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从铅灰色的云层中跌落，不知疲倦。
细密的雨丝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网，将整个世界都笼罩其中。柏油路面被冲刷得油黑发亮，反射着交通信号灯变换的、模糊的光晕。空气中满是泥土与水汽混合的、微凉的腥味。
放学的钟声早已被这片雨幕吞噬，听不见一丝回响。
“我说，夏目同学。”
一把深蓝色的雨伞下，一个清脆而略带不悦的声音，像一颗投入闷水塘的石子，打破了这令人昏昏欲睡的节奏。
“你走路的姿势，是模仿某种正在进行光合作用的海洋生物吗？比如，海葵之类的？”
时雨青织微微侧过头，漂亮的茶色及肩短发随着她的动作，发梢蹭过校服的衣领。她尽力维持着身体的平衡，好让自己那熨烫得一丝不苟的百褶裙裙摆，不至于被身边这个男人溅起的水花弄脏。
这无疑是一种徒劳。
“海葵是刺胞动物，不进行光合作用。”夏目深平淡地陈述着事实，声音没什么起伏，仿佛只是在朗读一本枯燥的教科书，“而且，我的步调是经过精密计算的。综合风速、伞面倾斜角度以及你的身高，这是能最大程度减少‘时雨同学尊贵的裙摆被凡俗雨水玷污’这一悲剧发生概率的最优解。你应该心怀感激才对。”
“……我真该把你的脑袋撬开看看，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构造。”
青织小声地嘀咕了一句，换来的是对方变本加厉的靠近。伞面在他的操控下又往她这边倾斜了几分，导致他自己的右肩几乎完全暴露在雨中，湿了一大片。
“别靠那么近，你这个笨蛋！”
“是你让我看的，我只是想让你看得更方便一点。”
“我才没有！”
这就是我，夏目深，与我的邻座，时雨青织的日常。一段从初中开始，已经持续了三年，剪不断理还乱的“孽缘”。
我们之间的距离，近到能闻到她发间洗发水的淡淡清香，远到仿佛隔着一整个宇宙的歪理和争吵。
雨下得更大了。豆大的雨点砸在伞面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密集声响。为了躲避一辆疾驰而过的汽车溅起的水花，我拉着青织退到了路边一家24小时便利店的屋檐下。
“我去买罐热饮。”青织丢下这句话，从我手中“抢”过雨伞，快步走进了那片温暖明亮的灯光里。
我百无聊赖地靠在便利店的玻璃外墙上，准备进入惯例的“待机模式”。这个世界99%的事情都与我无关，也不值得我浪费哪怕一卡路里的能量去关注。我的视线没有焦点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游荡，直到——
直到，它被一个身影捕捉，再也无法移开。
就在屋檐下的另一端，站着一个少女。
乌黑、柔顺的长发如上好的丝绸般垂至腰际。一身与我们相同的星见坂高中校服，穿在她身上却显得格外清冷。她的肌肤在便利店灯光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冷白色。五官精致得如同人偶，却没有任何表情，一双深邃的眼眸只是安静地、安静地望着眼前的雨幕。
她没有带伞，也没有要进店躲雨的意思，就只是那么站着。仿佛她不是被雨困住，而是这连绵的雨景，单单是为了映衬她的孤独而存在。
周围的一切，汽车驶过的引擎声、雨点击打地面的嘈杂声、店内传来的欢迎光临的电子音……所有的一切都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我的世界里，只剩下她和那片无声的雨。
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像电流般窜过我的四肢百骸。我的心脏毫无征兆地、重重地跳了一下。
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这个老套到掉渣的念头，不受控制地从心底浮现。
“喂。”
腰间传来一阵不轻不重的触感，将我的意识从遥远的彼方拽了回来。时雨青织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我身边，用一罐温热的玉米浓汤贴着我的腰。
她顺着我的视线望去，自然也看到了那个黑发少女。
“怎么，夏目同学是发现了什么能颠覆世界和平的重大秘密吗？”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尖锐，“还是说，你那万年不变的审美终于因为淋了雨而短路，开始对那种冰山人偶感兴趣了？”
我收回目光，看向身旁明显有些闹别扭的青织。她鼓着脸颊，眼神游移，假装在研究手里的另一罐红豆汤，但微微泛红的耳根却出卖了她的真实情绪。
真是有趣。
我接过她递来的玉米浓汤，罐身温热的触感驱散了几分凉意。
“不。”我拉开拉环，喝了一口，然后用我最一本正经的语气回答她。
“我只是在进行一个社会学观察——‘论美少女在便利店屋檐下躲雨时，其孤独感对空气熵增的影响’。初步结论是，影响显著。你看，”我指了指她被风吹乱的刘海，“连信息都变得更混乱了。”
“你果然还是应该被当成不可燃垃圾处理掉！”
青织的怒火被成功点燃，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我所熟悉的、充满活力的火焰。
就在我们再次陷入日常的斗嘴时，屋檐另一端的那位少女，仿佛被我们的声音惊动，缓缓地转过头来。
她的目光越过青织，径直落在了我的脸上。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像深冬的湖面，平静无波，却在湖底封存着无尽的悲伤。当她看过来的时候，那片冰封的湖面仿佛裂开了一丝缝隙，从中流淌出的，是悠远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怀念，是深入骨髓的、尖锐的痛苦，以及一层刻意筑起的、拒绝一切的疏离。
仅仅是一瞥。
一瞥过后，她便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平静地收回了目光。然后，她迈开脚步，走出了屋檐的庇护，任由那冰冷的雨水瞬间浸湿她的黑发与肩膀，头也不回地，走入那片灰色的雨幕之中。
她的身影很快变得模糊，最终被那片连绵的雨彻底吞没、消失不见。
雨还在下。
我握着手中尚有余温的玉米浓汤，却感到一种莫名的寒意，从心底深处，一点一点地蔓延开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