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从一片混沌中挣扎上浮。
最先钻进来的是声音。一种单调、固执的“滴滴”声,不带任何情绪,一下,又一下,在死寂里敲打着时间的骨架。
接着是气味。冰冷、洁净的消毒水味,蛮横地灌满了他的鼻腔。
向星燃终于撑开了沉重的眼皮。
视线聚焦,映出的是一片巨大的、了无生机的白色天花板。正中央那盏圆形日光灯,光线散下来,既柔和又刺目。
记忆的碎片开始回笼。高烧,河边,还有一个支离破碎的噩梦……梦里,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一次次撕开,又一次次地强行拼凑。
可现在,身上没有一丝疼痛。
恰恰相反,四肢百骸都透着一股久违的轻快。那种因常年抑郁而焊在骨头里的沉重和疲惫,消失得一干二净。身体很轻,前所未有的放松。
他试着动了动手指,指尖传来清晰而有力的触感。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随之舒展,气息绵长而顺畅。
病好了?
他转过头,看见了趴在床边睡熟的母亲,也看见了不远处椅子上闭目假寐的父亲。阳光从窗格里挤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暖色的光斑。
一切都显得正常。
他想开口叫一声“妈”,让她别这么熬着,去床上好好睡一会。
他张开嘴,喉咙里准备好了那个再熟悉不过的音节。
“妈……”
一个轻柔、陌生的嗓音从他唇间滑出。那声音清脆得不真实,尾音还带着一丝天然的娇憨。
这声音顺着他的耳道钻进大脑,又从他的喉头震动着胸腔。它如此清晰,又如此怪异,完全不属于他。
向星燃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整个人僵在床上。
趴在床边的李静几乎是声音响起的瞬间就弹了起来。她猛地抬头,脸上的狂喜几乎要溢出来,声音都带着颤抖。
“星燃!你醒了!你终于醒了!”她激动地抓住他的手,眼泪毫无征兆地涌出,“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向星燃只是呆呆地看着她,脑子像是被清空了。他想张嘴说“我没事”,却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他恐惧那个从自己身体里发出的声音。
向卫国也快步走了过来,高大的身形投下一片阴影。他脸上那丝松弛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藏的、警惕的审视,目光刀子似的钉在儿子的脸上。
“妈……我……”向星燃还是没忍住。他必须问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又是那个声音,清亮悦耳,却让他自己头皮发麻。
李静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她看着自己的儿子,眼神从狂喜变为困惑,最后,竟透出一丝恐惧。她握着他的手下意识地松开,身体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半步。
“星燃……你的声音……”
向卫国的脸色则彻底沉了下去,阴得能滴出水来。他眼中的审视变成了山雨欲来的阴沉,紧绷的下颚线透出骇人的怒意。
父母的反应,是两记无声的重锤,狠狠砸在向星燃的心口,让他呼吸一滞。他终于明白,那不是幻觉。
他颤抖着,缓缓举起了自己的手。
那是一只没有半点粗糙痕迹的手。手指纤长,骨节匀称,皮肤白皙得看不见毛孔,连指甲盖都透着健康的淡粉色。这绝对不是一个十七岁少年的手!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针管被扯得剧烈晃动。
“镜子!给我镜子!”他尖叫出声。那声音因激动而拔高,变得尖利,充满了属于女性的歇斯底里。
“星燃,你冷静点!你刚退烧!”李静想去按住他,却被他一把推开。
他已经顾不上了。他发疯似的环顾四周,搜寻着任何能反光的东西。最后,他的目光死死锁在了床头柜那台黑屏的个人终端上。
他几乎是扑过去的,一把夺过终端。
黑色的屏幕上,清晰地映出了一张脸。
一张完全陌生的、清秀的少女的脸。
那张脸苍白得没有血色,五官却精致得过分。一双杏眼因惊恐而睁得滚圆,长长的睫毛正进行着一种频率极快的颤抖。挺翘的鼻梁下,樱粉色的嘴唇因震惊而微张。一头他记忆中不曾有过的、乌黑柔顺的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衬得那张脸脆弱又小巧。
若不是那双眼睛里,还残留着属于向星燃的、那种刻在骨子里的绝望,他会以为自己看见了别人。
“啊——!!!”
一声凄厉的、冲破喉咙的尖叫,撕裂了病房的宁静。
他将手里的终端狠狠砸向墙壁,设备应声撞得粉碎。
他双手死死抱住头,疯狂地摇晃,试图把眼前这个荒诞的现实甩出脑海。
“这不是我!这不是我!!”他嘶吼着,每一个音节,每一个动作,都属于一个彻底崩溃的少女。
李静吓得面无人色,冲上去想抱住他,却被他激烈地挣扎着甩开。而向卫国,他一动不动地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钉住的石像。他死死盯着病床上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怪物”,那个占据了他儿子身体的“她”,眼中翻滚着愤怒、恐惧和深不见底的悲哀。
就在这片混乱的顶点,病房的门被推开了。
王主任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刚打印出来、还带着温度的报告。
他看了一眼病床上崩溃尖叫的“少女”,又看了一眼手足无措的父母,眼中闪过一丝预料之中的怜悯。
他没有理会这场骚动,只是平静地开口,声音不大,却一字一句,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哭喊与尖叫。
“我想,我们找到原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