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罗港的空气总是湿的,粘的,像一只不愿放手的手掌。站内广播嘶哑作响,报出一连串车次与站点名称,被金属圆顶反复回响后,几乎分不清是真实还是录音残影。
琳可蜷缩在一张木制长椅的最边角,腿缩到座位上,脑袋枕着破旧的布偶熊,熊的耳朵已经塌陷,脸上有一块褪色的水渍。她的外套明显是大人穿旧的,袖口快垂到手指尖。她瘦得像根柳条,苍白像刚从床底下爬出来的幽灵孩子。
但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明亮清醒,比这个车站里任何一个成年人都警觉。
一个男孩拖着母亲的行李箱跑过,轮子与地面摩擦出哒哒哒的节奏。紧随其后的女人一边喊着孩子名字,一边朝售票口奔去。琳可的目光跟着那对母子转了一圈,又迅速收回。她没有多看任何一个人太久。那会让别人注意到她。
她把布偶熊抱得更紧了些。
候车大厅的铜顶闪着微弱的光。蒸汽穿过顶梁管道发出低哼声,混杂广播声与金属皮鞋的踩踏声,每个人都在动。身边的人来来去去,没有人问她话,也没人多看她一眼。
直到那个站务员。
男人穿着整齐制服,手里拿着一叠厚厚的检票册。他已经在门口站了二十分钟,检查着排队上车的乘客身份和车票。可他看她的时间远超过任何一个人。那种目光不算恶意,却过于专注,像在等什么,又像是在确认什么。
琳可的背一下绷紧。
她迅速从座位上起身,把布偶熊揣进怀里,跨过地上一个行李袋,穿过两排候车椅,落座在另一张背对检票口的座椅上。
三秒后,她才回头望了一眼。那名站务员仍站在原地,眼神已经移开。但她知道,他刚才真的在盯她。
她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目光。
她低头看了看胸前的布偶熊,拨开缝线中的一个小开口,里面藏着一张折叠得像药片大小的纸。她没打开它。只是确认它还在。
身边响起一串油滑的笑声。
“这孩子,一副要跑路的样子啊。”说话的人是个中年男人,穿着一件过于鲜艳的丝绸刺绣外套,像是歌剧舞台上的商人角色。他一边掏出怀表看时间,一边冲她笑得满脸浮夸。
琳可没回应他,眼睛只是扫了一下他的怀表——一只镶着镜面的老式怀表,镜面有点异常,略微隆起,像是里面藏了什么。
他注意到她的视线,笑得更开心了。
“你这布熊挺有型,是在黑巷淘的吗?那里的旧货摊最近进了不少童玩。”他顿了顿,声音放轻:“或者,是从某人身上拿下来的?”
琳可还是没说话,只是轻轻地把怀里的熊抱紧了些。她不喜欢这个男人的语气。他太熟练了——不是那种常跟孩子打交道的熟练,而是那种把人分成等级、根据反应定价的熟练。
她打量了他一眼:胖乎乎的身材,笑容咧得太宽,金丝眼镜反光遮住了一半眼神。不是好人,但也不是那种会立刻动手的人。他身上的危险感是软的、绕路的,不会直接碰你,却可能顺手在你口袋里留下点什么。
“她不说话是因为你太吵。”
一个清冷低沉的男声从旁边传来。
琳可回头,看到一个青年站在另一张候车椅旁,手里正擦着一块铜齿轮。那是个高瘦的人,灰色工装笔挺得像军装,腰间挂着一排叮叮作响的工具。他眼神锐利,仿佛能把人的皮肉看穿看到骨骼缝隙。
“我只是在搭话,别这么敏感嘛。”中年男人眨了下眼镜,“我可是位合法商人,热心又讲礼貌。”
“你说话的方式像是推销假货。”
“那是市场行为,”他耸耸肩,“再说,谁没说过几句假话?”
