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课预备铃的蜂鸣声尖锐地钻进耳朵,将向星燃从那阵让他四肢僵直的恐惧中拽了出来。他全身的血液都因为那个声音而重新流动,却冰冷刺骨。他知道自己没得选,再拖延一秒,他就会顶着所有人的目光走进教室,那比现在悄无声息地混进去要难堪一万倍。
他用力吸了一口潮湿冰冷的空气,冷气呛得他胸口一紧。他将帽檐压得更低,帽子的边缘几乎要戳到眼皮,然后才拖着两条几乎要黏在地上的腿,一步步挪进了那扇黑色的、洞开着仿佛要吞噬一切的校门。
学校的走廊里,课前的喧闹声浪扑面而来。男生的打闹叫嚷,女生的嬉笑,课本被哗啦翻开的声音,混杂着雨伞滴落的潮气和青春期少年身上特有的汗味,构成了一个他既熟悉又格格不入的世界。
他死死低着头,视线钉在自己脚尖前的那一小块地面上,身体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快步走着。他越是想把自己变成一缕看不见的空气,周遭的一切就越是尖锐地刺入他的感官。
几个篮球队的男生带着一阵风从他身边擦过。他们很高,肩膀宽阔,单薄的校服被底下贲张的肌肉撑得紧绷。其中一个从他身边挤过时,向星燃被迫仰起了一点视线,正好迎上对方的手臂。那是一种绝对的高度碾压,他甚至能闻到对方校服上干净的洗衣粉味和刚运动完带来的那股灼人热气。
他整个人下意识地朝墙面又贴紧了几分,几乎要把自己嵌进墙里。
168厘米。
这个数字在他脑中炸开,每一个笔画都化作滚烫的铁水,灼烧着他的神经。在这个荷尔蒙四处横冲直撞的校园里,身高几乎就是一把衡量男生价值的尺子。而他,无疑是这把尺子上最可悲的刻度之一。
他能清晰地察觉到,那些高大的男生在经过时,投来的视线都是从头顶笔直落下的。那种无声的、居高临下的审视,让他皮肤阵阵发麻,浑身的汗毛根根倒竖。
他再也无法忍受,几乎是逃一般地加快了脚步,埋着头冲向自己的教室。
幸运的是,班里大部分同学都已落座,嗡嗡的早读声成了他最好的掩护。他屏住呼吸,脚尖点地,没发出半点声响地溜到自己靠窗的座位上,随即一头栽倒在臂弯里,摆出一个精疲力竭需要补觉的姿态。
熟悉的环境没有带来一丝一毫的安全感。他能清晰地听到周围的动静。前排女生压着嗓子讨论新出的偶像剧,后排的男生为昨晚的球赛结果争得面红耳赤。那些声音变成了一串串没有意义的音节,钻进他的耳朵,又从另一边空洞地穿出去,留不下一丝痕迹。他被隔绝了,困在一个透明的罩子里,能看见所有,却触碰不到分毫。
“嘿,燃子!你小子什么情况?蔫了?”
一个熟悉又开朗的声音在他头顶炸开,紧接着,一只宽厚的手掌重重拍在他肩膀上。
向星燃的整个脊背猛地一僵,心脏更是狠狠一抽,差点让他整个人从椅子上弹起来。
他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陆齐光,他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发小,也是这个班里唯一能和他搭上话的人。
陆齐光就是那种天生的发光体。一米八五的个子,走到哪儿都是焦点,爱打篮球,性格直来直去,身体里总有股用不完的热量,连带着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灼热几分。
“你怎么了?脸怎么白成这样?”陆齐光弯下腰,那股属于他的、充满了健康活力的气息瞬间笼罩了向星燃。
这股气息曾让他感到安心,此刻却让他胸口发闷,几乎喘不上气。他不敢抬头,生怕一抬头,就在对方清澈的眼睛里,看到自己这副羸弱又……不正常的鬼样子。
“没事……”他把脸在臂弯里埋得更深,声音从布料和口罩后面挤出来,又闷又含糊,“有点不舒服,睡会儿。”
“不舒服?严重吗?要去医务室不?我陪你。”陆齐光的关心总是这样,直接又热切,不带一丝拐弯。
“不用了,老毛病。”向星燃含糊地回绝。
陆齐光看他确实一副不想被打扰的样子,便没再追问,只是又在他背上拍了两下:“行吧,那你歇着。有事儿喊我。”说完,便转身回了自己座位。
那只手掌离开了,可向星燃却觉得肩膀那块皮肉火辣辣地疼。陆齐光刚才那两下,是他们兄弟间再习惯不过的招呼,带着亲近和力量。可今天,那力量落在他单薄的肩上,却沉重得让他感觉肩胛骨都快要裂开。
他的身体,好像连朋友一个善意的触碰都承受不住了。
他缓缓地、像做贼一样,把头抬起一条缝,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视着班里的同学。
他看到了陆齐光宽阔挺拔的背影,看到了其他男生挺直的脊梁。那股熟悉的、让他抬不起头的自卑感,再次攥紧了他的心脏,勒得他喘不过气。
然后,他的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在了前排一个女生身上。是班里的文艺委员,一个爱笑的女孩,她正和同桌说笑,侧脸的线条在晨光里显得很柔和。
向星恩的目光忽然定住了。那个女生的坐姿很挺拔,她的肩膀……她的肩膀高度,竟然……和自己差不多?
一个荒谬到让他血液倒流的念头,毫无征兆地击中了他。
168厘米。
这个数字,刻在一个男生的骨头上,是矮小,是耻辱。
可是……
如果刻在一个女生的骨头上呢?
向星燃的大脑“嗡”的一声,所有思绪瞬间被炸成了碎片。
他发疯似的在脑中搜索班里女生的身高。文艺委员大概一米六五,班长好像就是一米六八,舞蹈队的那个最高,听说有一米七。
所以,168厘米,放在女生堆里,是一个标准,甚至……称得上高挑的数字。
这个认知,比早上在镜中看到那张陌生面孔带来的冲击,要猛烈一百倍,一千倍。
如果说,脸和声音的变化,让他觉得自己像个零件出错的残次品,一个不男不女的怪物。
那么身高,这个他曾经痛恨了整个青春期、无法改变的数字,此刻却揭示了一个更惊悚的可能性——
他的身体,不是在随机地“损坏”。
它是在有目的地、有计划地,将他重塑成……另一个性别。
它在剥夺他作为男性的一切特征,同时又精准地保留了那些能让一个女性显得“优秀”的特质。比如细腻的皮肤,柔和的五官,比如……一个足以引人注目的身高。
这不是崩坏。
这是一种……置换。
恐慌不再是单纯的恐惧和自卑。它升级了,变成了一种对自身存在被彻底篡改的、深入骨髓的惊骇。他不再是自己身体的主人。有什么东西夺走了控制权,正在强制执行一套全然陌生的、可怖的指令,要将他彻底改写。
他不再是向星燃了。
有什么东西,正在他的身体里,为另一个“她”的降生,铺平所有道路。
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他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旋转,耳边的读书声也像隔着重重的水波,变得遥远模糊。他猛地将头再次死死埋进臂弯里,张大嘴巴无声地喘息,用尽全力压下那股直冲喉咙的恶心感。
他的人生正朝着一个无法想象的黑洞失控坠落。
而他,连徒劳地尖叫一声都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