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会当天的清晨，凌陌汐的卧室俨然变成了一场没有硝烟的战场。
“姐姐，这件怎么样？”
凌晓羽像一只快乐的花蝴蝶，兴致勃勃地从衣柜里捧出一套又一套华丽的裙装，在凌陌汐身上兴致勃勃地比划着。
她的眼中闪烁着堪比星辰的期待光芒，手中那件层层叠叠的白色蕾丝礼裙，仿佛已经宣告了最终的胜利。
『疯了。』
凌陌汐面无表情地站在镜子前，内心警铃大作。
『穿成这样去参加一场情报交易？这裙子上的褶皱比我的战术预案还多。简直就像把“我是靶子，快来攻击我”这行字缝在了裙摆上。一套标准的作战服才是应对当前困境的最优解。』
“行动不便。”她冷静地指出第一个致命缺陷。
“过于招摇，不符合潜入与观察的基本原则。”第二个。
“颜色太浅，一旦沾上茶渍或血迹，会立刻暴露，影响后续行动。”第三个。
她以一种近乎冷酷的纯粹理性，否决了妹妹的所有提案。逻辑链条清晰，论据无懈可击。
然而，凌晓羽只是歪了歪头，用一句绝对的真理，便轻而易举地击碎了她引以为傲的所有逻辑防御。
“可是，姐姐穿这个最好看呀。”
『……』
凌陌汐还想争辩些什么，凌晓羽已经踮起脚尖，凑上前开始为她整理那繁复的衣领。
那股带着淡淡奶香的熟悉气息萦绕在鼻尖，妹妹金色的发丝蹭着她的下巴，有点痒。
那双专注于整理衣领的金色眼眸里，倒映着的全是她的身影，让她瞬间无法再说出任何拒绝的话。
凌晓羽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又转身小跑着到首饰盒前。
她小心翼翼地捧出那枚成对的星形发饰，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轻柔而稳定地，别在了姐姐鸦羽般的黑发间。
镜子里，黑与白形成了极致的反差。
凌陌汐看着镜中那个被华丽裙装包裹的陌生自己，又看了看妹妹为自己忙碌的身影，以及她自己发间那枚作为呼应的同款星饰。
她发出了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好吧……至少，和晓羽是配套的。』
“真是麻烦死了。”
她嘴上抱怨着，但那双总是锐利如刀的黑色眼眸，却不自觉地柔和了下来。
『就当是……为了任务而必须伪装的情侣装好了。对，就是这样。』
最终，凌陌汐穿着那件在她认知中“防御力为零”且“破绽百出”的决战礼服，被心满意足的妹妹牵着手，如同一具被精心打扮后押赴刑场的魔像，极不情愿地走出了房门。
***
米兰达夫人的私人庄园坐落在王都的边缘，远离了庆典的喧嚣。
当魔法篷车平稳停下时，迎接姐妹二人的，是如同另一个世界般的宁静。
温室的玻璃穹顶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晕，内里温暖湿润，花香四溢。
米兰达夫人正独自一人修剪着一株罕见的蓝色妖姬，她穿着一身素雅的居家便服，看上去就像一位普通的贵族妇人。
看到她们，她放下花剪，微笑着上前迎接，言语亲切，目光却依旧锐利得像能穿透人心。
“欢迎，我未来的小友邻。”
“午安，夫人。”凌陌汐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贵族礼。
米兰达夫人轻描淡写地为姐妹俩介绍了在场的另外两位年轻人——财政大臣之子，有着一头用发蜡精心打理、看不出丝毫凌乱的棕色短发的奥利弗，以及禁卫军团长之女，身姿挺拔如出鞘利剑的塞西莉亚。
他们正坐在一张白色藤桌旁，闻声起身行礼，动作标准得像是用尺子量过，微笑与目光都带着精心修饰过的审视意味。
在介绍到凌陌汐的“万事屋”时，奥利弗那商业化的微笑里多了几分真实的兴趣，而塞西莉亚则报以一个礼貌但疏离的微笑，视线在凌陌汐那身繁复的裙装上停留了不到一秒，便很快移开。
『财政与军事……王都年轻一代的核心圈子。』
凌陌汐在内心迅速给两人打上标签，『这场茶会，与其说是邀请，不如说是一场针对我的背景审查和压力测试。啧，麻烦的开始。』
相比于姐姐的高度戒备，凌晓羽则完全无视了现场流动的暗流。
她的注意力从一开始，就被桌上那些做得像艺术品一样的茶点给完全吸引了。
她好奇地拿起一块看起来最好看的花形饼干，专注地研究着上面用糖霜绘制出的精美纹路。
毫无营养的社交辞令，终于在浪费了三分钟后宣告结束。
众人落座。
真正的牌局，开始了。
凌陌汐在妹妹身边坐下，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整个人如同一张拉满的弓，进入了最高戒备状态。
米兰达夫人端起红茶，抿了一口，看似随意地开启了第一个话题。
***
在聊了一些关于庆典布置和天气等无关痛痒的轻松话题后，气氛似乎缓和了不少。
奥利弗和塞西莉亚虽然话不多，但也偶尔会附和几句。
然而，凌陌汐的戒备没有丝毫放松。她知道，前菜结束了。
果然，米兰达夫人放下了茶杯。
骨瓷与茶托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她微笑着，将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精准地锁定在了凌陌汐身上。
“陌汐小姐，你年纪轻轻便能统领一支如此高效的团队，想必对‘力量’与‘秩序’有自己独特的看法吧？”她的声音依旧温和，但每个字都带着不容忽视的分量，“毕竟，失控的力量只会带来毁灭，不是吗？”
来了。
凌陌汐一直半垂的眼帘，在那一刻极其轻微地抬了抬。
『核心考题。这句话表面在问团队管理，实则在试探我对‘古代遗迹失控事件’的看法，甚至可能在影射我自身那无法被常理解释的能力。每一个回答，都可能被过度解读成我的立场。』
奥利弗和塞西莉亚也顺势将目光投来，带着审视的意味。整个空间的压力，瞬间集中在了凌陌汐一个人身上。
『该死。』
凌陌汐感到自己的掌心不受控制地渗出细汗，这具不争气的身体总是在这种最需要冷静的场合背叛她的大脑。
