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沉闷的、拳头击打在硬木上的声音，在空旷的"零号设施"中，带着一种奇特的节奏感，回荡着。
整整三天。
自从三天前的那个夜晚，从诺拉手中接过了那本完美的《无名之书》复制品后，凌陌汐就像是彻底人间蒸发了一样。
她没有去上那些无聊的纹章学课，也拒绝了妹妹和诺拉的一切外出邀请。她将自己完全锁在了这个巨大的、废弃的仓库里，废寝忘食地，沉浸在了那本"天书"所构建的、一个全新的世界观之中。
对她而言，这根本不是一本单纯的"秘籍"。
这是一本……来自更高维度文明的、关于"如何科学地打架"的……终极攻略本！
它用一种神神叨叨的、谜语人似的语言，系统地阐述了意志如何驱动能量，能量如何改变肉体，以及肉体如何通过最有效率的方式，爆发出超越极限的力量。
那些曾经困扰着她的、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训练方法，此刻都找到了最底层的理论依据。
'原来如此！这个世界的人打架，简直就像是没开窍的猩猩！空有一身力气，却只会王八拳！关键根本不是力量的大小，而是如何用最小的力气，造成最大的伤害！这简直就是版本答案啊！'
'还有这个'呼吸法'，说白了不就是提升身体的供能效率吗？写得这么玄乎，什么'龟息'、'吐纳'的，直接叫'战斗状态超频呼吸法'不就完事了？害我研究了半天。'
巨大的、茅塞顿开的喜悦，让她沉醉其中，无法自拔。一种源于"知识碾压"的、强烈的自信与优越感，在她心中，不可抑制地膨胀了起来。
她相信，自己已经掌握了这个世界的"力量密码"。
她，一个来自现代文明的理科学霸，将要用科学，来重新定义这个世界的"强大"。
所以，当三天后的下午，社长雷恩按照约定，准时推开仓库大门，准备进行第一次社团活动时，他看到的，是一个双眼放光、浑身散发着"我已经天下无敌"气息的、有些亢奋的凌陌汐。
"你来了。"凌陌汐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如同看着珍稀实验样本般的审视与探究。
雷恩看着她那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又看了看周围被清理得焕然一新的场地，难得地笑了笑："看来你准备得不错。"
今天的雷恩，脱下了那身有些不合身的制服，换上了一套更便于活动的黑色紧身短衫和长裤，将他那身如同花岗岩般棱角分明的肌肉线条，毫不掩饰地勾勒了出来。他没有携带任何武器，但那双布满老茧的拳头，本身就比任何武器都更具威慑力。
然而，在凌陌汐的眼中，这具充满了爆炸性力量的躯体，却充满了"破绽"。
'唔……上肢力量爆炸，但下盘看起来跟面条似的，重心高得离谱。这家伙打架难道是靠原地转圈圈吗？行动路线直来直去，跟个铁皮火车没区别。白瞎了这一身腱子肉，简直是力量的无谓浪费。典型的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教科书级别的莽夫样本。'
经过几天对《无名之书》复制品的深入研究，她自认为已经掌握了一套远超这个时代认知水平的、科学而高效的战斗理论。此刻，她看着眼前这个只会"蛮干"的部长，内心深处，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一丝源于"高等文明"的优越感和……轻视。
'只要利用我更快的反应速度和更精准的打击，完全可以绕开他的正面攻击，直击其侧翼或下盘的防御空当。只要能成功实施一次有效的打击，就能瞬间瓦解他的战斗节奏。'
'理论上，我的胜算在七成以上。'
她决定不再等待对方的指导，而是要用自己的方式，来主导这场第一次的社团活动。
"部长，"她摆出了一个自认为最符合人体力学、攻防一体的格斗起手式，主动开口道，"我最近对战斗，有了一些新的理解。我想，在进行任何系统性的训练之前，我们有必要先评估一下彼此的实战水平。所以，来吧，我们对练一次。"
她的语气平静，但言语间那种"让我来检验一下你的实力"的傲慢，却毫不掩饰。
雷恩听到她的话，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咧嘴笑了起来。
"哦？评估我的水平？"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凌陌汐那副"标准"的架势，点了点头，"有意思。好啊，我接受了。"
他随意地活动了一下手腕和脖颈，发出了"咔吧咔吧"的、令人牙酸的骨骼爆响声。
"不过先说好了，你这小胳膊小腿的，待会儿要是不小心被打哭了，可别找我告状。"
他甚至连一个最基本的防御架势都没有摆出来，只是那么随意地站着，对着凌陌汐招了招手，示意她可以随时开始。
这份极致的、不加掩饰的轻视，像一根火柴，瞬间点燃了凌陌汐内心那名为"傲慢"的引线。
