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眠没有带来安宁。
那是一场漫长的、无声的溺水。
向星燃挣扎着醒来时，四肢百骸都灌满了酸软的疲惫，每一寸骨骼都被深海的水压反复挤过。天已亮透，雨却没有停。灰蒙蒙的光线从窗帘缝隙里挤进来，将房间里的一切都染得陈旧、发黄。
那个“灰色访客”一夜未走。
它就坐在床边，沉默地审视着他。无形的雾气包裹着他，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他挣扎着坐起来。
睡了一夜的家居服变得皱皱巴巴，黏腻地贴在汗湿的皮肤上。他低头，看见睡衣的领口滑向一边，比平时更宽松。底下是大片白得晃眼的皮肤，和瘦削凸起的锁骨。
他愣住了。
随即，他猛地伸手拉高领口，将那片皮肤重新盖住。
是衣服洗松了，还是……自己又瘦了？
他不敢再想下去。
去学校的时间要到了。他的身体开始机械地执行程序。掀被，双脚踩上冰冷的地板。
一股凉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刺得他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一瞬。
他站起身，走向洗手间。
短短几步路，他却走得异常艰难。身体很轻，轻得不像是自己的。每一步都踩不实，脚下软绵绵的，找不到着力点。他的重心似乎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连走路的姿态都变得别扭。
洗手间的门虚掩着。
他推门进去。冰冷的白瓷砖反射着惨白的光，刺得他下意识眯起眼。他径直走向洗手台，全程低着头，视线死死地黏在地板上，刻意避开前方那面巨大的镜子。
他拧开水龙头。
冰冷的水流冲击着他的手掌。他掬起一捧，用力拍在脸上。
刺骨的凉意让他浑身一颤，也暂时压下了胸口那股翻腾的不安。
他想，只要完成和平时一样的步骤，一切就会和和平时一样。
刷牙，洗脸，换衣服，去学校。
他可以在课堂上发呆，在人群中隐形，熬过这漫长的一天。
他拿起牙刷，挤上牙膏，依旧低着头。细密的泡沫充满口腔，薄荷的味道却异常寡淡。他盯着水池里自己模糊的倒影，只是一个晃动的人影轮廓，看不清面目。这让他感到一丝虚假的安全。
漱完口，他又掬起水洗脸。
当指腹划过自己的脸颊时，一种异样的、过于光滑细腻的触感，让他指尖的动作猛地停住。
这……是他的皮肤？
一个男生的皮肤，怎么会是这种感觉？没有丝毫粗糙的毛孔，没有青春期应有的油脂和黏腻。只有一片光滑，一片细腻。
这不对劲。
心脏开始失控。
不是跳，是撞。一下，一下，重重地擂着他的肋骨，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不能再逃了。
他知道，那个盘踞在心头多日的梦魇，就在镜子的另一边。
终究要面对。
他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抬起了头。
时间被拉长，变得粘稠。
他的视线从冰冷的洗手池边缘，慢慢上移。掠过自己穿着睡衣的胸口，经过那片光滑得过分的脖颈，最终，定格在镜子里。
然后，他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镜子里的人……是谁？
那是一张清秀而陌生的脸。
属于少年的棱角消失了，下颌的线条收束得极快，变得圆润柔和，构成一个精致的、毫无攻击性的弧度。颧骨不再突出，脸颊甚至有了一丝健康的血色，冲淡了原本的苍白。
他的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细腻得看不到一丝毛孔，在灯下泛着一层柔和的光晕。
他的嘴唇，不再是过去那两片薄薄的、没有血色的皮肤。它们变得饱满了一些，唇形清晰，天然带着一抹浅淡的粉色。
最让他恐惧的，是那双眼睛。
那双他看了十七年的眼睛，此刻变得如此陌生。眼眶的轮廓似乎被拉开了，显得眼睛格外大，格外清亮。原本不算浓密的睫毛，此刻却纤长卷翘，在灯光下投下两道淡淡的阴影。
那双眼睛里，盛满了无措、惊恐与难以置信。这让那张本就柔和的脸，更添了几分楚楚可怜的脆弱。
向星燃的大脑一片空白。
血液在瞬间冻结成冰，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
这不是他。
绝对不是。
这是梦。一个比昨晚的溺水更荒诞、更恐怖的噩梦。
他颤抖着抬起手，伸向镜子，想去戳破这个幻象。
当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冰冷的镜面时，他看见，镜子里那个“人”，也做出了完全相同的动作。
他猛地将手转向自己的脸。
指尖传来了触感。温热、柔软、细腻到让他绝望。他摸到了自己柔和的下巴，摸到了光滑的脸颊，摸到了那双微微颤动的、纤长的睫毛。
触感，与视觉，在这一刻达到了残忍的统一。
“啊……”
一声不成调的、短促的抽气声从他喉咙里逸出。
那声音尖锐，纤细，充满了不属于他的惊惶。这声音彻底刺穿了他最后的心理防线。
“不……不是我……”他喃喃自语，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这不是我……”
他疯了一样地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一遍又一遍地冲刷自己的脸。他想洗掉它，洗掉这副错误的面孔，找回那个让他厌恶、却至少是他自己的向星燃。
水珠顺着他的脸颊、发梢滴落，在水池中溅开。
当他再次抬起头时，镜子里，那张被水浸湿的、更显脆弱和惊艳的脸，正用一种近乎悲鸣的眼神，无声地回望着他。
理智的堤坝，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他站不住了。
他该怎么办？
顶着这样一张脸，怎么走出这个房间？怎么去学校？怎么面对所有人？
他完了。
向星燃，已经死了。
镜子里这个怪物，占据了他的身体。
他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落，最终跌坐在湿漉漉的地板上。他抱住头，从喉咙深处，挤出了第一声压抑的、绝望的呜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