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断裂了。
向星燃不知道自己在冰冷的地板上坐了多久。
一分钟？还是一小时？
房间里的光线没有一丝变化。窗外的雨声固执地敲打着玻璃。他撞倒画笔筒的那一幕，被定格，拉长，变成了一张没有声音的黑白照片。
最终，一阵冰冷顺着尾椎骨钻进脊柱。他猛地打了个寒噤，僵硬的脖颈带动整个身体一颤。混沌的思绪被这股刺骨的寒意搅动，终于重新开始流动。
他垂下眼，看见了散落一地的画笔。
那些木头和石墨，曾是他手指的延伸，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此刻，它们横七竖八地躺着，了无生气。
他伸出手，想去捡。
指尖在触碰到一支熟悉的碳笔时，却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猛地缩了回来。
他捡不起来。
不是没力气。他的手臂里有肌肉，能抬起，能弯曲。但大脑发出的指令，在传递到指尖的途中，消散了。那是一种沉重到极致的倦怠，让他的整个身体变成了一个铅制的空壳。他清楚地知道，就算把它们捡起来，放回笔筒，用不了多久，上面就会落满一层灰。
那块漆黑的全息画板，已经宣判了他的死刑。
那个东西又来了。
向星燃对它再熟悉不过。它没有名字，也没有形状。他私下里叫它，“灰色访客”。
它从不敲门，总是在这样的雨天，或是一个万籁俱寂的深夜，悄无声息地潜入。它不拿走任何实体的东西，只是一点一点，偷走他世界里的感知。
最先被偷走的是色彩。
“灰色访客”抵达时，墙壁的白、地板的棕、窗帘的蓝，所有颜色的饱和度都被拧到了最低。世界褪色，最终混杂成一片深浅不一的灰。窗外偶尔闪过的霓虹，光晕散乱，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脏污玻璃，透不过一丝生气。
接着是味道。
母亲做的饭菜，放进嘴里，变成一团没有分别的蜡块。他能咀嚼，能吞咽，能感觉到米饭的颗粒和汤汁的咸淡。但“美味”这种体验，消失了。食物只是燃料，用来维持这具身体的基本运转。
然后是声音。
所有声音都变得遥远。雨声，车流声，甚至母亲在门外的呼唤，都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它们变成沉闷的嗡嗡声，压迫着他的耳膜。他能听见，却无法听清。整个世界被装进一个巨大的玻璃罩，灌满了水，而他独自一人，沉在最深的水底。
最后，是情感。
这是“灰色访-客”最可怕的武器。它会抽干他的一切，快乐、愤怒、悲伤，全部抽走，再换上一种无边无际的麻木。他的身体会自己行动：起床，洗漱，吃饭，上学。一串设定好的程序。就连此刻盘踞在心口的恐惧，也被这片灰色浸泡得迟钝。一把生了锈的钝刀，缓慢地、一下一下地，磨着他的神经。
他终于撑着桌子站起来。双腿发麻，针刺般的感觉从脚底传来。他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那杯牛奶。
他放轻脚步走过去，转动门把手，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门口的地板上，放着一个温控杯。一丝丝热气从杯口冒出来。杯子旁贴着一张小小的即时贴，母亲秀丽的字迹在上面：“早点休息，别想太多。”
向星燃拿起杯子。指尖传来的温度，让他有了一瞬间的真实感。他小心翼翼地揭下那张纸条，折好，放进口袋里，然后端着牛奶回了房间。
蜂蜜的甜味飘进鼻腔。他知道，这股甜味抵达不了他的舌头。他面无表情，将温热的液体一口口咽下。热流滑过食道，落进胃里，带来一丝纯粹物理上的暖意。
这是母亲的爱。
那些纸条，深夜的牛奶，清晨的煎蛋。母亲在用她的方式，试图凿开他心门上那堵厚墙。
他却回应不了。
他甚至无法为这份爱感到温暖。只有沉重，是让他喘不过气的愧疚。他是一个空洞，母亲所有的光和热都倾倒进来，然后消失。他无法回馈一丝一毫的光亮。这份无能为力，让他更深地厌恶自己。
喝完牛奶，杯子被他放在桌上。AI情绪监测仪闪烁的橙光，在昏暗中格外刺眼。他伸出手，想关掉它。指尖触到开关，一道微弱的电流弹了他一下。
“检测到用户心率异常波动，皮质醇水平持续偏高。向星燃同学，‘海螺’建议您立即进行一次深度心理疏导。是否现在连接？”
一个平滑、没有情绪的电子音在房间里响起。学校强制安装的系统，用于实时监测学生的情绪健康。
“否。”向星燃低声说。声音依旧陌生，他已经无力去恐惧了。
“理解。‘海螺’已将您的情绪状态标记为‘高度关注’，并生成第十八份观察报告。报告建议，持续的回避行为是抑郁症状加深的显著特征。与‘海螺’的交……”
“闭嘴。”
向星燃打断它。他讨厌这东西。所谓的关心，只是数据分析和预设程序。它能用最科学的术语分析他的痛苦，却永远无法理解“灰色访客”。在“海螺”的逻辑里，一切痛苦都可以被量化，被解决。
而他的痛苦，无法被量化。
房间重归寂静。
他终于弯下腰，将地上的画笔，一支，一支，捡了起来。像是收拾一场战争的残骸。每一支都曾是他的战友，但现在，它们只是冰冷的木头和石墨。
他把画笔放回笔筒，走向床。
身体的能量被抽空了，他不是走过去，而是把自己拖过去，然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隔绝了最后一点光。
在意识彻底沉没前，最后一个念头，慢慢地，沉入了脑海的淤泥深处。
那个访客……
是不是察觉到这具身体正在死去，所以才来得越来越频繁？
它是在为一场盛大的死亡，提前布置一个足够灰暗的舞台吗？
他不知道答案。
也不想知道了。
他只想睡。在那个灰色的、无知无觉的世界里，至少没有镜子，也没有声音。
窗外，2048年的雨季，无边无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