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咙口一阵滚烫的酸意,眼前骤然炸开一片黑金色的星点。
向星燃身体的弦,断了。
他猛地从座位上弹起,动作太大,身后的椅子“哐当”一声翻倒在地。刺耳的巨响,将粉笔划过黑板的催眠声响瞬间撕碎。
寂静。
全班几十道目光,连同讲台上老师那道惊愕的视线,瞬间淬炼成针,带着审问的灼热,密集地刺在他身上。
“向星燃同学,你……”
老师的话没能说完。
向星燃用尽全力,从牙缝里逼出几个不成调的音节:“老师……我……不舒服……”
他没等回答,甚至不敢去看任何人的眼睛,扭头就朝教室门外撞去。身后的视线变成了一片荆棘丛林,刮得他每寸皮肤都生疼发麻。他顾不上了。他必须逃,逃离这个让他骨头发痛的逼仄空间,逃离所有审视他的目光。
他扶着冰冷的墙壁,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狂奔。
身体里燃着两股火。一股滚烫的热流从骨髓深处炸开,席卷四肢百骸,皮肤烫得吓人;紧接着,是钻心刺骨的恶寒,让他上下牙关都在疯狂撞击,发出“咯咯”的轻响。
一个念头烧穿了所有混乱——他病了,病得很重。
他没有跑向医务室,也没有冲向校门,而是拐进了一条荒僻的小路。他埋头穿过后操场,双手扒上那道半人高的旧围墙,试图翻越。这个以往轻而易举的动作,此刻却榨干了他全部的力气。他手脚发软,几乎是滚落下去,手掌在粗糙的砂石地上一划,撕开一道血口。
麻木。
没有痛觉。
他从地上爬起来,脚步踉跄,继续往前跑。
他要去一个地方。一个只属于他的地方。
那是城市边缘废弃的河道,岸边野草疯长,没过膝盖。小时候,这里是他和陆齐光的“秘密基地”。他们曾在这里打水漂,抓蝌蚪,也曾对着浑浊的河水扯着嗓子嘶吼,交换少年人那些不成形却无比滚烫的梦想。
那里,封存着“向星燃”这个名字最完整的记忆。
当他终于冲到熟悉的河岸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灼痛。雨不知何时停了,铅灰色的天空压得很低。他扶住一棵老柳树,大口大口地喘息,呼出的热气在微凉的空气里凝成一团白雾。
他来了。
来拥抱自己的过去。
最后一次。
他摊开被擦破的手心,那道伤口,渗出的血红得刺眼。他渴望疼痛,那种属于男孩子的、粗粝的、可以咬紧牙关忍住的钝痛。可此刻,伤口传来的却是一种尖锐的、让他鼻腔发酸的刺痛。
他不甘心。
他从脚边捡起一块扁石,模仿记忆里陆齐光的姿态,侧身,拧腰,猛地甩臂。他曾期待石头能在水面切开一连串漂亮的涟漪。
然而,手臂绵软无力。
石头划过一道笨拙的抛物线,“噗通”一声闷响,死气沉沉地砸进水里。
连一圈像样的波纹都没有。
失败了。
喉咙发紧,胸腔里堵着一团又一团的恐惧和愤怒,他想把它们全都吼出去。就像以前,他和陆齐光比赛谁嗓门更大时那样。
“啊——”
他张开嘴,用尽了力气。
出口的,却不是他想象中那声充满力量的呐喊。
那是一个破碎、尖锐的颤音,裹挟着无法抑制的哭腔。声音在空旷的河岸上回荡,听起来那么陌生,那么可悲,充满了属于另一具身体的、柔软的绝望。
彻底失败了。
向星燃双膝一软,跪倒在湿漉漉的草地上。
他用手死死捂住脸,肩膀控制不住地剧烈抽动。他拥抱不了任何东西。那些属于向星-燃的奔跑、打闹和呐喊,此刻全都成了他人生里的一场默片,他能看见,却再也摸不到,再也无法亲身演绎。他成了自己生命的旁观者。
体内的热度一浪高过一浪。他的视线开始融化,眼前的柳树、河水、远处的建筑,全部扭曲、旋转,糊成一团团剧烈晃动的色块。
他撑不住了。
会死在这里吗?
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无声无息地腐烂掉?
不。
他不能就这么消失。
在意识被黑暗彻底吞没前,他凭着最后一丝清明,从口袋里摸出了个人终端。屏幕沾着水汽,一片模糊。他用抖得不成样子的手指划开屏幕,全凭肌肉记忆,点开了那个最熟悉的头像。
一个咧嘴大笑的篮球少年,陆齐光。
他想拨号,可手指已经僵硬麻木,不听使唤。他只能点开对话框,颤抖着按下语音输入的按钮。
他将终端凑到嘴边,嘴唇开合,声带却挤不出完整的字句,只有断续的气音。
“光……救我……”
“……河边……”
“……好热……”
他的声音轻若游丝,混在沉重的喘息里。信息发送出去,屏幕上只留下一段被系统判定为噪音的、毫无意义的音频波形图。
做完这一切,他最后的力气也被彻底抽干。
个人终端从他无力的指间滑落,掉进草丛,屏幕闪烁一下,归于死寂。
向星燃的身体晃了晃,最终向前倒去,脸颊埋进了冰冷而柔软的泥土里。
在坠入黑暗的最后一秒,湿润泥土的气息,让他短暂地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午后。也是在这里,他跟陆齐光打了一架,两个人都挂了彩。陆齐光却一把勾住他的脖子,用沾满汗味和泥土的校服袖子,胡乱抹掉他脸上的眼泪鼻涕,大着舌头说:
“哭个屁!是兄弟,就别计较!”
那是个粗鲁的、笨拙的,却无比真实的拥抱。
是他作为向星燃,感受过的,最滚烫的拥抱。
黑暗的潮水,终于温柔地将他彻底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