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妹妹那张挂着泪珠、写满了问号的小脸,凌陌汐没有再解释。
只是对她俏皮地眨了眨眼。
然后拉起她的小手,向着属于她们的院落走去。
晨光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紧紧地依偎在一起。
凌晓羽的脑子里,还在努力消化着姐姐那句“能随便出入国王藏宝库的仆人”的奇怪比喻。
她想不明白。
但她能感觉到,姐姐并没有像她想象中那样伤心和屈辱。
这个发现,让她那颗悬着的心,也跟着放了下来。
只要姐姐不难过,那所谓的“伴读”身份,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
于是,当她们一回到自己的房间时,凌晓羽就彻底化身成了一只快乐的蜂鸟。
兴高采烈地指挥着侍女,将各种漂亮衣服和零食塞进那个即将伴随她前往王都的巨大行李箱里。
对她来说,这不只是一趟旅程。
而是与姐姐结成“天才勇者与影之守护者”同盟的第一次冒险。
***
而在隔壁,凌陌汐的房间里,气氛则截然相反。
万籁俱寂。
她没有打包任何东西,只是独自一人坐在窗边。
将那份用料考究的入学许可,平铺在桌上。
她看的不是妹妹那段被金线勾勒出的光辉前程。
而是自己那个被潦草附加上去、如同货物标签般的名字。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冰冷的弧度。
‘伴读……啧,真是个兼具了侮辱性与实用性的词。’
她可以想象,父亲凌天在看到这个附加条款时,内心是何等的满意。
这条名为“价值”的枷索,确保了她这块“磨刀石”能时时刻刻紧贴着妹妹这块“美玉”,尽职尽责,直到磨损殆尽。
‘老爹啊,你到底是觉得我傻,还是觉得自己特别聪明?’
她用指尖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漆黑的眼眸里闪烁着与她年龄不符的、混杂着警惕与兴奋的光芒。
‘你以为扔过来一条锁链,我就只会乖乖把自己拴住吗?’
‘有没有可能,这是一把能打开新世界大门的钥匙呢?’
‘用这把钥匙,我固然要被锁在妹妹身边。’
‘但反过来说,我也能堂而皇之地打开无数你意想不到的门——比如,格里芬学院那座传说中大陆藏书最丰富的图书馆。’
她很清楚,这是一场用“名义上的自由”换取“知识与机会”的交易。
‘听起来还挺划算。’
‘只不过,任何交易都有隐藏条款。这份合同里,真正的风险……又会被写在哪一条不起眼的注释里呢?’
‘……行吧,就当是接了个高难度的委托。但委托人绝对没安好心,过程也肯定处处是坑。’
就在她沉思之际,房门被轻轻敲响了。
“姐姐?”
是凌晓羽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安。
凌陌汐眼中的锐利瞬间褪去,重新变得柔和。
她应了一声,妹妹便推门小跑了进来。
“姐姐,你在看什么呀?”
凌晓羽凑过来,看着桌上的入学许可,小声地问。
“那个‘伴读’,真的没关系吗?我听下人们说,那不是什么好身份……”
凌陌汐知道,这是小孩子最朴素的直觉。
她伸手将妹妹揽进怀里,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用一种沉稳而令人安心的语调,继续完善着那个“游戏设定”。
“晓羽,我们的游戏叫什么名字?”
“《天才勇者与她的影之守护者》!”
妹妹立刻回答,语气里充满了自豪。
“那你是什么?”
“天……天才勇者!”
“那我呢?”
“影之守护者!”
“没错。”
凌陌汐循循善诱。
“那你想想,守护者是不是要一直陪在勇者身边,保护她,帮她处理麻烦?”
“嗯!”
凌晓羽用力地点了点头。
“所以,‘伴读’这个词,听起来是不是就像一个需要一直‘陪伴’勇者的‘守护者’?这只是‘影之守护者’这个职业,在游戏系统里的官方名称罢了。是用来骗过其他人的伪装。我们的秘密身份,还是勇者和守护者。这个设定,酷不酷?”
“原来是这样!”
凌晓羽眼中的不安与迷茫,瞬间被恍然大悟的兴奋所取代。
“哇!好酷!”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在姐姐脸上“吧唧”亲了一口。
“我明白了!我们是‘秘密同盟’!”
