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
凌陌汐是被一阵抗议的剧痛给“叫”醒的。
那不是某一个点的疼痛，而是全身上下、每一束肌肉纤维、每一个关节韧带，都在同时发起的、一场声势浩大的罢工。她只是稍微动了动手指，一股酸爽到灵魂深处的痛感就直冲天灵盖。
‘活过来了……可又没完全活过来。’
她睁开眼，像一具僵硬的木偶，缓缓地从床上坐起。每一个动作，都伴随着倒吸凉气的声音。
‘那个野蛮人……他管昨天那种程度的玩意儿，叫“认识你自己”？那今天所谓的“感受疼痛”，岂不是要直接快进到“重新认识人类医学的极限”？’
她的内心在疯狂吐槽，但身体却很诚实地，开始以一种极其缓慢而坚定的节奏，穿衣、洗漱。
昨天的惨败，像一柄重锤，彻底砸碎了她那份源于“科学理论”的、可笑的优越感。但同时，也让她那颗在安逸生活中，已经有些懈怠了的、属于“幸存者”的心，重新变得坚硬如铁。
屈辱，是最好的磨刀石。
当她拖着仿佛随时会散架的身体，推开“零号设施”那沉重的大门时，雷恩早已等在了那里。
今天的他，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黑色紧身衫，双臂抱胸，靠在一根柱子上，神情冷漠。
看到凌陌汐，他只是抬了抬眼皮。
“还能站起来，不错。”他的语气里，听不出是嘲讽还是赞许，“我还以为今天要用铲子把你从床上铲起来。”
凌陌汐没有理会他的垃圾话，只是默默地走到了仓库中央。
‘很好，仇恨+1。等我学成了，第一个就拿你这混蛋来检验成果。’
“那么，今天的课程，”雷恩直起身，那高大的身影带着山一般的压迫感，“很简单。”
他指了指场地中央，一个用白色粉笔画出的、直径不到一米的圆圈。
“站进去。”
凌陌汐依言照做。
“很好。”雷恩缓缓点头，然后，他从旁边的一个麻袋里，掏出了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孩玩的皮球。
“从现在开始，到我说停为止。你，不能走出这个圈。同时，你也不能被这个球，碰到身体的任何一个部分。”
说完，他那蒲扇般的大手，随意地一挥。
“嗖——！”
那个在他手中还显得很温顺的皮球，此刻却像一颗出膛的炮弹，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直冲凌陌汐的面门！
‘开什么玩笑！’
凌陌汐的瞳孔骤然收缩，几乎是凭借着本能，猛地向后仰头！
皮球擦着她的鼻尖飞了过去，“砰”的一声，砸在远处的墙壁上，又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反弹了回来，直奔她的后腰！
凌陌汐狼狈地向前一扑，险之又险地躲开了这记“背刺”，脚后跟却差点踏出了圈外。
她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雷恩已经像一架无情的投球机器，开始了连绵不绝的攻击。
“嗖！嗖！嗖嗖！”
一时间，整个仓库里，都是皮球呼啸的破空声，和砸在墙壁、地面、柱子上那“砰砰砰”的沉闷回响。
这根本不是什么“躲避球”游戏。
这是枪林弹雨！
凌陌汐被困在那个小小的圆圈里，像一个被十几把枪指着的可怜虫，只能依靠最原始的本能，上下翻飞，左右闪转，用尽全身的力气，去躲避那颗从四面八方、以各种刁钻角度袭来的“子弹”。
“你的眼睛是用来出气的吗？看清楚球的轨迹！”
“腰！用你的腰去发力！你的四肢只是辅助！”
“身体太僵硬了！放松！把它当成你的伙伴，而不是一具该死的木偶！”
雷恩的咆哮，像鞭子一样，不断抽打着她的神经。
凌陌汐的体力，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消耗。汗水很快浸透了她的衣服，呼吸变得像破旧的风箱，每一次闪躲，都伴随着肌肉撕裂般的剧痛。
有好几次，她都感觉自己已经到了极限，大脑因为缺氧而眩晕，身体因为脱力而摇摇欲坠。
但就在她即将倒下的瞬间，一股莫名的、陌生的力量，就会从她身体的最深处涌出来，像一道电流，强行刺激着她那濒临崩溃的神经和肌肉，让她再一次地，做出超越极限的闪避动作。
‘为什么……我还能动？’
在一次险之又险的下腰躲过一颗高速飞来的皮球后，她的大脑，在剧痛与疲惫的间隙，闪过一丝困惑。
‘按照能量守恒定律，我早就该强制关机了才对。这具身体……到底是什么构造？’
这种感觉，让她震惊，甚至有些恐惧。就好像这具身体里，还住着另一个她不认识的、充满了野性的“怪物”。
