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沿着斜坡冲刺。
再几步,就能从灌木边缘滑入那片林地。地势复杂,适合隐蔽,敌人很难追上。
我相信我们很快能脱离困境。
但就在下一步落地的瞬间——
我的反应,慢了。
然后,一股莫名的冰冷直冲脊柱。
不是风。
是某种“存在”。
如同一只无形的手,从背后按住了我的心脏,狠狠一攥!
肩膀猛地一紧,呼吸一滞。
她的剑也在那一刻微微一偏。
第一次。
她出招的角度,失了精准。
前方的敌人仿佛察觉了什么,忽然士气暴涨,攻势变猛。
“咻——!!!”
几乎同时,死寂的林间陡然炸开一片惊鸟。
四周毫无预兆卷起一股乱风。
一道身影,已然静立。
仿佛亘古以来便存在于那里,又像是刚刚从消散的风涡中心一步踏出。
她双脚并拢,身姿笔直得如同最精密的标尺。
华丽繁复的黑紫色裙裾,在残留的风息中纹丝不动。
空气在她周身形成了诡异的绝对领域,连最细微的气流都敬畏地绕行。
我发现——我的目光,根本无法从她身上移开。
她的出现,带着一种不容违抗的「存在感」。
不,是强制侵入。
那张脸精致得不像凡人,五官仿佛是雕塑家梦呓中反复描绘出的理想原型,每一寸都完美到令人恐惧。
她没有表情,却给人一种无法直视的压迫。
眼瞳,是彻夜未明的深渊,没有星辰,没有尽头。
嘴角,却微微翘起,勾出一抹讥讽的冷笑。
像是看着什么小动物挣扎。
她的服饰华丽到荒谬,镶嵌宝石与银线,结构诡异,繁复得像仪式服,却让人无法说出任何一句“俗气”。
不合理地——完美融合在这片战场之中。
她,站在那里。
就像这片狼藉森林,就是为了成为她的背景。
我的头皮一阵阵发麻。
心中,不受控制地浮现起一个词。
——高阶魔族?
不……不对……她和刚才那些人完全不在一个层次。
——魔王军的大干部?
不……还是不对!这种层次的存在感,根本不是“能否战胜”的问题,而是源自生命层级的、令人绝望的“绝对无法抗衡”!
那不是“危险”的感觉。
是“无法理解”的感觉。
像是站在大海面前,却发现海底正睁开一只眼。
我的喉咙发紧,脑中浮现出另一个词。
那是禁忌的称呼,某种被本能封锁的名词。
但我还来不及把它完整地思考出来——
“没错。”
——那声音,不是说出来的。
是插入我脑海里的。
像是寒针,直接刺进脑神经,在每一个神经缝隙中震响。
她在回应我的思考。
“余即魔王。”
“轰——!!!”
仿佛冷水从头泼下,彻骨的寒意炸开,从尾椎骨一路攀升上脑门!
身体的本能快于思维,肌肉猛地绷紧,就要向侧面翻滚——
“嗤——!!!”
一道刺目欲盲、蕴含着毁灭性能量的暗紫色魔法光束,如同潜伏已久的毒蛇,毫无征兆地从我身后视野的死角暴射而出,速度快到超越了反应极限。
迟滞了,致命的迟滞。
只能凭着最后的本能拼命低头缩颈——千钧一发!
一道熟悉的、带着决绝气息的身影,如同撕裂空间的黑色闪电,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角度从我身侧切入!
是她!
女仆的长剑爆发出清越的嗡鸣,剑锋划出一道完美的、冰冷的弧光,精准无比地斩击在那道毁灭光束的中段!
“轰隆——!!!”
震耳欲聋的爆炸!狂暴的魔力乱流夹杂着灼热的火焰碎片向四周疯狂溅射!刺耳的音爆冲击着耳膜!
她稳稳地挡在了我与死亡之间。
黑发在爆炸的气浪中狂舞,纤细却蕴含着恐怖力量的身体如同礁石般纹丝不动。握剑的手稳得可怕,透着一股近乎非人的、机械般的精准与稳定。
代价是——那道恐怖光束的边缘,如同毒蝎的尾针,狠狠擦过她持剑手臂的上臂外侧!
“滋啦……”
布料瞬间碳化!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焦黑灼痕!
我踉跄跌坐,看着她站着没动,握剑的手稳定得近乎机械。
她依旧持剑肃立,背影挺拔。
而下一步——
剑很干脆地从她手中滑落。
随即,她的脚步,变了方向。
不是冲向敌人。
而是,缓慢而笔直地,走向魔王。
动作缓慢、僵硬,却精准到近乎机械,就像是被人用看不见的丝线提着。
我张口结舌。
她的背影没有犹豫,却也没有感情。
我喊她。
她没有回头。
一步。
又一步。
动作缓慢、僵硬。每一步都踏得精准无比,如同丈量过千百遍。却又透着一股令人心碎的……迟滞感。
像一具被无形的提线操控着关节的木偶,在执行着一条冰冷刻板的指令。
我目瞪口呆。
她的背影没有迟疑,却也没有一丝属于她的温度。
“放开我!!”