她强迫自己忽略掉那份源自本能的社交恐惧，将大脑的运算能力推至极限，试图在瞬间构建出一个完美的回答模型——它必须逻辑无懈可擊，政治上绝对中立，还能顺便反向试探对方。
就在这气氛几乎凝滞的瞬间——
一只插着红丝绒糕点的小巧银叉，精准地递到了她的嘴边。
凌晓羽完全没有察觉到牌桌上的暗战。她只是觉得姐姐已经很久没有吃东西了，这不符合“能量摄入应当均衡”的原则。于是，她叉起了那块姐姐最喜欢的浓郁奶油糕点，用最纯粹的行动，打断了这场无形的审判。
她的金色眼眸里，只有纯粹的关心。
“姐姐，这个好吃。”
这个突如其来的日常举动，让米兰达、奥利弗和塞西莉亚都明显愣住了。
凌陌汐下意识地张开嘴，将糕点吃了进去。
奶油的甜味在口中瞬间散开，那股甜腻的香气，仿佛在现场紧绷如弦的空气中，撬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
也为她，赢得了最宝贵的思考时间。
***
凌陌汐用餐巾优雅地擦了擦嘴角残留的奶油。
妹妹的投喂让她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一瞬，也让她找到了破局的灵感。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那份因社交压力带来的紧张感，已经被彻底清除。
她开口了，但并未直接回答米兰达的问题，而是反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
“请问各位，如何管理一个拥有数千册藏书的私人图书馆？”
众人又是一愣。
奥利弗不愧是财政大臣之子，他几乎是本能地从资源调度的角度回答：“这取决于图书馆的规模和藏书的珍贵程度。至少需要三名以上的图书管理员进行日常维护，以及每年不低于五百金币的防潮、防蛀和修复预算。”
塞西莉亚则皱着眉，从军事化的角度给出了她的答案：“我会将图书馆划分为三个等级：公开区、限制区与禁区。不同的区域设立不同的进出权限，并派遣护卫进行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巡逻，确保书籍不会被盗，也不会被错误的人翻阅。”
凌陌汐听完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都错了。”
她平静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管理图书馆的核心，并非管人或管书，而是建立一套绝对精准且不容置疑的‘规尺’。只要规尺是对的，任何一本书都能在需要时被立刻找到，任何一本错位的书都会被系统立刻发现。这，就是秩序。”
她端起自己的那杯红茶，看着杯中摇曳的澄澈茶汤，继续说道：“‘力量’就是那些书。有好书，也有禁书，它们只是客观地存在于那里。而我的工作，就是为这些形形色色的‘力量’，施加一套足够精确的‘规尺’，让它们被放在对的位置上，发挥应有的作用。”
“至于失控？”凌陌汐抬眼，直视着米兰达夫人，“在我的规尺里，没有这个词。只有‘错位’。”
“而‘错位’的书，只需要被放回原处。”
这番“图书馆理论”，让温室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米兰达夫人的眼中，首次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惊讶与欣赏。
奥利弗陷入了沉思，似乎在咀嚼这套理论背后的逻辑。
而塞西莉亚则蹙紧了眉头，显然无法理解这种将一切都化约为数据和模型的思维方式。
“啪、啪、啪。”
米兰达夫人率先打破了沉默，微笑着轻轻鼓掌。
那掌声在安静的温室中，显得格外清晰。
***
茶会结束时，气氛已经变得相当融洽。
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米兰达夫人亲自将姐妹二人送到庄园门口，在临别前，她递给凌陌汐一张入手冰凉的特制黑色卡片。
卡片上用银线烙印着一只栖息在枝头的渡鸦徽记。
“凭这个，你可以随时到‘渡鸦栖木’的顶层找我。”米兰达微笑着说，“有些书，放在图书馆里太危险，需要一个更安全的‘规尺’来管理。”
『……她听懂了。』凌陌汐不动声色地收下卡片，内心迅速做出判断，『这是‘考试’通过的奖励，也是下一场交易的入场券。』
魔法篷车厚重的门在身后“咔哒”一声合拢，将她与庄园里的一切彻底隔绝的瞬间——
凌陌汐全身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她直接瘫倒在了柔软的座位上，顺势将头重重地靠在了凌晓羽的肩膀上。
“姐姐？”
凌晓羽熟练地伸出手臂抱住姐姐，像安抚一只刚刚结束战斗而疲惫归巢的小动物，用空着的那只手有节奏地轻拍着她的后背。
凌陌汐闭着眼睛，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再动一下。她用只有自己和妹妹能听到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发出了真心实意的抱怨。
“……社交什么的，果然是最高效的能量消耗方式……”
“比跟一头五阶灾祸兽打一架还累……”
凌晓羽没有说话，只是收紧了手臂，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姐姐能靠得更舒服一些。
车窗外属于庆典的喧嚣，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噪音。
在这片被妹妹的气息与体温构筑出的狭小“结界”里，只剩下令人安心的宁静，以及某种……名为“家”的味道。
凌陌汐在妹妹的怀里，几乎快要睡着了。
但那张烙印着渡鸦徽记的冰凉卡片，还被她无意识地紧攥在手心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