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是镇定剂结束了那场歇斯底里的崩溃。
当冰冷的液体被注入血管,向星燃的尖叫声渐渐平息,激烈的挣扎也变得微弱。他的意识被强行拖入一片昏沉的雾气中,在彻底失去知觉前,他看到的最后一幕,是母亲那张泪流满面的、写满了心碎的脸。
在病房的门被关上后,王主任将向卫国和李静请到了他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中央空调轻微的送风声。王主任没有坐在他那张象征着权威的办公桌后,而是和夫妻俩一同坐在了待客的沙发上,这微小的举动,稍稍缓和了空气中那份审判般的气氛。
他将手中那份薄薄的报告,放在了茶几上。
“向先生,向太太,”他开口,声音沉稳而清晰,“我知道接下来说的事情,可能会让你们很难接受。但我希望你们能保持冷静,因为这关系到孩子未来的生活。”
李静的嘴唇在颤抖,她死死地盯着那份报告,仿佛那是一条等待宣判的毒蛇。向卫国则挺直了背,双手交握放在膝上,用一种军人面对未知战况的姿态,强迫自己保持镇定。
王主任将报告翻到了其中一页,推到他们面前。那是一张复杂的、布满了图谱和数据的基因检测报告。
“这是我们对令郎进行的基因筛查结果。”王主任指着报告最下方的一行结论,“我想请你们看的,是这里。”
那行字的末尾,是一个被红色圆圈特意标出的符号:XX。
李静看不懂那些复杂的图谱,但她看懂了这两个字母。那是她在初中生物课本上就学过的、代表女性的性染色体。
她的脑袋“嗡”的一声,仿佛被重锤击中。“这……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是不是搞错了?我儿子……他是男孩啊!他怎么会是XX?”
向卫国的瞳孔也在瞬间收缩。他死死地盯着那两个字母,像要用目光将它们烧穿。
“我们反复核对过,样本没有错。”王主任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事实上,根据基因序列回溯分析,令郎的染色体,在出生时,是标准的XY。但是,就在这次高烧昏迷期间,他体内的Y染色体发生了……全面的、不可逆的崩溃和消亡。同时,另一条X染色体中一段处于休眠状态的特殊序列被激活,并自我复制,最终……取代了Y染色体的全部功能,将他的性染色体,彻底重构为了XX。”
办公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李静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感觉自己像在听一个荒诞不经的科幻故事,每一个字她都认识,但组合在一起,却构成了她无法理解的、最恐怖的噩梦。
“你的意思是……”向卫国终于开口,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儿子……他……变成了一个……女的?”
他说出最后一个字时,充满了艰难和屈辱。
王主任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寻找一个更温和的词。但最终,他还是点了点头:“从生物学和遗传学的角度来说,是的。他现在的生理基础,已经完全转变为女性。”
“这不可能!”李静的情绪终于崩溃了,她猛地站起来,声音尖锐,“这到底是什么病?能治吗?他能变回来吗?医生,求求你,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多少钱我们都愿意花!”
“向太太,您先冷静。”王主任站起来,示意她坐下,“这……已经超出了‘疾病’的范畴。在我们的医学文献里,有对这种极端罕见情况的记载,我们称之为——自发性基因重组序列症。”
他从报告的第一页,抽出了一张单独的诊断书,放在了最上面。
诊断书的最上方,用加粗的黑体字写着:
诊断结果:自发性基因重组序列症(Spontaneous Gene Recombination Syndrome)
缩写:AGRS
“AGRS……”向卫国喃喃地念着这四个陌生的字母,它们听起来像某种恶毒的诅咒。
“是的,AGRS。”王主任解释道,“它不是病毒,也不是遗传病。它更像是一个潜藏在极少数人基因里的、一个我们还无法理解的特殊程序。在某些极端条件下,比如巨大的精神压力、或者像这次这样的急性高烧,这个程序就会被激活。一旦激活,它就会以我们无法想象的方式,对携带者的身体进行彻底的……重写。令郎之前所有的异常——发育迟缓、声音变化、皮肤细腻,以及这次彻底的转变,都是这个‘程序’一步步执行的结果。”
“那……能终止吗?能逆转吗?”李静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像一个溺水的人抓着稻草。
王主任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深深的同情,他缓缓地、却无比清晰地摇了摇头:“根据目前所有的研究资料显示,这个过程,是完全不可逆的。就像……破茧成蝶。蝴蝶,是变不回毛毛虫的。”
“蝴蝶……”李静听到这个比喻,再也支撑不住,瘫倒在沙发上,发出了绝望的哀嚎。
向卫国没有哭,也没有吼。他只是坐在那里,像一尊风化了的石像。他一生都在与具体的东西战斗——敌人、困难、纪律。他可以用拳头,用意志,去征服它们。
可现在,他的敌人,是儿子身体里那串他看不见、摸不着、甚至无法理解的基因代码。
他要怎么去战斗?
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将他彻底击垮。他感觉自己所有的骄傲、所有的坚持、所有的信念,都在这份薄薄的诊断书面前,被碾得粉碎。
“这种……AGRS,”他过了很久,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多吗?”
“极其罕见。”王主任的表情变得更加严肃,“在全球的官方医疗记录中,都只有寥寥数例。而且,关于它的深入研究资料,少得可疑,仿佛……被什么力量刻意掩盖了。我们能做的,也只是根据现有的现象,给出一个诊断。至于它为什么会发生,背后是否还有其他原因,我们一无所知。”
这句话,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了向卫国那片已经死寂的心湖。但此刻,他已经没有精力去思考其中的深意了。
他站起身,什么也没说,只是拿起了那份诊断书,像拿着一张死亡通知单。
他和李静互相搀扶着,走出了办公室。
当他们重新回到病房,看到那个在镇定剂作用下沉睡的孩子时,他们的眼神,都变了。
那不再是看着自己的“儿子”。
李静的眼神里,是无尽的悲伤和心碎,她看着那张陌生的、美丽的脸,却仿佛看到了儿子支离破碎的灵魂。
而向卫国,他第一次,用一种看待陌生人的、复杂的、混杂着审视、排斥与茫然的目光,看着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
他手中的诊断书上,那四个刺眼的字母,在灯光下泛着冰冷的光。
AG-RS。
它像一个永不褪色的烙印,宣告了一个生命的终结,和另一个无法被定义的、充满了未知与痛苦的生命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