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永远看不清她的模样,也看不清自己的模样。
这里没有痛觉,只要走下去,只要不断挥刀。本·布莱克的胸下有三四根肋骨断裂,从中开出暗红色的花,随着他的脚步落了一地。他醒来时不会记得细节,不会记得自己的言语,不会记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更不会记得自己来过的痕迹。他像是沉入了一面镜子里,不知道是在模仿影子,还是在观察自己。他的刀黏在自己腥味甚重的手心里,是他的刀拉扯着自己往上爬攀,爬过蠕动的大地,攀上流动的天空。
也许更远之前,也许就在几天之前,他只记得自己在她脚下。
似乎是绿蔓,将他的手臂缠绕,他轻笑着,舒展筋骨,抬眼见注视着藤蔓碎成星点荧光,汇聚成柔美的白色人体,拥抱他疲惫的身体。
似乎是她的声,拂过他死寂的内心,轻风般的温柔把他团团包裹,淡淡的体香像是刚抽芽的新枝,萦绕在他的鼻尖。
似乎是鲜花,从她脚底所踩处抽芽,可又因血气瘴雾旋即枯死,她让他躺在自己的腿上,一下下梳理他沾了血污的头发,那些凝固的暗红被轻甩到半空,竟化作随风飘去的花。
似乎是她脆弱的话语,请他救下谁人的性命,那人额间有第三只眼睛,就在记忆与生命的庇佑下长大。
似乎是飘落在手上的雪,她消散在他眼前无影无踪,只剩体肤残余的冰凉,和一句轻柔的话。
而今天,他没能见到她。
一片空空荡荡的地方。脚踏地面,却若飞行空中,挥手划过空气,犹如拨开流璃水面。没有呼吸,也听不到心跳,只能静静前行。
他无所适从,只能一味地顺着本能移动。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他甚至忘记了自己在做什么,恍然间却看到不远处有一棵孱弱的树苗。他走近观察,见棵树苗正向外散发淡淡的蓝绿荧光,它的根系发黑,半透明的表皮下隐隐约约有什么东西在流动。
他看得入迷,诡异的世间却马上变得无序,犹如支离破碎的镜面,又似被撕扯成数块的帷幕,映影着扭曲的图腾。目之所及皆融化成一片浑浊,像是胡乱喷洒的油漆,在诺大的梦境里编织怪诞的图画。每走一步,世界会抽动着扭曲,每眨下眼,就有迷幻的碎片从地下冒出。它们像剪烂了的手工一样黏在一起,从四面八方飞来,也许是不见形状的桌椅,也许是色彩诡异的蔬果,也许是变异发肿的动物,也许是拼凑在一起的古怪器具。或是突然出现一只血红色的大眼,一架断刀台,一只抽动的紫黑色巨手,一辆突然冲出并在他跟前散架的马车。这世界陷入了自己的舞蹈,如痴如醉,那些东西一起飞舞着,连同布莱克穿越前的记忆混影,被糅杂入光怪陆离的梦境。
也许这是世界排斥自己灵魂的暗示。耳边是嘈杂的声音,夹带着歌声、吼叫声、撕裂声、悲鸣声、破碎声,几乎要震碎他的耳膜。本·布莱克捂住耳朵、闭上眼——盯着那些稀奇古怪之物会让他头疼欲裂。他站在原地,不动所为。等到耳边的声音消散,他才试探性地睁眼。
他却看到跟前正站着瓦伦希斯·林。
这个第一王子将鲜艳到令人不适的蓝色果子吞入喉中,口腔中不断溢出被蓝色污染了的血;他又见到两名看不清面目的王储争辩不停,从胸中拔出红色的剑刺入对方的身体;他回头见到两名青年正对着一本绿色书喋喋不休,其中一位突然把书本死的粉碎,绿叶般的书页散落一地;他最后见到余光处站着一名女子,模糊不清。
会是神使吗?