青年没再理他,转身坐下,一边用工具拨弄手里的钟表结构,一边开始小声地数拍。
琳可发现,他每数一下,便调整一次铜件角度,那种专注几乎是病态的。
“那个螺丝会松。”她忽然开口。
男人顿住,抬头看她。
“你装反了。”她指着钟表的边框,“那边的牙扣没对上。”
青年看了她两秒,然后缓缓点头,调整了位置。
“嗯。”
这是她今天第一个被承认的瞬间。
坐在他们斜对面的女人终于笑了,声音低而柔,像皮革摩擦的声响。
“这倒有趣,小姑娘比某些成年人还管得宽。”
她翘着腿,一身黑色皮衣贴得紧绷,红唇如血,长卷发披散在肩上,一只手懒洋洋地拨弄银制打火机,火苗在她指尖一闪一灭。
“你们知道吗,”她轻声说,“我见过太多像这样的孩子了。都活得比我们久。”
她没解释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语气似乎是在称赞。
琳可没有回答她。她只是抬起头,看着那面挂在候车大厅上的巨幅海报。上面写着:“中立的伊罗,欢迎每一位世界的旅人。”
她皱了皱眉。
她不知道“中立”是什么意思,但她知道,刚才那个站务员不想让她走,这些人也不是真的旅人。
火车的汽笛声响起,震得地面微微一颤。
时间到了。列车要来了。
车站广播响起第三遍时,铁轨外传来一声长而喑哑的汽笛
琳可站起身,拍了拍裙角,抱紧她那只塌耳布偶熊,朝检票口走去。她在心里默念着列车编号、车厢号、座位号,就像她爸爸教她的那样。
但她的票纸早已褪色,边角破碎,印字模糊。站务员眯起眼看了又看,把票举到灯下,再看她一眼。
“这票......印得太糟了,小姑娘。”他皱眉。
“我已经确认过,是今天这班车。”琳可仰头,尽力让声音听起来坚定。
“但这上面看不出你是几号车厢,哪一排的。”
“我记得,”她坚持,“三号车厢,C排。”
站务员仍在犹豫,身后队伍开始骚动,一个穿丝绸外套的人笑着插进来,金丝眼镜滑出半寸。
“哎呀哎呀,这不是我刚才在候车室碰到的小朋友吗?我刚好也是三号车厢C排的,说不定咱们是邻座。”他拍拍站务员的肩,“我可以作证,她的确说的是这个座位。”
站务员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您是......?”
“艾勒·科伦,商人,常旅客,信誉良好。”男人掏出一张光滑得过分的通行证,笑容像打了蜡的面具,“这孩子跟我一车厢,您要是担心,她坐我边上我替她看着。”
琳可瞥了他一眼,没说话。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帮她。
站务员叹了口气,让开路:“下一位。”
列车入口处,厚重的金属门“啪”地一声自动滑开,白雾从车内翻涌而出。琳可踩上踏板,一步步踏入她接下来长达几个月的“家”。
车厢里一排排座椅背对背,皮质已旧,但被擦得一尘不染。黄铜扶手泛着暗金色光,天花板上挂着一串琉璃灯泡,忽明忽暗。蒸汽管道沿天花板边缘蜿蜒而过,传来轻微的“嘶嘶”声。
第三车厢C排,四人座。
琳可先看到那个灰色身影。他背对通道坐在窗边,整个人像一块刻在椅子里的雕像,脊背笔直,腿脚规矩。他手中正在拧一颗铜钉,腰间挂着一整排铜制工具,叮当作响。
“请您让一下。”琳可轻声说。
那人没动,只抬头看了她一眼,锐利如刀。
“你挡光了。”他说,语气硬如铁轨。
琳可绕到对面,坐下,抱紧布偶熊,眼神没再碰他。
几秒后,艾勒·科伦笑吟吟地滑进来,帽子一甩、外套一挂,坐在琳可旁边,动作利落得像彩排过。
“啊,空气真好,”他说,深吸一口气,“蒸汽味、皮革味、铜管味,完美的旅行开场。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琳可低头玩弄熊耳朵,不回答。
“那只熊叫什么?”