而这一切，都被不远处的雷恩，尽收眼底。
他看着那个在极限状态下，一次又一次爆发出惊人潜能的女孩，那张冷酷的脸上，不动声色，但眼底深处，却闪烁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混杂着震惊与狂喜的炙热光芒。
这个怪物，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完美。
……
当晚，凌陌汐是被人形“担架”——诺拉，给架回宿舍的。
“天哪！陌汐！你这是掉进水泥搅拌机里了吗？！”诺拉看着她浑身的擦伤和青紫，发出了夸张的惊呼，“你们那个社团，到底是‘实战对练部’，还是‘活体解剖爱好者协会’啊？”
凌晓羽则心疼得眼眶都红了，一言不发地端来热水和药膏，用棉签小心翼翼地为姐姐处理着伤口。
“嘶……轻点……”凌陌汐疼得龇牙咧嘴，但心里却流淌着一股暖意，“放心，死不了。只是……被一个混蛋用皮球砸了一下午而已。”
就在这时，宿舍的窗户，被轻轻地“叩叩”敲响了。
三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只通体漆黑、眼神冰冷得如同机械的渡鸦，正静静地立在窗台上。
它的脚上，绑着一个用黑蜡封口的信筒。信筒上，烙印着一个凌陌汐再熟悉不过的、属于她那个“家”的冰冷火漆。
凌陌汐的心，在那一瞬间沉了下去。
“哇！好酷的鸟！”诺拉首先发出了惊叹。
凌陌汐却顾不上这些，她强撑着坐直身体，冷静地对一脸好奇的妹妹和诺拉说道：“家里寄来的，可能有些内容涉及到家族内部的事务，我需要一个人看一下。”
这个借口虽然蹩脚，但诺拉和凌晓羽都识趣地退出了房间。
在确认房门彻底关上后，凌陌汐脸上的坚强才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
她用一把小刀，面无表情地挑开火漆。
信纸是上好的羊皮纸，上面的字迹，是她父亲独有的、不带任何情感的、如同军事密码般的笔触。
信的内容很短，分为两段。
第一段，是关于凌晓羽的。
“晓羽之表现，尚符预期。望其戒骄戒躁，以家族荣耀为先，再创佳绩，勿负吾望。”
第二段，则是关于她的。
“另，汝近期之行径，已有所闻。结交匪类，不务正业。切记汝之本分，勿忘伴读之责，任何越界之举，均在吾观察之内。家族之眼，无处不在。望汝自重。”
凌陌汐面无表情地读完了这封信。
她的内心，没有意料之中的愤怒，也没有委屈，只剩下一种被冰水浸泡后的、极度的冷静。
‘“尚符预期”……哈，说得跟评估一件武器的性能似的。’
‘“结交匪类”，指的是雷恩和诺拉？“不务正业”，是指我没有像条狗一样摇尾乞怜，而是选择了另一条路？’
‘连我在仓库被那个暴力狂揍得死去活来这种事都知道……这无处不在的监视网，还真是让人反胃。’
这封信，就像今天的训练，是一次毫不掩饰的威慑。它在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清晰地告诉她：
你在学院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监视之下。你永远，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也好。
这封信，像一把最锋利的刀，彻底斩断了她对那个所谓的“家”，可能还存在的、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她和那个男人之间，从来就没有什么父女之情。有的，只是监视者与被监-视者，执棋人与棋子，主人与工具之间，冰冷、纯粹的利益关系。
‘这下，就再也没有任何杂念了。’
深夜，在确认妹妹和诺拉都已熟睡后，凌陌汐独自来到宿舍的壁炉前。
她拿出那封信，没有丝毫犹豫，将其扔进了壁炉里跳动的火焰之中。
干燥的羊皮纸，在接触到火焰的瞬间，便迅速地卷曲、变黑，那些冰冷的字迹，在火光中扭曲、挣扎，最终与信纸一同，化为了纷飞的、漆黑的灰烬。
凌陌汐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直到最后一丝火星也彻底熄灭。
她的眼神，也变得像那燃尽的灰烬一样。
平静，冰冷，且空无一物。
她抬起头，透过窗户，望向窗外那片深沉的夜空。
‘以眼还眼。’她的心中，一个冰冷而清晰的念头，破土而出。
‘你有你的监视网。’
‘那么，也是时候，该建立我自己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