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咙深处一声哽咽，又被他死死咽了回去。
向星燃很清楚，哭泣是这个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它顶多让眼睛红肿，让镜中那张陌生的脸变得更加醒目。他不能坐以待毙。个人终端上的时间数字正冷酷地向前跳动，将上学的最后期限一寸寸碾来。
他扶着湿冷的墙壁，关节发软地撑起身体。镜子里，那个“人”也跟着站起，眼眶红得刺目，湿漉漉的发梢滴着水，眼神里只剩下惊恐的残骸。向星燃扭过头，强迫自己不再看那张脸。
必须有个办法。
必须有一个办法，能让他走出去，走进学校，而不被任何人察觉。
他的目光在逼仄的洗手间里横冲直撞，像一头绝望的困兽搜刮着笼子的出口。终于，视线骤然钉死在洗手台下方——一包一次性医用口罩。
口罩！
这个词击穿了脑中的混沌。戴上它，从下巴到鼻梁，大半张脸都能被遮住。那些变化最剧烈的地方，将完全隐匿。旁人最多只能看到他的额头，和那双……同样变得陌生的眼睛。只要死死低着头，也许，也许能行。
他几乎是扑了过去，指尖颤抖地撕开包装，扯出一个崭新的口罩。
脸的问题，暂时摁下了。可声音呢？
他忘不了昨晚那个尖细到把自己都吓懵的声音。万一今天在学校，老师点名让他回答问题，怎么办？
他重新挪到镜子前，这一次，他紧紧闭上了眼。他深吸一口气，从记忆的淤泥里费力地打捞属于“向星燃”的发声方式——那种带着点倦意的、沉闷的少年音。
他清了清嗓子，喉管里一阵细密的搔痒。他调动起全部意念，命令声带振动。
“喂……”
声音离口的瞬间，灭顶的无力感将他淹没。
那不是他的。
这声音比昨晚更清晰，也因此更恐怖。那是一个清亮的、纯净的、完全属于陌生少女的音色。它没有他渴望的任何一丝沙哑与沉稳，反而带着一种天然上扬的柔和尾音，刺得他耳膜生疼。
声带，彻底背叛了他。
它不再听从大脑的指令，而是固执地，用另一副身体的本能发声。他的喉咙里仿佛寄生着一个窃贼，正用他的身体，发出属于窃贼自己的声音。
“不……不是……”他再次尝试，这一次他用尽全力去压低喉咙，牙关紧咬，试图找回哪怕一丁点粗粝的质感。
“我是……向星-燃……”
然而，从齿缝间挤出的，却是一句带着哭腔的、音调更高的辩白。那声音听起来委屈得要命，像个迷路的小姑娘在倔强地重复自己的名字。
完了。
向星燃背靠着冰凉的瓷砖滑坐在地，四肢百骸的力气被瞬间抽干。视觉和听觉，人类感知世界的两扇大门，在今天早上，联手将他推进了不见底的深渊。
他是个怪物。
一个顶着少年记忆，却长着少女脸、发出少女声音的怪物。
客厅里传来母亲走动的轻微声响，时间不等人。他猛地惊醒，手忙脚乱地戴上口罩，将金属条死死按在鼻梁上，松紧带勒得耳后生疼。镜中，那张陌生的脸被遮挡大半，只露出一双惶然的眼睛。
他低下头，用手捂住嘴，夸张地猛咳了几声，直到喉咙真的泛起火辣辣的痛感。
就是这个。感冒，嗓子哑了。这是他能想出的唯一借口。
他把所有翻江倒海的恐慌用一层厚厚的麻木裹紧，走出了洗手间。
客厅里，李静已备好早餐。看到他戴着口罩出来，她明显一愣，立刻迎上来：“星燃，怎么了？不舒服？”
向星燃始终低着头，躲避着她的视线，含糊地点了点头。
“喉咙……疼。”他刻意把嗓子压成一团模糊的气音。口罩像个过滤器，总算让那过分清亮的声音变得沉闷了些。
李静伸手想探他的额头。
他像被电击般猛地一缩，躲开了母亲的手。
空气凝固了一秒。李静的手停在半空，眼神里掠过一丝受伤，但旋即被更浓的担忧覆盖。“发烧了？请个假吧，妈带你去医院。”
“不用！”向星燃脱口而出，声音因急切而陡然尖利。他立马又剧烈地咳嗽起来，以此掩饰，“小感冒……喝水就行。要迟到了。”
他看也不看餐桌，径直冲向玄关换鞋，只想立刻逃离这个家，逃离母亲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
“早饭不吃怎么行！”李静追过来，把一个纸袋塞进他怀里，“三明治和牛奶，到学校记得吃。还有这个，”她又递来一盒润喉糖，“含一片会舒服点。”
向星燃几乎是抢过东西，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他始终低垂着头，用刘海和口罩，筑起一道脆弱不堪的防线。
“谢谢妈。”他含糊不清地咕哝一句，逃也似地拧开了门。
“星燃！”母亲在身后叫住他。
他身体一僵，钉在门口，不敢回头。
“在学校……要真难受，就给妈打电话。”李靜的声音里，是压不住的忧虑，“照顾好自己。”
“……嗯。”
他闷闷地应了一声，一头扎进了门外的雨幕。
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地砸下，瞬间打湿他的发丝和肩膀，他却感觉不到冷。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后背的冷汗早已黏腻一片。刚刚和母亲那几分钟的对话，比跑一趟一千米还累。
骗过去了吗？
她信了吗？
他不知道。
他扯下卫衣的帽子盖住头，帽檐压得更低，埋着头汇入行色匆匆的人流。雨点打在伞面上，噼啪作响，这片喧嚣让他得到片刻喘息。至少在这片噪音里，他的怪异不会那么刺耳。
他路过商场巨大的玻璃幕墙，他不敢看。他怕看到那个戴着口罩、缩着肩膀、仓皇前行的自己。他不再是向星燃，他是一个窃取了向星燃身份的冒牌货，一个可悲又可怜的骗子。
每一步，都踩在摇摇欲坠的冰面上。
每一个擦肩而过的路人，投来的每一道无心一瞥，在他眼中都变成了审视与怀疑。
他终于望见了那扇熟悉的，刻着“海城第十七中学”的校门。成群的、穿着相同校服的学生，正笑着闹着，涌入其中。
那地方，曾是他做梦都想逃离的灰色牢笼。
今天，却成了他必须踏入的，遍布陷阱与审判官的地狱。
向星燃停在街角，遥遥望着。雨水混着什么温热的液体，一同顺着脸颊滑落。他死死攥住口袋里那盒润喉糖，坚硬的纸盒边缘硌得他掌心生疼，那点痛楚却成了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真实。
他，撑得过今天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