“它不说话。”她小声说。
“它跟你一样?”他笑,眼镜反光把表情切割成两半。
话没说完,高跟鞋踏踏声从车尾响起,一个女人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走来。她的头发像墨泼,浓密卷曲,一身黑色皮衣勾勒出纤长身形,红唇艳如刀锋。
她走到座位前,没有犹豫,一屁股坐在艾勒对面,翘起腿,银色打火机啪地一声在指尖转开。
“这地方看着舒服。”她语气淡然,“我讨厌靠走道的位子。”
“哦,当然,女士有优先权。”艾勒往边上挪了挪,笑容不变,“您的高跟鞋让我想起伊罗港剧团的歌剧演员,尤其是那个……用火焰点烟的魔女角色。”
名为玛丽亚的女人看了他一眼,抿嘴笑了,“你是剧评人?”
“我是个商人,专卖印象。”艾勒扬了扬怀表,“你看,反光镜面,可以倒映每一个人的心。”
“那可得小心点。”玛丽亚的声音柔中带针,“有的人心太脏,会把镜子腐蚀掉。”
名为布兰特的工匠忽然冷冷地出声:“你们能不能安静点?”
玛丽亚眨了眨眼:“不喜欢说话的工匠先生,怕打扰你调钟?还是你不习惯人类交流?”
布兰特没理她,低头继续调整螺丝。他指尖灵活,每个动作都精准无误。
琳可的视线从他身上转到艾勒,又转到玛丽亚,像在看一出莫名其妙的戏剧。她蜷缩在座椅最内侧,布偶熊贴着胸口,只露出一双圆睁的眼睛。
广播响起,声音沙哑而沉稳:
“列车即将发车,下一站,图鲁山域。”
车厢轻轻一震,缓缓滑出站台。
窗外的伊罗港在后退,蒸汽翻滚,钟塔、吊臂、铜雕、涂鸦和旗帜渐渐模糊在雾中。
四人之间没有再说话。只有蒸汽声、钟表咔哒声、打火机轻响、布偶熊被捏皱的布料声,在这个四人座中轮流响起。
列车没有行驶几步,就在一声低哑的“咚”中缓缓停下。
广播带着惯有的沙哑感响起:“因技术维护,列车将在伊罗港短暂停留四十分钟。乘客可按需下车,自行判断安全。”
“自行判断?”玛丽亚笑了一声,掀开车窗帘往外看了眼,“说得好听,其实就是给间谍和小偷开绿灯。”
“或者是给游客一个错觉。”艾勒整理着自己的袖口,嘴角带着掩不住的轻浮,“欢迎光临‘中立之港’,您丢的不是钱包,而是对世界的信任。”
琳可没听他们斗嘴。她已经站起来,把布偶熊紧紧夹在胳膊下。她要下车。
“你去哪儿?”布兰特冷不丁问了一句,声音像机芯卡住。
“下去看看。”琳可头也不回,“说不定这地方卖点热牛奶。”
“你有钱?”玛丽亚歪着头,似笑非笑。
“我有手。”琳可说。
“你还有胆。”玛丽亚起身,踩着高跟鞋走向车门,“那就跟着吧,别走丢。”
艾勒没有动,他靠在座位上假寐,手里却轻轻抚着怀表的镜面。他的眼镜反着光,看不清闭没闭眼。
布兰特嘀咕了一句“麻烦”,背起工具包,也一言不发地跟着他们走出车厢。
伊罗被蒸汽笼罩得像舞台剧的幕布未升。每隔几米就有一根铜管伸出墙体,不时喷出白雾。站外是一座巨大的弧形拱门,其上雕刻着“伊罗——众国之间”,字迹古旧,有些笔画甚至被风蚀掉了。
一下列车,琳可立刻闻到一股混合气味:焦油、香料、油墨、金属、湿气,还有一点点橘子皮的甜。就像伊罗的身份——每种味道都在争夺主导权,却谁也赢不了。
