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硬币

作者:珠树VEN 更新时间:2025/6/17 22:48:10 字数:5900

再次站在明甜家门口,左手握着香子兰的我难以平复心中的悸动。今天既不是她的生日,也不是什么特殊日子,只是她已经一周都没有来学校——我一周都没有见到她——就在她对我告白之后。

“咚咚咚……咚咚咚咚。”

轻轻叩响大门,像是打破池水的涟漪,记忆在脑海里泛开。那是年幼时一个烈日当空的下午,我俩不知疲倦地攀爬公园里的云梯。我们全身汗津津的,明甜拉着我的手,笑着从牛仔裤兜里摸出一张五元纸币,说要带我去买冰糕。我也笑了,跟着她一起蹦着走。一辆红漆三轮车拉着一大桶冰糕,桶上盖着一块灰白的长布。摊主是一个戴草帽、皮肤黝黑的老人。他见我俩靠近,打开了盖子,明甜翻出两根香子兰口味的冰糕,我很惊讶,说冰糕居然还有这种口味。她笑了,让我试试,我接过来,随后她将那张五元纸币递给摊主,摊主找她一枚一元硬币,她伸手去接,那硬币却像泥鳅似的从她指缝间溜走了。

“叮噔。”

清脆的声音从脚边传来,我颔首寻找,没见着硬币,只见到三个街溜子,为首的老大烫着摩根烫,头发焦黄,左脚呈“稍息”姿势。他左手边是一个莫西干头的小鬼,右手是一根豇豆细的竹节虫。明甜蹲下身子,一边疑惑一边探着手寻找。老大见她的模样,露出痞笑,淬了一口:“别找了,你的钢镚跳到下水道去了!”

旁边还真有一个条形码一样的下水道。

明甜闻罢便带我匆匆离开,我的脸格外烫,那硬币肯定是被那混混给踩到脚底下了。如果我勇敢地当场说出来,她就不会丢失那一元钱,可我却懦弱地选择了逃避,我或多或少也成为他们三个当中的一员。

如果神明能够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想我不会如此寡断吧。

回过神的工夫,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我轻轻推开门,明甜并不在后面,也许从始至终它都是虚掩着的。日光探进门后的阴影,我的心里陡然升起阴霾,祈祷过后,静静走进屋子。让人心生异样的是白日紧闭的窗帘,窗帘如阴暗森林里交叉下垂的树枝织成一般,遮蔽与世的光明,投进淡蓝的虚影。茶几上圆形陶瓷杯口盛着早已凉透的咖啡。耳边传来不切实的水滴声,朦胧着的,在梦境中的,与神明作伴的水滴声。声音断断续续,类似呜咽,却又沁入骨髓的冰冷,忽然间,手里的香子兰和心脏一起刺痛起来,我冲进浴室,所有言语和伤痛如鲠在喉。

我把明甜送到了医院。

外面的天灰暗暗的,像是要下雨。历经多个小时的抢救,她成功保住了一命,只是左手腕被扎得一捆捆,看着又勒又疼。她望着我,满脸惆怅,假装没看她的几个瞬间,她擦拭眼角的动作分外明显。

“杏子。”她躺着喊我,“什么时候来的?”

我半翻白眼,望向青窗:“上午十点?”

“热吗?”

“热得很。”

踏进浴室的时候,我一度认为地上是一具尸体,她流了那么多血,竟然还能再次醒过来。

我左手托着腮帮子,平视她:“一个人住,很危险的吧?”

她苦笑着,神情黯淡下去,视线转移到别处:“杏子,我渴了,给我倒杯水吧。”

我盛来一杯热水,吹跑氤氲的水汽,送给她,她喝过一口,将杯子放在一旁,望着单调的天花板,右手在空中比划着一个个杯口大的小圈。

“在想什么呢?”

她迷惘地摇摇头,说:“只是没想到,还能再次见到杏子,我现在就算是真死了,那也不留遗憾了。”说完停顿了少许,“你看,这一个个小光环,画给在天堂的我们。”

在高中以前,她都是一个纯粹的乖乖女,直到她十六岁的那一年,依我的话来讲,那就是“崩了根筋儿”,吃喝玩乐一样不差,化学九分的“传奇”也在班级里传了许久。我因此询问过她,她回答时的笑容平静得可怕。

