌上,瘪了的足球被他随手塞进桌肚底下,带起一阵裹挟着汗味和尘土味的风。

“嘿!这地儿没人占吧?”他大咧咧地问,目光扫过高月萌,最后落在张津语脸上,咧开嘴,露出一口格外显眼的白牙,笑容带着一种天然的、不容拒绝的热力,“哥们儿,我叫明忠浩!以后咱就是前后桌了哈!多多关照!”他的声音洪亮,瞬间就盖过了周围的嘈杂,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或者说假装平静)的水面。

张津语被他这自来熟的热情和近距离的声浪冲击得有点懵,下意识地点点头,喉咙里挤出两个音节:“哦…哦,你好,我叫张津语。”他感觉自己的耳朵根更烫了。

高月萌闻声回头,小巧的鼻子皱了皱,像闻到了什么奇怪的味道,对着明忠浩说:“明忠浩?你动静能不能小点?刚才差点把我新书撞地上去。”语气里带着点小小的不满。

“哎哟!对不住对不住,高大小姐!”明忠浩立刻嬉皮笑脸地对着高月萌拱了拱手,动作夸张,道歉听起来毫无诚意,“下回注意!下回一定注意!保证比猫走路还轻!”他一边说着,一边大大咧咧地拉开椅子,椅脚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划拉出“嘎吱——”一声刺耳的噪音。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尖锐、毫无韵律可言的“叮铃铃铃铃——!!!”猛然炸响,像金属片被疯狂刮擦,瞬间淹没了教室里所有的声音。那声音如此突兀,如此刺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力量。整个教室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按下了暂停键。所有的喧闹声、嬉笑声、桌椅碰撞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身体瞬间绷直,目光齐刷刷地、带着敬畏投向门口的方向。

一个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灰色夹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向后抿得油亮的中年男人,腋下夹着厚厚的教案和一本深蓝色的点名册,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嘴唇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目光像两把小刷子,锐利而缓慢地扫过教室里的每一张面孔,带着一种无声的、沉甸甸的压力。教室里静得能听见窗外老槐树上最后几声有气无力的蝉鸣,以及远处操场传来的模糊口号声。

“同学们好。”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但每一个字都像小石子一样清晰地砸在每个人的耳膜上,“我是你们的班主任,也是你们的语文老师,我叫王志国。”他拿起一支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三个遒劲有力的字。“欢迎大家来到南兴镇初级中学,成为初一(三)班的一员。初中,是你们人生的一个新阶段……”

张津语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沿上一处翘起的、有些扎手的木刺。讲台上王老师的话语清晰地传入耳中,但他脑子里却嗡嗡作响,像塞进了一团乱麻:鼻尖萦绕着劣质粉笔灰和木头陈腐的味道;眼角余光里,旁边那条清晰得有些刻意的三八线像一道小小的鸿沟;后脖颈能感觉到明忠浩那热烘烘的、带着蓬勃生命力的气息;前桌高月萌挺得笔直的后背,校服领口露出一小截干净的脖颈;窗外,那棵巨大的老槐树在秋风中轻轻摇曳着枝叶;脚边网兜里,搪瓷脸盆边缘在透过窗户的光线下,反射出一小块晃眼的白光……这一切都如此真实,如此具体,带着粗糙的质感、纷乱的气味和喧闹的声响,无比清晰地烙印在他的感官里。

2008年的秋天,就在这间弥漫着粉笔灰、汗味、尘土味和少年人蓬勃气息的旧教室里,伴随着这刺耳又无比陌生的铃声,以及讲台上老师沉稳而威严的话语,正式为他拉开了序幕。这个南方小镇,这群刚刚脱离童年懵懂、带着各自憧憬与不安的少年,正被这名为“成长”的洪流,温柔又无可抗拒地裹挟着,奔向一个未知的远方。张津语的心跳,在最初的慌乱之后,竟奇异地、缓缓地沉静下来,如同溪流汇入深潭。他微微侧过头,目光第一次认真地、带着探索的意味,投向窗外那片被教学楼切割成方块的、湛蓝如洗的秋日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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