街边立着一排排木质告示牌,上面贴满了报纸剪角、失踪人口启事和一张张模糊的素描画像。几乎每家商铺的窗户上都钉着一块铜牌:“切勿大声交谈”,下方用小字写着:“通风管道连接中央监听系统,违规者将被强制送出。”
琳可一边走,一边低头数着铺路砖上的裂纹。她没有明确要去哪儿,只是不愿待在列车上。火车就像一把锁,把每个人的行李、秘密和目的锁在一起。她需要透口气。
布兰特早早脱离了他们,站在一座大钟塔下,与一名老人争论什么。那钟塔的玻璃面已经碎裂,齿轮露在外头,时针停在“九点十三分”。他脱下工具包,要就地维修。
“我说他迟早要和钟塔结婚。”玛丽亚不紧不慢地说,“这人跟铜片说话比跟人多。”
琳可忽然停下脚步。
她闻到一股甜香,是焦糖和烤面包的味道,从一个街角飘来。她走过去,看到一家临时摊位,摆着一排热腾腾的铜制牛奶壶,边上是一口黑锅,锅里翻着金黄的薄煎饼。
摊主是个驼背老人,没说话,只指了指价格牌——一壶牛奶要两个蒸汽币。
琳可翻了翻兜,只有一枚掉漆的旧币。她犹豫着,却感到有人在身后轻轻推了她一下。
她回头,是玛丽亚。
“拿着吧。”玛丽亚手指一弹,一枚银亮的硬币落进老人的掌中,“别太贪心。”
琳可拿过牛奶,轻声道:“我会还你的。”
“最好别。”玛丽亚点了根烟,“我不喜欢收债。”
她转身往巷子深处走去,步子稳而优雅,仿佛街头的坑洼根本不存在。
琳可犹豫了一下,抱着牛奶壶,小跑着跟了上去。
玛丽亚走在前面,步伐沉稳,皮靴每踩一下,鞋跟就像在给地面定节奏。琳可跟在她后头,抱着那只沾了灰的布偶熊。
巷子越来越窄,两边墙面裂缝纵横,还贴着泛黄的“静默守则”和某些划掉重写的字句。有一处写着:“说真话者请绕行,编造者从此入。”
琳可看见这句话,心里泛起一个念头:伊罗是个说谎也要排队的地方。
她没继续想,因为玛丽亚忽然在一个转角停下了。前面是一处低矮的小仓库,锈迹斑斑的铁门开着,门内透出昏黄的灯光和烟气,隐约有几个人影在低声交谈。门口堆着几个铁皮货箱,一只野猫从其中一只跳下来,尾巴一晃便不见了。
“你待在这儿,别乱动。”玛丽亚回头看她,红唇勾起一点笑,“我去拿点‘生意货’。”
“生意货?”琳可没动,眼神盯住她的打火机。
玛丽亚没解释,只是从靴筒里抽出一小截暗金色金属棒,像钥匙又不像。她抬手敲了敲仓库铁门的边角,三长两短,节奏精准。
里面的人顿了几秒,一个戴着口罩的男人露出脸来。他眼神警惕,先朝两边扫视一圈,才点了点头。
“天色快晚了。”他低声说。
“夜风咳得更厉害。”玛丽亚回道。
密码通了。男人让开身,玛丽亚大步走进。
琳可本应留下,但她没动。她悄悄绕过货箱,从另一侧贴近铁门缝隙,藏身在一堆旧麻袋后头,透过破洞望进去。
仓库里,四个人围成半圈。玛丽亚站在正中,动作不紧不慢,从背后掏出一个包着油纸的小木盒,打开——里面躺着几枚银亮的小巧金属物体,每一枚都雕有不同编号。
琳可认出来,那是袖弹,一种比子弹更便携的近距弹药。她听爸爸提过,在战争还没结束的年代,这种东西卖得比食物还贵。
男人接过盒子,掏出一张纸条,递给玛丽亚:“这是对方要的联络路径图,路线已经改了,换了人。”
玛丽亚接过来看了一眼,点头:“按协议,钱走离岸信号,后天到账。”
两人短短几句,没有多余寒暄,但语调语速精准得像两块钟表在校对时间。
“你知道她是谁吗?”