见我木讷,她心直口快地一句:“诶,说句话,**?”戏谑的口吻使我回过神来,见我呆呆地看她,她爆发出阵阵乌鸦般的“咯咯”怪笑,用仅能移动的右手掩住口鼻。她微微颔首,眼角低到我无法窥视的角度,全身颤抖,一连串怪模怪样的动作引起了我的生理性厌恶,我忍着,静静等待着她接下来的变化。

稍许,怪笑声如天边云彩般散去,哭泣声缓缓坠落,落到她的掌心,再从指缝中溜出。我心跳加速,紧紧盯着她。

“对不起,杏子,对不起……”她的声音畏惧到战栗,“是我带坏了你,你本该有更好的前程,都是我害了你……”

她大概是在说高中那段带着我鬼混的日子,那时候我俩不学无术,上网,打牌,抽烟喝酒样样都有,甚至还站过街。我俩像烟火,灿烂过后便灯火阑珊。我好像是自发堕落成这样的,她从未强迫我做任何事,难道是因为她大我四个月的缘故,所以我总是屈从与她?

我像摸虎皮鹦鹉一样摸着她的头,一边摸一边安慰地说:“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她瞬时抬头,血红的眼眶让我心头一震,随后她小心翼翼地低语:“我杀人了。”

一瞬间,一阵粹白的耳鸣几乎贯穿我的大脑,我快速将手抽回,艰难撑起一个笑脸:“你开什么玩笑……”

随后,她坦白了。

畸形的家庭可以摧毁一个人的一生,这是母庸置疑的,当她讲起她还有一个哥哥时,我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她说他们兄妹二人常年住在一起,生活费由外地的父亲每月打给他们。因为哥哥年长,所以父亲直接将钱打给了她哥,可是她哥表面答应,背地里却严重沉迷烟酒和游戏,有时候甚至一个礼拜连家也不回。明甜经常饿得只剩皮包骨,被迫在凌晨的夜梦中醒来。有次她的眼部感染了病毒,也只能自己硬扛着,导致她的右眼视力严重降低,眼球看起来也是偏白的。

“我不敢,我不敢告诉爹,要是让哥哥知道我告状,肯定会打死我的。”

“所以,你把你哥杀了?”

她先是一愣,继而疯狂摇头,分贝填充整间病房:“不……不可能,我怎么可能会杀了我的亲生哥哥呢!”

“是他自己……是他自己……”卡壳般的呜咽声再次响起,像极了小狗。

“是他自己某次用吹风机的时候触电死的!”

我倏地站了起来:“触电也不会立马就……”她立刻对我打了个噤声的手势:“不,他就是一瞬间被电死的!”

我明白了。

“所以,你的哥哥死了,你的生活费也就握在自己手里了。”

“不够……不够……”她独自呢喃着。

“不够?”

“对,不够!他欠我的,这是他欠我的!都是他欠我的!”她情绪高涨,我感到不妙,后退两步:“你还干了些什么?”

她紧抿着嘴唇,脸上的肉挤出一层层丑陋的褶皱,翕动的嘴唇吐露着辛酸与苦楚,眼泪在心头滴落,我全身发麻。

“没……没说……我没告诉我爹……”她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我爹直到现在都还以为我哥活着。”

“你……”我顿时瞠目结舌,“所以你骗了你爹六年的双人份的生活费?”

她点头。

“你爹六年不回家?不给你哥打电话?”

她摇头。

“他已经是别人的爹了。”

我迟疑片刻。

“那你妈呢?”

“早些年淹死在河里了。”

“说没就没?”

她痛苦地摇头。

事情远远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回想起一周前她对我真挚的告白,一切都是那么的魔幻。

突然,我感到头皮发麻。

“等等……”我几乎是要尖叫起来,抱着头,“你哥的尸体呢?”

她面色苍白,我似乎是触碰到了她的禁忌,我的腿止不住的打颤,如果眼前不是明甜,或许我早就惊恐地跑出房门了。

“被……被我埋了……”她一抽一抽地泣着,“埋在乡下老屋后院的槐树底下,但是近期有拆迁队从后院路过,听说是要打一条水泥路。”

“你老家要铺路?”

她点头。

“你怕挖掘机挖出你哥的骨头?”

她再次点头,幅度有所变小。

“那你也不用自杀吧?”

她用右手抚着左手腕的伤口处,慈爱的目光像是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样。

“压倒骆驼的,不可能只是最后一根稻草。”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回想起一周前自己对她委婉的表达,起初我还忐忑地认为是自己的话伤透了她的心。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她犹豫片刻,最后还是说了出来:“趁现在还没被发现,去把骨头挖出来。”

她看着我。

我叹了口气。

那天,我做了一个反常的决定。

……

夏夜不总有风,蟋蟀仍在孜孜不倦地嘶叫着,乡下一个老宅房的后院,明甜找来工兵铲和大蛇皮口袋,我在一旁给她望风。她开始松土的时候,我点燃一根大重九。

“左手还疼吗?”