看着妹妹重新变得明亮的双眼,凌陌汐心中最后一点柔软的角落,也被彻底守护了起来。
'没错,为了守护这份笑容,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我都必须赢下去。'
然而,就在这时,一阵沉稳的敲门声,打断了姐妹二人的秘密谈话。
“大小姐,二小姐,家主大人请你们去书房一趟。”
门外,传来管家那毫无起伏的声音。
凌晓羽的身体,下意识地僵了一下。
凌陌汐则只是平静地拍了拍她的后背,然后将她放了下来。
“我们走吧。”
她牵起妹妹的手,眼神平静如水。
‘看来,隐藏条款的说明书,现在才要派发。’
***
凌家的书房,一如既往的压抑。
厚重的窗帘隔绝了所有的阳光,只有一盏魔法灯,散发着冰冷的光。
凌天就坐在那张巨大的、由黑曜石打造的书桌后,阴影将他的面容笼罩,只露出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
他没有看自己的女儿们,而是将目光投向了书桌上的一件东西。
那是一柄骑士长剑,朴实无华,剑身上甚至还残留着无法被完全清除的暗红色锈迹。
它就像一个被遗忘在古战场上的老兵,沉默地诉说着一段血色的历史。
“很多年前,我曾有幸追随一位拥有照亮时代潜力的伟人。”
凌天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不带任何感情地在书房中响起。
他拿起那柄剑,用指腹缓缓划过剑身粗糙的锈迹,像是在抚摸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当时,我的任务只有一个——作为他最后的盾牌,保护他的安全。在一次决定命运的突围中,我们遭遇了埋伏。我的位置,离他只有三步,我本可以用最愚蠢的方式,为他挡下那致命的一击。”
他的声音顿了顿,书房里的空气,仿佛都因为他回忆中那压抑的悔恨而变得粘稠。
“但我没有。”
“我以为我能做得更好。我试图执行一个我自认为‘更聪明’的战术,试图用更小的代价去反杀敌人。”
他抬起眼,目光如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穿透阴影,死死地钉在凌陌汐的脸上。
“我自作主张地动了,离开了我的位置。仅仅一瞬间。”
“结果,就是因为我这瞬间的‘小聪明’,我们失去了一位本可以为那位伟人扫平前路的重要臂助。那个损失……是永远无法挽回的。”
“那一刻我才明白……”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平静。
“当你的使命只有一个时,任何多余的思考,都是对使命的背叛。”
他放下剑,将目光完全锁定在从始至终都沉默不语的凌陌汐身上,语气变得像是在为一件工具刻上使用说明。
“现在,你来告诉我,你对‘伴读’这个身份,有何理解?”
凌陌汐抬起眼,平静地回答:
“一个确保天才的修行之路,不会被俗事所扰的辅助身份。”
“辅助?”
凌天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残忍的冷笑。
“你的理解,太过天真了。”
他一步步走到凌陌汐面前,巨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
“听好。”
“从你们踏入格里芬学院的那一刻起,你,凌陌汐,将不再是凌家的长女,而是你妹妹的‘鞘’,是她的‘影’,是她最贴身的‘仆从’。”
‘剥离身份吗?很好。一个与家族毫无关联的影子,无论在暗中掀起多大的风浪,都不会有人追查到源头。这简直是完美的保护色。’
“你要为她管理一切庶务,试吃每一份食物,为她阻挡一切不必要的骚扰,并在危急时刻,成为她身前第一道,也是最后一道,可以被随意牺牲的血肉盾牌。”
‘管理庶务,意味着掌握信息流动的渠道。’
‘试吃食物,是研究魔法食材与药剂的绝佳机会。’
‘阻挡骚扰,更是赋予了我合法使用武力的权力。’
‘至于成为肉盾……呵,还有比这更好的、能近距离观察敌人战斗方式、顺便测试这具身体抗打击能力的特等席吗?’
凌天似乎对女儿这过分的“平静”感到一丝不悦。
他从书桌的抽屉里,取出了一柄小巧而精致的匕首,放到桌上。
那是一块凡铁。
“这是你唯一的武器。”
“带着它,用它为你妹妹扫清一切她不方便出手的障碍。”
他顿了顿,眼神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寒光。
“或者,在你某一天,动了不该有的心思,试图背叛你的使命时,用它,了结你自己。”
“凌家,不需要,也绝不允许出现一个无用的、还心怀怨恨的女儿。”
'“无用”和“心怀怨恨”。'
她玩味着这两个词。
'父亲大人,您似乎只预设了两种最糟糕的可能性。'
'可万一……出现了一个“有用”,但同样“心怀怨恨”的女儿呢?'
'那才是最危险的武器,不是吗?'
凌天冰冷的宣告终于结束,他看着眼前的长女,等待着她的崩溃或恐惧。
而凌陌汐的反应,堪称完美地迎合了他的期待。
她小小的身躯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
微微低下了头。
长长的睫毛掩盖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
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碎掉:
“……是,父亲大人。”
“我……明白了。”
这副被彻底击溃、失去所有反抗意志的顺从姿态,终于让凌天那张阴沉的脸上有了一丝满意的神色。
他要的不是理解,而是绝对的服从。
'我明白了。'
凌陌汐在心底用与外在截然相反的、冰冷的声音重复道。
'我明白了一个工具该如何伪装自己,一把武器该如何隐藏锋芒。'
'您教会了我“价值”的意义,我同样也明白了,只有当工具拥有了绝对的力量时,才有资格……重新定义自己的价值。'
凌陌汐默默地伸出手,拿起了桌上那把象征着她新身份的凡铁匕首。
动作顺从,没有丝毫迟疑。
她握紧了手中那柄被定义为“卑微”的凡铁匕首,感受着那冰冷的触感。
随后,她不再多停留一秒,牵着早已失魂落魄的妹妹,转身,一步一步,走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