我试图起身阻止,一串冰冷的魔力锁链如蛇缠上我的四肢,把我死死按回地面!
我嘶吼着,拼命挣扎,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
一步步,走向那个恐怖的存在。
魔王张开双臂,姿态优雅得如同在迎接一只迷途归巢的爱宠。
她踉跄了一步,像是要抗拒什么,但随即又被某种无法违抗的意志钳制住了身体,僵硬地迈出第二步,最终——顺从地投入了那个怀抱。
像一个失去了所有自主意识的、最完美的玩偶。
但我看到她指尖在轻微颤抖,那抖动几乎微不可察,却透出一股拼死挣扎的力量,就像是囚笼中的鸟儿仍在试图扇动翅膀。
魔王低下头,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仿佛在把玩一件精致藏品的温柔,轻轻抚过她凌乱的发顶——她的身体没有动,但眼睫却猛然颤了颤。
那只手缓缓下滑,落在她紧绷的颈侧,如同在安抚一只被彻底驯服的宠物。
“不——!!”我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扼住,眼前阵阵发黑,胸腔里翻涌的怒火几乎要将理智焚烧殆尽!
魔王的目光终于从怀中的“藏品”移开,落在我身上。那双深渊般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我的倒影——一个狼狈不堪、被锁链束缚的蝼蚁。
“你……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我眼前一黑,一股焚尽理智的怒火在胸腔中轰然爆炸!
魔王只是轻轻一笑,仿佛在欣赏一场精心编排、注定走向崩溃的悲剧。
“真精彩,你的反应。”
她的声音里带着令人作呕的愉悦,“你痛苦挣扎的模样,比我预想中还要……令人满足。”
“啊啊啊啊啊——!!!”
彻底点燃的怒火压过了恐惧与伤痛!
我嘶吼着,强行挣脱缠绕四肢的魔力锁链!
剧烈的痛楚汹涌而来:肩膀撕裂般的疼痛、肺部仿佛着火、四肢每一块肌肉都在抽搐尖叫……但我已无暇顾及!
脑中只剩一个念头在燃烧:
救她!
无论她现在变成了什么!
无论敌人是神是魔!
只要她还在那里——我就绝不退后半步!
“把她——还给我!!!”
我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一脚踹开断裂的锁链残骸,用尽全身力气抓起剑,朝着那个站在世界中心、将她禁锢在怀中的魔王,绝望地扑了过去!
她听到了。
她微微抬头。
就在那一刻——我清楚地捕捉到了!
她的眼睛——那双原本空洞的眼瞳深处,划过一丝近乎熄灭的微光。
挣扎。她还在挣扎!
她看着我。
但她的身体却如同被无形的枷锁紧紧束缚,无法动弹分毫。
魔王抱着她,像抚弄一只被完全驯服的猫,手指缓慢而冰冷地滑过她的背脊。
“把她——还给我!!!”
我已冲到近前,挥起那柄原属于她的剑,带着我所有的愤怒、不甘与绝望,朝着魔王那优雅的头颅,倾尽全力斩下!
这一剑,
毫无章法,
不含魔力,
更没有技巧。
仅仅是生命在绝境中爆发出的、最原始的本能!
仿佛在斩落的瞬间,我灵魂深处某种沉眠的力量被这极致的情绪点燃了。
这一剑斩向的,不是魔王。
是我自己……那刻骨铭心的“无力”!
——然后。
她动了。
不是魔王。
是她。
在我攻势即将落下的那一刻,她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切入了我与魔王之间的死亡直线。精准。冷酷。短剑以一个冷酷无情的角度斜斩而出!
“锵——!!!”
长剑与短剑正面相撞,爆发出刺耳至极的金属轰鸣!
那一击,角度刁钻,力道狠辣,震得我虎口剧痛,长剑几乎脱手!
她顺势翻腕,一脚踢中我的肋侧,将我整个人掀飞出去!
胸骨仿佛断裂,气血翻涌,我咳出一口鲜血,重重摔在地上!