“有点。”她的喘气声十分清晰,回头望我的几个镜头,额前的发丝缭乱不堪。

“已经恢复一周了,能使上一半的力气。”

她没有让我帮她挖掘,事实上如果她真这样请求,念及以往的情分,我也未必会拒绝。

“当时比较匆忙,埋得很浅,也就两三米,这么多年没有被雨水冲刷出来,也是奇迹了。”

我难以想象不谙世事的她竟能平静地说出这句话。

神明也在眷顾着她?我望着那棵老槐树,它多年吸食着人的血肉,长势却依旧不颓,依旧枝繁叶茂——老槐树也在犯罪。

挖土声络绎不绝,踢掉一只鲁莽跳到我鞋背的蚱蜢后,香烟也抽完了,我将烟头摁在老槐树上,用手指转了转。“我来帮你吧。”我接过她的工兵铲。

我到底怀着怎样的心境?从我认识她起,她是那么的优秀,班上比她漂亮的,成绩没有她好;成绩比她好的,又没有她漂亮。照顾别人的情绪一直都是她的强项,她似乎是没有缺点,哪怕在别人眼里,她满身都是缺点。高中和她一起鬼混的日子,有过后悔,但更多的是快乐,哪怕在别人的眼里,口中,思想观念中,那都是错误的,难以令人接受的恶俗之事和龌龊行径。

“高中之前啊,我总是羡慕,羡慕别人能穿新衣服新鞋子,而我只能自个儿缝缝补补。”她依靠在老槐树上,望着星空,一副感叹的样子,“只有杏子啊,邀请我去她的家里,送给我一些干净的衣服,她人怎么能这么好呢?”

她将我用第三人称的口吻叙述出来,让我感到分外在意,眼神无法聚焦,手上的动作逐渐变缓。

“扑哧。”她忽然笑了。

“你又想到什么了?”我问。

“其实……”她右手捂着嘴说,“那天你脱下的那身沾了鼻血的衬衫,我趁你没注意塞进裤兜偷走了。”

我一时竟没反应过来,等我彻底理解她的话语后,反复斟酌几个词,最后吐出两个字:“变态。”

“磕噔。”

工兵铲碰到了泥土以外的东西,我顿感惊慌。

“别怕,别怕……”她轻声细语地说,唇齿间展露着温柔,我像是踩到了地雷,一动不敢动。

“因为埋的时候没有棺材,血肉都被虫子啃了,全都是骨片,不用拣,把土一起铲进来吧。”她边说边打开蛇皮口袋,将袋口撑得老大。我麻木不仁,将那一铲铲碎骨和泥土的混合物倒进口袋里。我不敢细看,只觉得那一铲铲混合物像是挂着粗盐晶粒的黑色土豆泥。我分不清哪里是头骨,哪里是颧骨,哪里是髌骨。或许它们长得一模一样,尽管这听起来是个谬论,但目前确实是如此。我像台机械一样运作着,忽然一阵头皮发麻——我这是在干什么?毁尸灭迹?我这算是在犯罪吗?心里有了肯定的答复,我侧过身子望向明甜,她聚精会神地看着我工作,见我看她,立马回以微笑,嘴角的弧度十分温柔,在我眼里却诡异至极。

挖得差不多了,在没被别人发现之前,我得快速把坑填好,因为铲出来了一大袋泥土,所以明甜又去其他地方装来了一些土填补空缺,将土压实后,我俩行色匆匆地离开了。我力气更大,所以托着那包蛇皮口袋。走在月色照耀着的小路上,她的心情十分怡然。

“谢谢你啊,杏子。”她边踢路边的杂草边说,“你救了我,还帮了我这样大的忙。”

我讪笑一声:“你有点见外了。”

“杏子……生气了吗?”

“没有,我干嘛要生你的气。”

她的脸颊一下就红了。我淡漠地望着那红里透蓝的肌肤,无心地说:“欸,明甜,你知道吗,人在说谎和害羞的时候,脸都是会红的。”

“嗯?”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意识到了我的潜藏意思,“我没有说慌啦,我是真的非常感谢杏子。”

我缄口不语。

……

“欸,杏子,你的右手在画着什么?”