琳可一僵,是另一个人的声音,仓库最角落,一个戴兜帽的女人在说话。
“谁?”玛丽亚挑眉。
“门外的那个小女孩。”
玛丽亚眼神一变,没有说话,抬起手指向门口。
琳可意识到被发现了,正要后退,一只手忽然从货箱背后拉住她,把她往更深的阴影里一拽。
她回头,是那个早些时候在街上遇到的流浪孩子。
他依旧穿着那件印有“失物处”字样的背心,脸上脏得看不清五官轮廓,头发乱糟糟。他朝她摇摇头,用极低的声音说:
“你不是他们中的人。你不该来这里。”
琳可张口刚想问,男孩已经把一张破碎的地图角塞进她手中,压低声音说:“有些东西,是不能卖的。”
下一秒,他转身,像只灰色的狸猫一样钻入巷道消失。
琳可还没来得及追,玛丽亚已经从仓库里走出来,一只手夹着打火机,另一只手插在风衣兜里。
“你不是让我等着吗?”琳可一边说,一边小心地把地图藏进布偶熊背后的裂缝。
玛丽亚看了她一眼,眼神淡淡的:“你听话了吗?”
琳可没吭声。
“我不是管教老师,”玛丽亚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头,指甲涂着深红色,“但听好了,小东西——在伊罗港,看见太多的,活不久。”
琳可低头看着自己靴尖,心里一句话没说出口:那你呢?你看得比我多,你打算活多久?
她们离开巷子,走回主街。此时天色昏暗下来,广场中央的大屏幕“滋滋”地闪着,原本播放广告的画面切换成了“港口安全提醒”。
一个男声用毫无情绪的语调念道:“请市民警惕非法入境者与伪造身份文件人员,以下为近期通缉对象……”
画面中浮现几张面孔。
琳可第一眼就认出了其中一个。
艾勒·科伦。
不是他的名字,但那张脸,那副笑容——即使照片是灰阶的,眼镜反光里没了真实的光点,也能让人一眼认出他。
琳可看着屏幕,喉咙干了。
玛丽亚看了一眼,没有说话,只点了一根烟,慢悠悠吸了一口。
“你要告诉他吗?”琳可问。
“他自己比你清楚。”玛丽亚吐出一口烟雾,“他活着就是为了出现在这种名单上。”
“他不是商人?”
玛丽亚笑了,笑得让人听不出情绪:“你说呢?”
琳可低下头,不再问了。
她想起艾勒那只怀表,镜子面,在阳光下总会反出一种诡异的光。像是随时都在看人,也随时都在隐藏。
伊罗港的广播还在继续:
“港口提醒您,保持中立意味着保持距离。请勿与名单上人员接触、交易或通话。中立是港口共同的责任。”
琳可盯着“中立”两个字,忽然觉得它像一张撕了一半的纸,拼不回去。
街道尽头传来列车汽笛长鸣。
玛丽亚丢掉烟头,潇洒地转身:“时间到了。回车厢吧,小侦探。”
琳可站在原地几秒,手指悄悄摸进口袋,触碰那张陌生地图的边角,随后便跟了上去。
回到三号车厢C排的四人座时,列车已发出第二次提示广播。声音机械而客气。
“请各位乘客就座,列车即将驶出港区。下一站,图鲁山域。”
琳可走在最前,怀里的布偶熊沾了点油烟味,但她抱得更紧了。玛丽亚紧随其后,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嘴角还挂着那种淡淡的笑。
艾勒已经坐回座位,他两只**叠在皮椅边沿,帽子歪着搭在头上,像是刚从一场轻松的午后茶点里回来。他一见到两人走进车厢,立刻挺起身来,打着手势招呼:
“啊,瞧瞧这两位女士回来了。如何?伊罗港的空气有没有让你们灵魂升华?我刚在车站边角喝了杯咖啡,味道跟润滑油差不多。”
