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课上到一半,数学老师枯燥的声音在教室里嗡嗡作响。陆齐光趁老师转身在黑板上画辅助线的间隙,猫着腰偷偷打开了个人终端。
向星燃的头像上,跳动着一个扎眼的红点。
他点开,屏幕上出现的是一段只有几秒钟、波形杂乱的音频。
他不动声色地戴上隐形耳机,指尖点下播放。
一阵微弱的、混杂着电流杂音和风声的喘息钻进耳朵。陆齐光将音量调到最大,屏住呼吸,才从那片混乱中剥离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光……救我……”
“……河边……”
“……好热……”
那几个音节钻进耳朵的瞬间,陆齐光浑身的血液都凉了半截。心脏停跳一瞬,随即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猛地向下一坠。
他太了解向星燃了。那家伙是根钢筋,宁折不弯,就算病得爬不起来,也只会自己死扛,绝不可能开口求救。
能让他发出这种讯息,一定是出大事了。
脑中“轰”的一声,他几乎是弹起来的,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
“报告老师!我肚子疼!要去厕所!”他扯着嗓子吼道,声音大得把昏昏欲睡的全班都吓得一个激灵。
老师皱着眉,刚张开嘴,陆齐光已经冲了出去,巨大的惯性让他肩膀撞在门框上,发出一声闷响。他顾不上疼,身后的门板被撞得来回晃动,拍打着门框。
他在走廊上狂奔,一边跑一边拨打向星燃的电话。
听筒里传来的,永远是那个冰冷的、毫无感情的系统女声:“无法接通。”
河边!
他脑子里只剩下这个词。是他们的“秘密基地”!
陆齐光用尽了有生以来最快的速度,翻墙,抄近路,心脏在他胸腔里擂鼓,每一次撞击都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喉咙里全是血腥味。当他气喘吁吁地冲到那片熟悉的河岸时,一眼就看到了倒在半人高的草丛里,那个瘦弱得几乎要被野草淹没的身影。
“燃子!”
他嘶吼着扑过去,一把将向星燃捞进怀里。那股热度隔着两层校服布料,依旧毫不讲理地烙在他的手臂上。向星燃的脸颊泛着病态的潮红,嘴唇干裂起皮,双眼紧闭,人事不省。
“向星燃!你醒醒!你他妈别吓我!”陆齐光用力地摇晃他,怀里的人却毫无反应,只是从喉咙深处溢出一阵痛苦的呻吟。
恐慌瞬间攫住了陆齐光。他掏出终端,指尖的剧烈颤抖让他连解锁都试了好几次。屏幕上的数字键在他眼前晃动、重叠,他戳错了两次,才终于拨通了急救电话。
“喂!急救中心吗?我朋友昏倒了!在城东废河道……对!他发高烧,已经没意识了!快来啊!”
……
医院急诊室外,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味,和白色墙壁一起,构成了一个冰冷焦灼的世界。
李静靠在丈夫向卫国肩上,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眼泪无声地滑落,濡湿了他的肩头。从接到学校电话那一刻起,支撑她的世界就已经崩塌了。
向卫国一言不发,军人出身的站姿笔挺如标枪。他黝黑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唯有死死攥紧的拳头、泛白的骨节,以及额角突突暴起的青筋,泄露着他内心压抑的火山。
陆齐光垂着头,坐在一旁的长椅上,校服上还沾着泥土和草叶。是他把叔叔阿姨叫来的,也是他,用断断续续、毫无逻辑的语言,拼凑出了事情的经过。
“都怪我……都怪我……”李静的哭声里带着深深的哽咽与自责,“早上就看他不对劲,我怎么就让他去上学了……我应该带他去医院的……”
向卫国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粗糙的石头在摩擦,他甚至没有看妻子一眼:“哭有什么用?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语气里的火气压抑不住,与其说是在责备,不如说是在宣泄自己的无力。
“我怎么知道会这样!”李静的情绪被点燃了,她猛地从丈夫肩上抬起头,“你关心过他吗?你每天除了说他不像个男孩子,还跟他说过什么?他心里难受,你懂吗?”
“我不懂?”向卫国像是被针刺中,音量陡然拔高,“我让他多锻炼,让他身体好起来,有错吗?你看他现在这个样子,风一吹就倒!整天就知道待在那个小黑屋里,画那些没名堂的东西!人都快画傻了!这就有用了?”
“向卫国!”李静尖叫起来,“那是他的爱好!是他唯一的精神寄托!你怎么能这么说!”
“精神寄托?”向卫国发出一声冷笑,那笑声里淬满了鄙夷和失望,“能把自己寄托进急救室里,这算什么狗屁寄托!我看他就是被那些玩意儿给害了!变得不阴不阳,不男不女!”
“你……”李静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一旁的陆齐光听不下去,他站起来,鼓起勇气开口:“叔叔,不关画画的事……燃子他……他就是最近心情不好……”
向卫国那道锐利的目光猛地扫射过来。
陆齐光剩下的话瞬间被卡在了喉咙里,那道目光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让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垂下头。
就在这时,急救室的门开了。
一个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神情严肃地说:“病人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了,是急性高烧引起的休克,体温一度超过四十度。但具体病因还需要进一步检查,我们发现他体内激素水平有异常波动,需要转到内分泌科做个全面检查。你们是家属吧?去办一下住院手续。”
听到“脱离生命危险”几个字,李静腿一软,身体向下滑去,被陆齐光手忙脚乱地扶住了。而向卫国,那具一直紧绷如铁的身体,也肉眼可见地松弛了下来。
在李静和陆齐光去办理手续的时候,向卫国独自回了一趟家,给儿子拿住院用品。
他拧开了向星燃那扇永远紧闭的房门。
房间里和他想象的一样,昏暗、凌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颜料和松节油混合的、让他太阳穴发胀的味道。书桌上,墙角里,堆满了各种画具和画纸。那块巨大的全息画板即便关着,也像一头沉默的巨兽,盘踞在房间的中心。
向卫国扫视着这一切,眼神一寸寸变冷。
在他看来,这些东西,就是夺走他儿子阳刚之气,让他变得脆弱、敏感,甚至此刻躺在病床上的罪魁祸首。
一个念头,在他脑中疯狂地滋长。
他要毁掉它们。
不,他告诉自己,不是毁掉。只是暂时收起来。等他身体好了,思想“端正”了,再还给他也不迟。
他是在帮他。是在救他。
向卫国用这个念头说服了自己。
他从储物间找来一个巨大的箱子,开始动手。他将桌上的画笔、颜料、调色盘,一件件地扫进箱子里,发出沉闷的碰撞声。他将墙上那些他看不懂的画作一张张揭下来,粗暴地卷成一团塞进去。最后,他费力地将那块巨大的全息画板也拆解开,塞满了箱子的最后一点空间。
很快,房间里所有与绘画相关的东西,都被清空了。书桌空空荡荡,墙壁上只留下几块撕掉海报后留下的、丑陋的白色印记。
向卫国将沉重的箱子拖进储藏室,把它推到最里面的角落,又用一些积灰的旧家具挡在前面。
做完这一切,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紧绷了一晚上的肩膀终于塌了下来。
他相信,等儿子醒来,看不到这些东西,他就会慢慢忘记,慢慢“变好”,变回一个他所期望的、健康、阳光的儿子。
他不知道,他亲手藏起来的,不是几支画笔,几管颜料。
他藏起来的,是向星燃在这个冰冷而错误的世界里,最后一个可以呼吸的、小小的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