我的右手食指确实是在画着圈。

“哦,这个嘛,我在画硬币。”

“硬币。”

“对,小时候欠你的一枚硬币,现在想还给你。”

“什么时候?我记得杏子没有欠过我钱呀。”

我再次无心地笑笑,说:“这枚硬币,我不欠你,但我就是想还给你,还给你之后,我俩更是两不相欠了。”她听后笑了,声音清脆,比蟋蟀声好听多了。

打车的时候,我们谎称背着的是一袋土豆子,司机也没有多问,毕竟明甜看起来是那么的人畜无害。我们到达城里,进入小区,上楼,将蛇皮袋子丢到明甜家的空房间里。目前还不知道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只能暂时放在那儿。明甜想让我留宿,我委婉拒绝,她吻过我的右手腕后与我作别。

我独自一人下楼,走在两人宽的长廊上,清透明亮的月光照射在我的身上,我的影子显得格外稀薄。

……

第二天事情就败露了。

被传唤这件事我早已心知肚明,但让我没想到的是她会比我更早来到派出所并进入审讯室。我买了整整三包烟,三包都是云烟。我的头发缭乱,黑眼圈极重,眼眶又红又肿,一边吸烟一边咳嗽,有警察同志发现我,告诉我所内不准吸烟,我就走到门外,一边抽一边望着天,天边的云彩逐渐散去,我心头的阴郁却不减反增。偏头痛也在折磨着我,眼角挤出的两滴无名之泪,也默默融化进皮肤里。

我蹲在派出所门口,一天都没有进食,警察同志担心我,送给我一些面条子吃。晚上我也没有走,坐在派出所门口,警察同志再次担心我,我假装告诉他我会回家,实际上去网吧包了通宵,高中和明甜鬼混时,我俩也经常网吧通宵打cs,网吧女生很少,玩fps游戏的更少,我俩也因此交上了一群混混哥们儿,那也是我俩堕落的开始。明甜之前喊我一声**,喊得真不错,声音悦耳又形象,只是她这次没有坐在我身边,也不能再喊我**了。

第二天我五点半就醒了过来,麻木地走了三公里的路才到派出所。派出所没有开,我就坐在门口等着,抽云烟。没有烟抽了,我就斜斜望着十字街路边一个卖冰糕的小贩,他长得和我俩小时候见过的那个小贩很像。恍惚间耳边传来零星声响,我撑开半眯的眼角,从所里走出两个人,一个是昨天十分照顾我的警察同志,他相貌年轻,英气十足,未来前途不可估量;另一个是被审讯了一天半的明甜,她的状态比我预料中要好,只是看着有些疲惫,眼底抹着黑。

“五分钟。”警察同志对一旁的她说,“你们只能最后交流五分钟,之后我们就先把你转接到看守所。”

我从角落里缓缓站起身,和她对视着,她的眼神依旧分外温柔,我鼻子一酸,咬着嘴唇,坚强地不让眼泪落下。她看着我勉强的样子笑出了声,展开双臂,我扑了过去,紧紧和她拥抱在一起,声嘶力竭地大哭着。

“为什么,为什么你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明明是我骗了你,你却如此的平静?”

她的头卡在我的肩膀上,笑了笑:“其实我早就知道了,前天晚上回来的小路上,你悄悄把混着骨片的泥土袋子和一间老屋子墙上靠着的肥料互换了。我反倒很欣慰,欣慰杏子没有成为我的共犯,我真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竟还想把你卷进来。”

“你是先一步……”

“没错。”她说,“你离开我家之后,我就连夜来自首了。”

我沉默了。

即使是仔细斟酌过自己的选择,这个结局依旧让我难以接受。命运总是喜欢捉弄他人,可她却在拼尽全力苦中作乐。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流逝,警察同志看了看表,假意咳嗽了两声。明甜身子微微一颤,压低声音,下唇贴近我的耳垂,轻声细语地说:“杏子,我喜欢你。”

言罢松开拥抱,紧抿着嘴唇,紧紧盯着我的瞳孔,脸上挂着泪珠:“这次,我不脸红,请你收下我这位罪人最真挚的告白吧。”

说完后,她用右手腕笨拙地擦掉眼泪,跑回了所内。

我很久都没有缓过神来。直到警察同志随意地问了一句:“你们俩是什么关系?”

我望向天空,简单思索过后:“一个很重要的人。”

这一刻,天边的云彩逐渐散去,心头的压抑也缓缓坠落,我将谨记与她的故事,因为这是她生前最珍贵的留念。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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