'简直是狂妄的原始人。'她想，'也好，就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做真正的、艺术般的战斗科学。'
她不再废话。
"——那么，我上了。"
伴随着一声冷静的宣告，她的脚尖猛地在地上一蹬，整个人如同脱离了弓弦的利箭，带起一阵劲风，主动向雷恩那看似空门大开的胸口，发起了迅猛的攻击！
'来了！'
凌陌汐的眼中，整个世界仿佛都进入了慢动作。雷恩随意的站姿，在她眼中被瞬间解构成上百个数据点，每一个可能的防御动作和反击路线，都在她的大脑中被飞速地计算、推演。
'最佳攻击路线：左前方三十度角切入，目标为他胸腔右侧的第三根肋骨下方。这里是防御的薄弱点，一旦击中，足以让他瞬间岔气，从而打乱他的呼吸节奏，为我的下一轮攻击创造机会！完美！'
她的身体，完美地执行了大脑的指令。
一个微小的侧向滑步，她的身影在冲刺的途中，划出了一道常人难以捕捉的细微折线，精准地绕开了雷恩最直接的防御扇面。
她的拳头，握得如同铁锤，带着她全部的力量和"科学的自信"，呼啸着砸向那个被她计算出的"绝对破绽"！
然而，就在她的拳峰即将触碰到雷恩身体的、那零点零一秒的瞬间——
雷恩，动了。
他没有抬手格挡，也没有后退闪避。
他只是用了一个……极其微小、极其经济、甚至可以说是"懒散"的侧身动作。
他只是将自己的右肩，向后撤了不到半寸的距离。
就是这半寸的距离，让凌陌汐那志在必得、灌注了全部力量的一拳，以一种极其憋屈的方式，擦着他短衫的布料，挥了个空。
就像一柄算准了角度、全力刺出的长枪，却刺在了流动的幻影之上。
巨大的惯性，让凌陌汐的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了好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什么？'
她的大脑，第一次出现了计算之外的、宕机般的空白。
'不可能！我的计算没有错，那个角度……他是怎么……'
不等她想明白，雷恩已经像一头耐心的猎豹，开始了对猎物的戏耍。
凌陌汐不信邪，她低吼一声，再次调整姿态，发动了更加迅猛的连续攻击。直拳、摆拳、侧踢、肘击……所有她从书本上学来、在脑中推演过无数遍的"最高效"的攻击方式，如同狂风暴雨般，向着雷恩笼罩而去。
但这一切，都是徒劳。
在绝对的实战经验面前，她所有"精妙"的计算，都显得像个笑话。
她的侧踢，会被雷恩用一次简单的抬膝，不轻不重地磕在最酸麻的迎面骨上，让她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后续的连招也因此变形。
她的肘击，在即将碰到对方时，会被雷恩用手腕上的一处老茧，轻轻一搭、一引，就让她的重心失控，差点自己把自己绊倒。
她的虚招，更是会被对方完全无视，雷恩甚至还抽空打了个哈欠，仿佛在看一场蹩脚的独角戏。
整个场面，就像一个自以为背熟了所有顶尖棋谱的少年，在与一位身经百战的棋圣对弈。少年能背出书上记载的所有杀招，但棋圣只需要用最简单、最质朴的棋子，就能轻易地瓦解他所有的攻势，并把他引入一个又一个无法挣脱的、充满羞辱感的陷阱。
凌陌汐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她的攻击也因为连续的无功而返，开始变得焦躁，失去了最初的冷静与精准。
'为什么！为什么打不中！我的理论应该是完美的！'
就是现在！
一直如同磐石般被动防御的雷恩，眼中精光一闪，抓住了她因为一次发力过猛而露出的、稍纵即逝的破绽。
他没有用那砂锅大的拳头，也没有用那足以踢断石柱的腿。
他只是用与之前化解攻击时同样简单、高效的动作，向前猛地踏出一步，沉肩、拧腰，将全身的力量汇聚于一点，然后用肩膀，不轻不重地，撞进了凌陌汐的怀里。
"砰！"
一声闷响。
那一瞬间，凌陌汐只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头全速奔跑的攻城巨犀，结结实实地撞在了胸口。一股无可抗拒的、山崩海啸般的恐怖力道传来，瞬间便冲垮了她所有的防御和平衡。
她的身体，如同风中落叶般向后倒飞出去，在空中划出了一道狼狈的抛物线，最后"啪"地一声，重重地摔在几米外的石板地上。
整个过程，雷恩甚至没有出过一拳。
他缓步走到倒地不起的凌陌汐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然后，他开口了，语气不带任何嘲讽，却比任何嘲讽都更具杀伤力。
"还要'评估'吗？"
冰冷的石板，传来刺骨的寒意。身体因为剧烈的撞击，散架般地疼痛着。
但更让她感到刺痛的，是自尊心被彻底碾碎的、深入骨髓的屈辱与茫然。
她看着雷恩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听着那句诛心的话语，大脑陷入了一片无法思考的、嗡嗡作响的空白。