他扭过身想要靠近,衣服却被谁人扯住。
他疑惑地回头看去,只见江黯窝在膝盖间哭泣,伸出手死死拽住自己的衣摆。本皱眉,伸手要去抚摸她。
“干爹,你不会不要我,对吧?”
本马上回答“不会。”
“干爹。你不会像那个男人一样抛弃我,对吗?”
“我当然不会。”布莱克蹲下来。
“干爹……你不会骗我,你不会骗我,你发誓不会骗我,对不对?”
布莱克愣了愣,他很难做到这一点,快速思考后选择了保守的回答:“我是你的师父,我是你干爹,我不会伤害你。”
江黯忽猛地抓住他的手。
“骗子,你只是不会伤害作为孩子的我而已。”她一抬头,却露出一张黑洞洞的,如被酸液腐蚀的脸。
布莱克心头一紧,吓得汗毛耸立,眼前的江黯突然被梦境扭曲成一个黑点。他直视着这突兀的黑点,越是因惊诧发愣,越是感觉自己的视线开始模糊,空洞的世界与先前血色的噩梦交错重叠,像是失灵的电视机,在两个天差地别的频道之间切换。他的大脑一瞬间像被什么东西灌满,眩晕感和紧张感化作两只无形的大手攥住他心脏。
“放轻松。”
空灵温婉的女音从身后飘来。一双冰凉的手从脑后伸来,他来不及确认是谁,却这双白皙的手血管发黑,侵占了他的视野。
“很抱歉,我的权能影响到你了。请放轻松,布莱克先生,我一直与你同在。现在,请忘记你看到的一切,然后从梦里慢慢醒来吧。”
本·布莱克一下子从床上坐起。
冷汗浸润了身上的细亚麻布衣,心脏狂跳不止,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冒汗,肺部局促地收缩,贪婪地把空气吸入高度紧张的身体。
他深呼吸后,一只小手贴上他的额头。
江黯扶着床边,担心地半趴在布莱克身上,用手背确认他是不是感冒,然后放心地松了口气,把放在床头的装有熏肉和面包的托盘放到他手上。
“干爹你真是的,我都告诉你要少喝几杯了,你还是一个劲儿的买酒,现在好了,一直睡到大中午,作为一个成年人也太太太太——失败了!呼,我作为你的徒弟真是比老妈子还累啊,不过我已经11岁了,超级成熟,所以完全不用担心我早餐吃过没有。总之干爹你快点吃吧,今天不刷牙也行,这可是我好不容易从后厨要来的哦。嗯嗯,吃完不用感谢我,只需要请我吃麻辣史莱姆面就好。”
本还没完全从梦境中清醒,头脑昏沉地看着小家伙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把衣服丢到他的被子边,蛮有成就感地叉起腰等待布莱克的夸奖。
看着面前精神头十足的可爱徒儿,本总感觉有点恍惚,当他想要努力回忆方才的梦时,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为了不让江黯担心,故作轻松地揉揉她的脑袋,看到江黯一如既往鼓起来的脸颊,欣慰一笑。
“醒了啊,醒了赶紧吃,得抓紧出发。”
突然出现在门口的精灵打断了二人温馨的早晨。
本·布莱克幽怨地把盘子里的熏肉放进嘴里,门口站着休的“侍从”瓦伦希斯,这家伙不知怎么就扮成那个平民替身的样子,还戴上了面具。不过就听这语气,本也能猜到王子大人的表情。
“这么有兴致还换了衣服。”
“愚蠢的人族,昨天可是你提出让我换衣服的,怎么,沾了几滴就断片了吗?”