琳可没回答他,把布偶熊放在腿上,一屁股坐回自己的角落,头转向窗外。
玛丽亚坐在原位,翘起腿,一边擦拭打火机,一边用余光打量艾勒。那银打火机在她手中转得极稳,啪的一声开合,火光一闪,熄灭,再开,又熄。
“你总能在每个车站喝到最差的东西。”她低声说。
“这就叫人生体验。”艾勒眨眨眼镜后的双眼,语气轻快,“失败的味道更能让人记住目的地。”
“有些人是故意让自己记不住。”布兰特突然开口。
他回来了,手里抱着一块拆下来的铁板和几颗锈蚀的齿轮。灰色工装沾了些油污,腰带上的铜工具摇晃着发出清脆碰撞声。他没有坐下,而是站在座位前,盯着艾勒。
“你从那边回来得太快。”布兰特说,目光没有温度。
艾勒耸了耸肩:“效率嘛。我是那种能在三分钟里搞定交易、道歉和逃跑计划的人。”
“你在逃跑?”琳可忽然转头,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艾勒一愣,随即笑了:“哎呀,小姑娘,我只是打个比方。我们这些做小生意的,总要随时准备应对突发情况。”
“你是商人?”琳可追问,她眼神很直,不像是在随便问话。
艾勒似乎察觉到空气有些变了。他松了松围巾,扶了扶眼镜,语气仍然轻松,但话少了一点笑意:“当然。我销售的是人际网络与地区资讯,偶尔也推荐……反光良好的怀表。”
玛丽亚轻轻一笑:“那通缉名单上那张脸,看起来反光不够。”
艾勒没有接话。
布兰特终于坐下,把齿轮放在腿上,像在确认它们的直径与咬合精度。他低声嘀咕:“镜面的人,常常只能看到自己。”
这一句不知道是讽刺谁。
琳可低头看自己的布偶熊,轻声说:“我刚才看到一个人,跟你长得很像。就在港口的大屏幕上。”
“是吗?”艾勒装作若无其事地笑,“我这张脸确实有点大众化,伊罗每年有上百个‘像我’的人被通缉。我可从来没犯过罪,顶多是......走错了几条路。”
他把怀表拿出来,在指尖旋转几圈。镜面微微晃动,把车厢天花板的琉璃灯光折成碎片。
琳可盯着那块表看了一会儿,忽然问:“你从来都照着它看人吗?”
“什么?”
“镜子。”她说,“你把别人藏在镜子里看,然后只告诉他们你看见的部分。”
艾勒没说话了。怀表缓缓合上,啪地一声,话题也跟着被盖住。
玛丽亚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她打量着车厢另一头,嘴里像是随口说:“你们这些男人,真喜欢互相拆台。”
“我没拆台,”布兰特淡淡道,“我只是讨厌做工粗糙的谎言。”
玛丽亚转头看他,嘴角勾起:“那你一定也讨厌我。”
布兰特不回应,只低头擦起手里的零件。
广播再次响起,这一次声音更重了一些:
“请系好腰带,列车即将驶出港区。”
座位旁的铜扣自动弹出,咔哒几声,有节奏地回响。窗外的景色开始缓慢移动,伊罗港的钟楼从视野边缘滑过,蒸汽翻涌、建筑模糊,像一张慢慢被擦去的画。
四人都系上了安全带。
琳可最后一个系的,动作缓慢而机械。她不喜欢束缚的感觉,但也不想在列车启动时被甩出去。她看了三人一眼,没有多说话。
“下一站,”广播中断了一秒,然后报出名字,“图鲁山域。”
玛丽亚点了点头:“矿区。听说那儿的咖啡比伊罗还难喝。”
艾勒嗤地一声笑出来:“那我又要被迫体验人生了。”
“也许这次你该闭嘴。”布兰特低头,把最后一个螺丝拧紧。