是她。
她挡下了这搏命的一击。
没有迟疑,没有言语。
她用短剑,以几近完美的技巧和时机,干净利落地将我击退——
仿佛这是一场不容干扰的仪式。
仿佛她,才是真正的刽子手。
我颤抖着撑起上半身,死死望着她。
她静静立于魔王身前,单手握剑,身形笔直,仿佛冰冷屏障。
而魔王,则依旧坐在那仿佛为他量身铸造的王座之上,连目光都懒得投来一瞬。
他什么都没做。
没有动手,没有动嘴,连呼吸都轻得几乎不存在。
他的沉默,就像深渊凝视一切的命运——仿佛这场战斗,从一开始就毫无悬念。
而她——
那柄短剑握得太紧,指节惨白。
她的目光在闪躲,在挣扎,却又死死被钉在原地,无法偏移。
她没有说话,但那寂静的抗拒却几乎要将空气撕裂。
这不是背叛。
这是控制。
她还在抵抗……只是,她抵不过。
“……对不起。”我低声道,声音含着血与羞愧,“……我什么都做不到。”
“……但我……真的不能把你……留在那里。”
我踉跄地站起,握紧了那柄已经裂痕遍布、沾满鲜血的长剑。
魔王终于动了动眼神——
没有嘲讽、没有讥笑,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我,就仿佛在看一个迟早会死去的异类。
“你不是勇者。”
她终于开口,声音空洞又遥远:“不该走到这里的。”
“就算不是勇者——”
我用尽全身力气将呼吸压稳,再一次直视她那被压制的眼神!
“我也要把她——抢回来!!!”
吼声撕裂夜空,我再次冲了上去!
这一次,更快!
更狠!
更决绝!
带着玉石俱焚的疯狂!
然而——
她没挡。
魔王也……连动都没动一下。
我的剑,带着我全部的灵魂与意志,毫无阻碍地——
斩了下去!
“噗嗤……”
没有血肉,没有碰撞。
魔王的身影,如同被风吹散的沙画,瞬间化作无数飘散的光尘,消弭在稀薄的林间雾气中。
——斩中了?
这个念头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在我早已被愤怒和绝望填满的心湖里,激起一圈难以置信的涟漪。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骤然松弛,沉重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席卷全身,握剑的手臂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紧咬的牙关在微微松动,肺部贪婪地吸入带着焦糊味的空气。
……结束了?那个不可一世的魔王……被我……?
那一瞬间的松懈,短暂得如同幻觉。
“呵。”
一声极轻、却清晰得如同直接在脑髓中响起的嗤笑,瞬间冻结了我刚升起的一丝温度。
魔王消散之处,只余下一缕带着无尽嘲弄的冰冷余音,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空旷的林间:
“可惜,汝之全力”
“不过拂过余衣角的微风。”
“她,从今往后,将随余而行。”
“什——?!” 松懈瞬间化为更深的冰寒!
“呃啊——!”
剧痛!
完全来不及反应!一道身影如同被无形丝线扯动的提线木偶,以超越视觉极限的速度,裹挟着冰冷的杀意,狠狠撞入我的怀中!
是她!
那记灌注了纯粹力量的沉重肘击,精准、冷酷地砸在我的腹部!仿佛五脏六腑都被瞬间挤压移位!眼前金星乱冒,喉头一甜,半口鲜血混合着胃液狂喷而出!身体像断了线的风筝,完全不受控制地向后狠狠砸进泥泞的地面!
“咳!咳咳——!” 剧痛让我蜷缩如虾,视野被泪水、血污和眩晕模糊。冰冷的、带着魔力禁锢效果的锁链如同活物,瞬间缠绕上我的四肢和脖颈,将我死死地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残存的魔王军士兵如同闻到血腥的鬣狗,无声而迅捷地从四周阴影中围拢上来,冰冷的武器指向我的要害。
“不……住手!放开她——!!” 我徒劳地嘶吼,声音因剧痛和窒息而扭曲破碎。我拼命扭动身体,试图挣脱重重压制,但双腿如同灌满了铅,剧痛和魔力的禁锢彻底剥夺了行动能力。
视野模糊的尽头。
我看到那道空间被强行撕开的裂口——一道幽暗、不稳定、边缘闪烁着不祥紫芒的裂隙,如同巨兽张开的喉咙。
她,背对着我。
身影在裂隙前显得异常单薄。
黑发凌乱地垂下,遮住了侧脸。
那曾经干净利落、守护在我身前的背影,此刻却僵硬、死寂,如同失去了灵魂的精致人偶。
魔王的身影并未完全显现,只有一只苍白、骨节分明的手,从那幽暗的裂隙中伸出,如同邀请,又如同命令,轻轻搭在了她的肩上。
她没有任何反抗。
没有任何犹豫。
只是顺从地、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械,一步,踏入了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之中。
身影,迅速被翻涌的暗影吞没。
“等……等等!!!” 我目眦欲裂,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喊,声音却微弱得连自己都听不清。
那只苍白的手,在裂隙即将合拢的瞬间,似乎……极其轻微地,在她凌乱的发顶,如同抚摸一件心爱的藏品般,拂过了一下。
随即,裂隙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悄无声息地闭合。
风,带走了最后一丝空间的涟漪。
也带走了她。
树林里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以及我粗重、绝望的喘息声。
冰冷的泥水浸透了衣背。
锁链的寒意深入骨髓。
我像一条被扔在岸上濒死的鱼,徒劳地张着嘴,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能。
眼睁睁地。
感受着指尖残留的、她最后一丝挣扎的颤抖彻底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