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人病房里,消毒水的气味钻进鼻腔。灯光白得刺眼。
向星燃安静躺着。
液滴规律地砸下,注入他冰凉的血管。床头监护仪发出单调的“滴”声,心率曲线在屏幕上缓慢起伏。
他的脸毫无血色,嘴唇泛着青白。若不是胸口还有微弱的起伏,他与沉睡无异。
李静守在床边。她紧抓着儿子没扎针的那只手,指节攥得发白。她一夜没合眼,眼球里爬满了红色的血丝。她就那么盯着儿子,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放得很轻,仿佛一丝声响都能惊扰他。
向卫国推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妻子僵直的背影。
他把手里的塑料袋放到墙角,袋子摩擦地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他没出声,拉过一把椅子,在离病床几步远的地方坐下。腰板挺得笔直,后背的肌肉绷着。
他的视线落在儿子那张脸上。昏迷消解了少年平日所有的疏离和戒备,只剩一种赤裸的脆弱,刺得人心口发紧。
胸口发闷。一阵莫名的烦躁攫住了向卫国。他刚办完一件事,一件他认为“正确”且“必要”的事。可掌控局势的笃定感并未出现。心口反而空了一块,有冷风往里灌。
“你……回去歇一下。”他的嗓子发干,声音粘滞,“这里有我。”
李静没有回头,只轻轻摇了摇头。她的声音沙哑得几乎碎裂:“我不累。我要陪着他。等他醒了,第一眼要看到我。”
向卫国没再说话。他了解妻子的固执。正如他固执地要将儿子“扳正”,妻子也固执地认为儿子只需要无条件的接纳。他们从同一个起点出发,却被推向了完全相反的两个端点。
病房门被敲了两下。一位戴金丝眼镜的中年医生走了进来,白大褂上别着“王主任”的胸牌。
“病人的情况暂时稳住了。”王主任扫了一眼监护仪,“高烧退了。但紧急血检结果不太好。”
李静“咻”地一下站起来,身体因为起得太猛而晃了晃:“医生,什么问题?很严重吗?”
向卫国也立刻挺直身体,目光凿在医生脸上。
王主任推了推眼镜,措辞很谨慎:“初步结果显示,病人体内激素水平显著异常。雌激素远高于同龄男性正常值,雄激素偏低。这可能是这次急性应激反应的深层诱因。”
“雌激素……雄激素……”李静的嘴唇翕动着,眼神里全是茫然和恐惧,“医生,这是……这是什么意思?他得了怪病?”
向卫国的心脏猛地一坠,随即沉入冰冷的深渊。
那些医学术语他听不懂。但他听懂了“雌激素”和“雄激素”。这几个字,撬开了他一直以来对儿子所有“不男不女”的困惑,也撬开了一扇通往更庞大恐惧的门。
“现在下定论还早。”王主任说,“内分泌系统很复杂。我们需要做进一步检查,包括全面的基因筛查,看是否存在染色体异常。家属签个字。”
基因筛查。
染色体。
这两个词,比枪林弹雨更能击溃向卫国。它们指向一个他完全无法理解、无法对抗的领域。他可以罚儿子跑一万米,可以没收他的画笔,可以用最严酷的手段去锻造他的意志。可他要怎么去对抗写在基因里的东西?
一种源自生命底层的“错误”。
他活了一辈子,世界非黑即白,令行禁止。对就是对,错就是错。男人,就该顶天立地。可现在,医生却告诉他,他的儿子,可能从根上就是“错”的。
一股无力感从脚底升起,瞬间抽空了他全身的力气。他戎马半生,却被投入一个完全陌生的战场。这里没有敌人,没有规则,他一身的经验和力量,都成了废物。
李静用颤抖的手签完字,送走医生。
病房里静得可怕。只有监护仪的“滴滴”声,在空气里一下,一下地敲着。
李静终于撑不住,趴在床沿,压抑的哭声从喉咙里挤出来。她的肩膀剧烈地耸动,每一寸肌肉都在颤抖。
向卫国站起身,走到窗边。天色阴沉,整座城市都灰蒙蒙的。玻璃映出他模糊的轮廓。他从没感到如此疲惫。
他想起了那个被他藏起来的箱子。他曾以为,拿走那些东西,就能堵死儿子走向“软弱”的路。现在他才明白,那条路,或许就铺陈在儿子的血脉骨骼里。他的所作所为,可笑又徒劳。
他踱回床边,盯着儿子那张过分清秀的脸。他抬起手,想碰碰儿子的额头。手在半空僵住了。最终,他只是笨拙地、轻轻地,将被角向上拉了拉,盖住儿子露出的肩膀。
然后,他转过身。背对妻子,背对儿子。
他挺了一辈子的脊梁,在这一刻,抑制不住地塌陷了下去。
一声沉重的叹息,从他胸膛深处溢了出来。
那声音混杂着疲惫、迷茫和痛苦。它在冰冷的空气里消散,没有回响。一个父亲所有无法言说的重量,都随着这声叹息,沉入了无边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