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的敲门并没有得到回应，医生轻轻转动阁楼的门把手，并没有锁，不知道是实在疲惫到难以顾及，还是「她」已经对自己有了一点点的信任。
「我进来了喔...你醒了啊。」
推开门，窗外的光线经过几次反射照到张医生脸上，少女已经将昨晚仓促铺好的床铺叠放整齐，此刻正安静地靠坐在窗台边，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
她依旧戴着那顶深色的贝雷帽，帽檐压得很低，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颚和一小截苍白的颈子。她的目光似乎正投向窗外那片尚未苏醒的庭院，姿态带着一种本能的警戒，仿佛一只误入陌生领地的小猫。
窗外，挂满花苞的樱花树枝桠在微凉的晨风中轻轻摇曳，不知何时才能灿烂盛开，就像医生与少女的关系一样，充满了不确定性。
张医生在心里叹了口气。昨天的骚乱之后，将她带回自己这个狭小的住所，是当时情况下唯一的选择。在自己提出这个建议后，她没有拒绝，只是沉默着点了点头，大概是因为体力耗尽，同时也无处可去。
更重要的是，那些「猎人」已经盯上她了。
「莉娅？」
张医生稍稍加大了嗓门，这是少女昨天勉强告诉自己的她的名字。
直到这时，少女的肩膀才极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像是被这突来的声音惊扰。她没有立刻回头，只是维持着望向窗外的姿势，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低低的、带着些许沙哑的回应：
「…嗯。」
「早安。要吃点东西吗？厨房里有昨天买回来的面包。」
莉娅慢慢地转过头，帽檐下的阴影遮住了她大半张脸，但张医生能感觉到那双赤红色的眼睛正谨慎地打量着自己。
过了几秒，她才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又迅速补充了一句：「我自己去拿就好。」
看着莉娅小心翼翼地绕开他，走向厨房的背影，张医生揉了揉眉心。他从壁橱里找出一些自己几乎不穿的旧T恤和运动裤，虽然对她来说可能太过宽大，但总比一直穿着她那身沾着尘土甚至一些血渍的衣服要好，昨天莉娅几乎倒头就睡，他也就没忍心再叫她换衣服。
当莉娅拿着半块面包，小口小口地啃着走回阁楼时，看到放在毯子旁边的衣物，明显愣了一下。她抬起头，帽檐下的目光落在张医生脸上，带着一丝困惑。
「这些……给我的？」
「嗯，你总不能一直穿着那些衣服，换下来吧，我帮你洗好。」张医生说，「要洗个澡吗？」
「…知道了。」莉娅的声音很低，但还是走过去拿起了那些东西。「洗澡的话...我们不用。」
「嗯。」
张医生刚准备下楼，身后却传来了迟疑的声音。
「那个…医生。」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莉娅似乎在犹豫，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衣角。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因为你是我的病人。」
「病人的话，只要我受伤了给我治病就好...之前也是这么说的。」莉娅似乎并没有接受这个说法。
「但是那些『猎人』...我是说，现在的你出去的话，作为我的病人的你又会受伤，我不希望那样，也没法保证每次都能治好。」
「…」
「至少等你康复。」
「可我也不能白白接受你这么多...」
「你不是预支了报酬吗，那条项链。」
「...够么？」
「够。」
「…谢谢你。」
莉娅低着头看着地面，但很快又再次抬起头，仿佛鼓起了某种勇气。
「那个...我还有一件事想问医生。你昨天说…你以前的病人里，有我的同类？」
这个问题终究还是来了。张医生轻轻点了点头，声音有些低沉：
「很久以前了，一个…和你一样的孩子，夜里拖着受伤的身子来到我们医院，从那时我才真正知道了你们。」
莉娅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她也是...被猎人打伤了吗？」