她引以为傲的"科学"与"理论"，在绝对的实战经验面前，被证明，一文不值。
她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没有回答雷恩的问题，也没有去看他。她只是低着头，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一言不发。浑身散发着一种输不起的、倔强的沉默。
她想不通。
'我的计算，我的分析，我对人体力学的理解，我对时机的把握……这一切，都应该是'正确'的。但为什么，最终的结果却是这样？'
雷恩看着她那副钻牛角尖的样子，没有继续嘲讽，而是出乎意料地，盘腿坐在了她的面前。
"想不通？"他问。
凌陌汐依旧沉默，但那紧握的拳头，已经暴露了她内心的不甘。
"我来告诉你为什么。"雷恩的语气很平静，像一个耐心的导师，开始为她"复盘"。
"你的脑子转得很快，快得不像话。"他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但话锋一转，变得犀利无比，"但你的身体，是个蠢货。它根本就跟不上你那颗聪明的脑袋。你命令它向左，它可能会因为惯性先向右偏一点。你命令它出拳，它会因为紧张而多用了一块不该发力的肌肉。你的大脑和身体，是脱节的。"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你打出的拳头，很标准，像教科书里画出来的一样。但那只是个空壳子，里面什么都没有。"他点了点自己的心脏，又点了点自己的脑袋，"战斗不是在棋盘上移动棋子，每一步都经过了精密的计算。战斗是用这里，和这里，去感受的。你的拳头里没有愤怒，没有恐惧，更没有那种'就算死也要咬下对方一块肉'的狠劲。所以，你的拳，是死的。"
"你最大的问题，"雷恩的目光，仿佛看穿了她的灵魂，"就是你太不相信自己的身体了。你把它当成一个执行你大脑命令的、劣质的工具，而不是与你并肩作战的伙伴。你忽略了它的本能，它的直觉，它在千百年的进化中，刻印在基因里的、对危险的原始反应。"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柄重锤，狠狠地敲在凌陌汐的心上，将她那由"科学"与"理论"构筑起来的、骄傲的堡垒，敲得支离破碎。
"记住，"雷恩最后看着她的眼睛，说出了最核心的一句话，"书本，教不会你怎么去战斗。只有疼痛，才能让你记住每一次失误，才能把那些狗屁技巧，真正刻进你的骨头里。"
这番话，如同一道划破黑暗的闪电，瞬间劈开了凌陌汐脑中的所有迷雾，让她醍醐灌顶。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羞愧感，如同滚烫的岩浆，瞬间冲上了她的脸颊。她想起了自己之前的那些可笑的盘算，那些自以为是的"科学理论"，那些对眼前这个男人的轻视……这一切，此刻都变成了一个个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她的脸上，火辣辣地疼。
原来，自己才是一直以来，那个最愚蠢的、只会纸上谈兵的"原始人"。
她把前世的知识当成了圣经，把自己的身体当成了执行指令的机器，却从未想过去倾听这具身体的声音，去理解这个世界最原始、最质朴的力量法则。
她自以为理解了《无名之书》的理论，但实际上，她只是在用自己那套可笑的现代科学观，去生搬硬套一个完全不同的、基于"意志"与"本能"的宏大体系。她连门都还没入。
巨大的羞愧与顿悟，让她再也无法维持之前那份冰冷的傲慢。
她猛地站直身体，对着眼前这个只比她大了几岁、却在战斗的理解上如同宗师般的学长，深深地、九十度地鞠下了一躬。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因激动而产生的、轻微的颤抖，但更多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彻底放下了所有骄傲的谦逊。
"……是。我明白了。"
"雷恩部长……不，"她抬起头，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清明与恳切，"雷恩学长。"
"请您……指导我！"
看到女孩那发自内心的、彻底脱胎换骨般的姿态，雷恩的脸上，终于再次露出了一个发自肺腑的、满意的笑容。
他站起身，向依旧鞠着躬的凌陌汐伸出了手，一把将她拉了起来。
"很好。"他拍了拍她的肩膀，那力道，差点让她再次散架，"这才像点样子。"
"那么，新成员凌陌汐，你的第一堂课，现在正式开始。"
他的笑容里，带上了一丝"魔鬼教官"般的、不怀好意的意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