“没关系的干爹,瓦伦希斯哥哥就是嘴硬而已,他昨天说自己没有成年逃避喝酒了,干爹最棒了。”江黯露出邪恶的小表情,把床头柜上的牛奶递给布莱克。
布莱克幸灾乐祸地看着瓦伦希斯欲言又止的样子,笑:“抱歉哈,我这个人一喝起酒就不节制,还得麻烦第一王子帮忙回忆一下。”
“……具体路上再说,休·林等不住你先用传送素术回米洛底了,你要是不想被他怀疑还是赶紧动身。”瓦伦希斯没好气地回答,转身到楼下去等待。
本·布莱克三下五除二干掉来自江黯的爱心“早餐”,飞速换上衣服,和江黯到楼下集合。
瓦伦希斯带他们到镇长办公处进行传送,路上转述了昨晚的事情。
布莱克先让瓦伦希斯乔装后入城,而瓦伦希斯恰好知道这座小城里有“伪装”的守护灵,当年出「圣域」帮助过那位精灵,就请他把自己变成那位倒霉鬼的样子,但是只能维持三天。本将一部分瑞兹迪的脊甲交给休,刚好那城主邀请作为“第一王子”的休用晚餐,本就趁机带着江黯和瓦伦希斯在城里寻找冒险家聚集的酒馆。
他们找到的热闹地刚好有几位热情的矮人,本·布莱克用他所剩无几的钱买了几杯烈酒,和矮人套近乎拉关系,得知休其实到这个城市已经很久,至少有两个星期。但是他们不愿意告诉本“双胞胎”的事情,并且一致取笑他的无知,因为所有灵族的住民都知道,「圣阿达维耶」的摄政王幸存的只有一个儿子,“财富”的守护神雷·林。硬要说的话倒是有个没留名的女儿,不过坊间传闻是和他的发妻难产时夭折的。王室基本没有几个能活到成年的女婴,不过出生的女婴本就不多。
矮人告诉他们最近城内管得严,似乎是因为首都在举办重大活动,许多外国嘉宾和贵族要参与此次盛典,摄政王也许是因此加大管理,毕竟外客出了事就容易上升到外交问题。更出布莱克意外的是,他们对摄政王的评价相当的高,对几乎不怎么露面的第一王子也爱戴有加,并大力夸赞最近在城内办事的“瓦伦希斯”,是个爱民如子的好王族。
后来事情,以矮人喝嗨了把布莱克灌醉收尾,没坐大人一桌的瓦伦希斯和江黯就负责把不省人事的本拖回旅馆。
听完瓦伦希斯的回忆和江黯的补充后,布莱克走进了传送阵中。
脚下复杂的铭文微微发光,最外层发出耀眼的蓝光将他们裹入半圆形的阵法中。
“原来如此,不过,我还是有点不理解。”
“我表达的还不够清晰吗?”瓦伦希斯环胸,刚才的解释大概耗尽了他的耐心,没有看向布莱克。
“不,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的姑姑一直待在「圣域」里,他基本上在首都,就当做他是这几天传送来的,他在没人告知的情况下是怎么肯定我一定会经过这座不起眼的城镇?”
瓦伦希斯愣怔,只听布莱克继续道:“而且,我昨天告诉你了,他想要除掉摄政王。假定神使大人没有吩咐过他,或者透露自己的计划,为什么要锁定我这个赏金猎人?甚至拿出第一先知作为威胁?就好像,他来到这里,是为了专门等我一样……”
“我不清楚,但是我可以肯定,姑姑也是昨天才告诉我你们来了。而且,她非常聪明,也非常温柔,我熟悉她的性格,她绝对没有把你的行踪告诉第二个家伙。”
本·布莱克陷入沉默。
正常情况下,布莱克并不会因为醉酒而断片,他努力去回忆自己的梦,很奇怪,头脑里找不到一点痕迹。不过他艰难地回忆时,落在角落里的记忆似乎告诉他是神使抹除的,难道是一起抹掉了吗?为什么要这么做……
但有句话,还在脑海里徘徊:
醒来之后,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让你死去,但只能相信自己。
正此时,蓝光散去,之前普通的办公区变成了豪华的内廷,几个恭候多时的职员向众人行礼。
瓦伦希斯放下手臂,淡淡道:“我们知道还太少了不是吗?我很久没回来米洛底,这些天是什么状况我不能向你保证。布莱克,你真有能耐的话我会尝试信任你。不过在这之前——”他轻轻一笑,将话锋一转:“欢迎来到我的故乡,米洛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