「嗯，之后她在我的医院住了一阵子，但是... 我做得还是不够，特别是她的『目标』」
「『目标』？你知道那个吗？」莉娅很吃惊。
「嗯，从她那里...听说过一些。你们从自己的世界来到这里前，会设立一个『目标』，完成后魔法就会再次生效，把你们传送回去，是这样吧？」
「是的。 那...她最后怎么样了...？」
「很可惜，她...没能完成『目标』，也没能回去。」
「...这样啊。」
莉娅没有再追问下去，她轻轻咬着面包的动作停了一下，视线低垂。阁楼里只剩下风声拂过窗户的沙沙响，张医生默默地望着莉娅，过了许久才缓缓开口：
「莉娅，每个月兽都有『目标』对吗？...」
莉娅的身体紧绷起来，她低下头：
「嗯，那是传送的启动条件。」
「那你的...」
「对不起，我现在还不太想说。」
「好，我明白了。」
张医生没有勉强。
日子一天天过去，阁楼里渐渐多了一点生活的气息。莉娅总是安静地窝在窗边，观察着窗外的人类世界，偶尔会走到客厅里端详着她不认识的电器，甚至开始翻看那满是灰尘的书架。
某天傍晚，张医生刚踏进家门，便看到她正拿着一本书，坐在沙发上端详着。
「莉娅？在看什么？」
听到声音的莉娅像是被吓了一跳，立刻要把书塞回书架，但张医生笑着摆摆手让她坐下：「没关系，随便看吧，不过我这里基本都是医学书，看得懂吗？」
「医学书的图有点可怕...」莉娅有些别扭的坐了回去，「所以就换了一本，这本好看多了。」
「嗯？」张医生瞄了一眼封面，「喔，是那本星座书...」
「你们世界对星座的想像好有意思。」莉娅说，「可惜今天云比较多，没办法实际看到。」
「好像还要过几天才会放晴...话说回来，你们好像都挺喜欢星座呢。」
「我们...？」
「啊，抱歉，其实那本书是...」
「丁零零！」
门铃突然响了。
张医生的眉头皱了一下，他起身走向门口，透过猫眼往外看了一眼，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他回头看了一眼莉娅，低声说：「你先进房间待一会儿，关好门。」
「怎么了？是谁？」
「…工作上合作的人，要谈很重要的事。」
「…好的。」
莉娅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顺从地站起身，走进了那间暂时充当她卧室的小阁楼。
「丁零零…」门铃还在响。
张医生深吸一口气才打开了房门。
站在门外的是一个男子。
——戴着诡异的蓝色面具。
「你来干什么？」张医生抵在门框上，好像不是很想让他进来。
「真冷淡啊，老师，我这不是听说你身体抱恙来看看您吗？刚刚做了一笔『业务』，想着正好在附近...」
「你消息可真灵通啊，我已经不是你老师了，没必要继续这么关注我吧？」
「您这话说的，我想着许久未见，又正好路过您医院附近，就顺道去看了看，却听李护士说您不在。」蓝面具一副玩世不恭的语气，「她还提起您之前似乎被一个有些…嗯…情绪不太稳定的小病人弄伤了手臂？作为您之前的学生，无论是哪方面的...怎么能不来探望一下呢？」
「她真是多嘴...」
「老师，你还是一点没变，什么事情都那么爱逞强...和当年我们在医院共事的时候一样。我说...真的都不让我进门吗？」
「我可不希望大半夜家里出现一个戴面具的人。」
「真是的，正是因为『尊敬』您，我才会戴着蓝面具来呢。」男子耸耸肩，「算了，我这次来，主要是为了给你送点『药』。」
「『药』？你说的是...」
蓝面具摸摸口袋，掏出一个装着红色液体的小瓶子。
「…」
「一点心意。啊对了，不知道您有没有耳闻，最近冒出来一只奇怪的月兽，总是破坏我们『进货』，还打伤了不少伙伴，连我都吃了点苦头呢。」蓝面具用一种微妙的眼神看着医生，「更奇怪的是，我们差点抓到她的时候，有个老师您的『同行』把她救走了，不知道您有没有什么头绪呢？或者…是不是您一时兴起，亲自活动了一下筋骨？」
「怎么，你是在怀疑我？」
「不敢不敢，只是开个玩笑，我怎么敢怀疑老师呢？」蓝面具用打趣地口吻说道，「只是我想，既然是老师同行，又和月兽关系这么好，也许是跟我不同，和老师志同道合的新学生之类的？」
「我没听过你说的东西，现在也没有学生。我现在只是个普通的社区医生，每天为些头疼脑热的邻居看病罢了。」医生已经准备关门送客：「你们的事情，我没兴趣。」
