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8年的雨季,来得比往年更长。
无休无止。
海城,这座钢铁森林被泡在一片灰蒙之中。雨点细密,冰冷,不带喘息地砸在玻璃上。砸得一声声闷响。水汽洇开光影,扭曲了整个世界。
向星燃的房间没有开灯。
他坐在桌前,脊背僵硬地对着窗外那片灰色。巨大的全息画板悬浮在半空,屏幕上是一张画了一半的脸。线条纠缠,色彩在屏幕上淤积、冲撞。所有深色颜料拧成一团,糊住了五官。
那是一张看不清的脸,唯一能辨认的,是凝固在嘴角的厌恶。
是对画中人,也是对自己的厌恶。
这幅画,他已经三个星期没碰过。
向星燃的手指在光滑的桌面上划过,又停住。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顺着手臂爬进胸口。他盯着画板,瞳孔里却映不出任何东西。那张脸曾是他情绪的出口,现在只是一面空洞的墙,把他所有的无力与枯竭都反弹回来。
他放弃了。
抬手在空中虚划一下,画板的光芒应声熄灭。
房间瞬间坠入黑暗。
唯一的微光,来自桌角的情绪监测仪。橙光一闪一闪。
轻度焦虑。
向星燃别开视线。AI心理咨询师“海螺”的第十七次通话请求被他拒绝后,这抹橙光就再没变过。一个沉默又固执的警告。
他站起身,踱到窗边。
玻璃上凝着一层薄雾。他伸出手指,在上面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小人,随即又用力抹掉。指痕杂乱地糊在水汽上。
窗外,磁悬浮公交安静地滑过轨道,车身的霓虹广告被雨水冲刷得一片模糊,光晕流淌。
这个世界很新,很亮,也很吵。
噪音和光线都被这扇窗户挡住。
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一六八厘米。
数字钻进脑子,刺得他太阳穴一跳。
上周体育课,智能手环推送的体测结果,冰冷,精确。班级男生的平均身高是一七六。而他,向星燃,十七岁。一六八。
这个数字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羞耻。他下意识地弓起背,想把自己缩进墙角的阴影里。
饭桌上,父亲向卫国总会清清嗓子。
“男孩子,多运动,把身板挺起来。”
父亲是退伍军人,脊梁挺得笔直。他期望儿子也一样,坚韧,挺拔。但那目光每次扫过向星燃单薄的肩膀,都会沉下来,带着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失望。
一阵眩晕毫无征兆地袭来。
向星燃扶住窗框,指节攥得发白。他稳住晃动的身体,感到一阵熟悉的疲惫。身体里仿佛有台机器在超负荷运转,正耗尽他所有能量,进行着某种他无法理解的可怕重构。
“星燃?还没睡吗?”
门外是母亲李静的声音。她是一名教师,声音永远温和,敲门声也只有克制的两下。
向星燃的身体瞬间绷紧。
他咽了口唾沫,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
“……没。”
声音一出口,他自己都愣住了。
尖,细,毫无属于少年的沙哑。那声音又轻又飘,卡在喉咙里,完全不属于他。他猛地抬手捂住嘴,心脏重重地坠了下去。
怎么回事?
变声期早就过了。为什么声音会变成这样?
门外的李静似乎也察觉到了异样,沉默了几秒。
“我给你热了杯牛奶,放在门口了,喝了再睡。”
“……好。”
这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丝颤抖。
母亲在门口又站了一会儿。向星燃屏住呼吸,能听到她那声若有似无的叹息。接着,拖鞋摩擦地面的声音渐渐远去。
冷汗从他背心渗出,黏腻地贴在皮肤上。他靠着冰冷的墙,不敢去开门,不敢去拿那杯牛奶,更不敢想母亲那双担忧又无措的眼睛。
他怕再开一次口,就会彻底暴露。
房间里只剩下雨声,和他擂鼓般的心跳声。
他一步步挪到穿衣镜前。
这面镜子,是他每天起床后最憎恶的东西。他迟疑着,最终还是抬起手,按下了声控开关。
“开灯。”
柔和的光线铺满房间,也照亮了镜中那个单薄的少年。
苍白的脸,过长的刘海,缺乏血色的嘴唇。松垮的家居服挂在瘦削的肩上,锁骨的线条清晰得过分。
一切都和他记忆中那个厌恶的自己一样。
他死死地,死死地盯着镜中的脖子。
那里……没有喉结。
他知道自己喉结不明显,医生说过发育晚。但现在,那片皮肤白皙细腻,平坦得让他心慌。他的手抖得厉害,指尖抚上脖颈,那光滑的触感让他浑身发冷。
视线上移。
紧抿的嘴,挺直的鼻梁。
最后,是那双眼睛。
他拨开挡眼的刘海,逼自己看向镜子。瞳孔深黑。曾经盘踞其中的阴郁和闪躲,被一种更陌生的东西搅动着。那里有惊恐,有迷茫,还有一丝……诡异的柔和。眼角上挑的弧度,让整张脸的轮廓都软化了。
这不是他的脸。
不完全是。
它正在变化。一种缓慢的、但他已经能清晰感知到的变化。
寒意从脚底窜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他猛地后退,重重撞上书桌。
桌上的画笔筒被撞翻在地。哗啦一声,几十支画笔滚落得到处都是,断裂的,完好的,铺了一地。
镜子里的人。
是谁?
这个问题化作无声的尖叫,在他颅内炸开。
窗外的雨,还在下。
一下,要将这个崩坏的世界彻底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