「我想也是，老师也不是小孩子了，『把人类的情感用在非人之物上只会让大家都变得不幸』这件事肯定很明白，对吧？毕竟那一次...」
「没其他事的话，你可以走了。」
「至少请收下这个『药』...」
「我不需要这种东西，我已经好了。」
医生用力关上了门，蓝面具并没有坚持，而是站在门外望着他，透过面具的是某种似笑非笑的眼神。
张医生靠在门板上，疲惫地闭上了眼睛。直到听到下楼的声音远去，才转身走向小房间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没事了，出来吧。」
门打开一条缝，莉娅探出头，眼神里充满了疑惑和明显的不安。
「刚刚那是…？」
「一个...过去的实习生。」张医生含糊地回答。
「这样啊...张医生是很厉害的医生吗？」
「哪里，小医院打工罢了。」他脱下刚刚套上的外套丢到一旁：「时间不早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嗯...晚安。」
「…？」
张医生有些诧异的望了莉娅一眼。
「...晚安。」
又过了几天，夜晚终于无云。
张医生处理完诊所带回来的文件，回过头就看见莉娅正倚着窗台，仰着头，像是在寻找什么。
「在看什么？」他走过去看向窗外，「喔...可以看到星星了啊。」
「嗯。」莉娅似乎被拉回现实，对着天空眨了眨眼，「我在找星座…但是好多都认不出来。」
张医生望向夜空，「光污染太重了，不过看亮星还是能辨认出一些。妳在找哪个？」
「双子座。」她声音低低的，「根据你们的生日划分…我应该是双子座。」
「双子座啊，是聪明又好奇的星座呢，难怪妳总爱问问题。」他笑了笑，接过莉娅手中的星座书，指着窗外某个方向，「看见那两颗亮星了吗？几乎排成一直线，那一对就是北河二和北河三，是双子座的代表星，分别是双胞胎兄弟的头部。」
莉娅专注地听着，偶尔低头看书本，又抬头看星空。星光反射在赤红的眸子里。
「真的好漂亮…不过还是想像不出来，只看得到几颗亮星。」她笑了笑，带着一点无奈。
「那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带妳去郊外的山上看看吧。没有光污染，会清楚得多。」医生顿了顿，语气柔和起来，「等妳伤好之后。」
「好...医生你是什么星座？」
「巨蟹座。对了，你们世界的一年比我们短吧？一年的最后一天也就只能到巨蟹座呢。」
「你连这个都知道？喔...是之前的那位月兽告诉你的吗？」
「对，那孩子也对星星很感兴趣。」张医生轻轻翻开手中的书，「这本书，其实是我当时买给她的。我想帮助她实现『目标』」
莉娅眼神一动：「她的目标...是什么？」
「看到和她名字一样的星星。」
「名字一样？」
「嗯。Spica，处女座最亮的那颗星。」他望向夜空，语气忽然沉了下来，「可惜她来到我们这里的那段时间，是看不见那颗星星的。」
「为什么？」
「在那个季节，那颗星只会在白天出现在地平线之上。」医生的声音小了下去，「我当时多希望她能多留几天，至少等到那颗星升起...」
沉默短暂地笼罩窗边，医生没有继续说下去，莉娅也没有继续追问。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升了上来，银白的月光洒进房间，医生转过头，发现莉娅正低着脑袋，仿佛在犹豫着什么。
「…医生。」
「怎么了？」
「你之前有问过，关于我的『目标』...我告诉你吧。因为...你是好人。」
「嗯...」
「其实，我...还有我的姐姐，曾经和大多数月兽...连同你之前的那个病人一样，都觉得，这个世界对我们抱有纯粹的善意，但是...」
「但是？」
「但是，五年前，我的姐姐在这个世界里...被一个猎人杀掉了。」
「…为了月露么。」
「是的，他们...和医生你不一样，在他们眼里，我们只是装着月露的，随时可以打碎的容器，所以...」
莉娅突然握紧了拳头，她的浑身都在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那股几乎要吞噬她的恨意。
「我来到这个世界的『目标』，就是把那个杀了我姐姐的畜生...」
「…」
「那个戴着『蓝面具』的猎人——碎尸万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