“也许这次你该学会笑。”艾勒回敬。
琳可靠着窗边,布偶熊倚在她肩上。她突然轻轻地说了一句:“你们三个都不像好人。”
三人都一怔。
“可我也不是。”她补了一句,低头看着窗外的伊罗港远去,“因为我撒过谎,而且我现在还藏着东西。”
没人追问她藏着什么。也许是没人想知道。也许是,他们都已经习惯了,这列车上,每个人身上都藏着什么。
列车轰然驶出伊罗港,车窗震颤了一下,带起一股蒸汽和尘灰味混合的风。
琳可靠在窗边,双手搂着她那只破旧的布偶熊,额头抵着冷冰冰的玻璃,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外面的世界。
城市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慢慢往后拖——那些铜顶房屋、旗帜残角、塔楼与广告屏,在她眼前渐渐模糊,变得像旧照片一样泛黄、模糊、退色。站台上高高悬挂的钟表在后退的铁轨尽头摇晃着,指针颤颤巍巍地指着“10:00”,却始终不动。
一群黑鸽突然从屋顶齐齐振翅飞起,羽毛间夹杂着烟灰,飞成一道散乱的“V”字,穿过空气中尚未消散的白雾。
车站的一面墙上,最后一张残破的宣传画纸被风掀起,纸角打着旋离开钉子,飞舞片刻,又被车轮卷起,消失在铁轨尘土中。
“伊罗港欢迎您”,那行字在撕裂前的瞬间仍清晰可见,那是一句永远等不来回应的问候。
琳可低头,从怀里掏出那张折得极小的纸角——那是之前在巷子里,一个陌生孩子塞进她手里的地图碎片。
纸很脆,是从什么旧文档上撕下来的,边角有烟熏的痕迹,图上的线条弯弯曲曲。她看不懂,但她知道要藏好它。
她把布偶熊抱到膝头,小心地把那半张地图塞进熊背后开线处的小口袋,用指尖一点点压紧。
“别告诉别人。”她小声对熊说。
艾勒坐在她斜对面,仍然翘着腿、假装无事地看书。书名是《汽压系统在新型都市中的隐喻》,封面干净,边角还硬邦邦的,明显是新买来掩人耳目的。他翻页的速度过快,像是早就背过。
但他那只镶镜的怀表一直拿在手里——像是顺手把玩,又像是习惯了用它确认周围人的“反应”。
琳可悄悄瞥了一眼。
那镜面闪着微光。
不是普通的灯光,也不是列车天花板那串琉璃灯的反射,而是一种轻轻跳动的、几乎能感觉出脉搏频率的光。
一点点、忽明忽暗,像远处灯塔在雾中送出的信号。
艾勒意识到她在看。他没有抬头,只是用大拇指轻轻划过镜面,像在对什么发出回应。
玛丽亚坐在对面,头靠着车窗,一只手搭在扶手上,打火机在指间转动。她的眼睛半闭着,却明显没有睡着。她的警觉从不打瞌睡。
布兰特仍旧在拧他的零件,动作一丝不苟。他不看窗外,也不看他们。
车厢里的声音被压得很低,只有车轮碾过铁轨的节奏,和管道偶尔发出的蒸汽回响。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艾勒忽然问。
琳可转头看他:“你在问谁?”
“你。”他笑了笑,“你偷偷摸摸藏东西,盯着我看,还会在别人转身时记住他们口袋的形状。”
“我也可以问你。”琳可回道,“你知道你在骗谁吗?”
车厢一静。
玛丽亚睁开眼,看了他们一眼,嘴角抽了抽:“你们两个,真像隔代间谍片里的两个主角。”
“我不当间谍。”琳可说,“我不想替别人讲假话。”
“那你最好永远别长大。”玛丽亚说,“真话是最贵的,连战争都打不起。”
布兰特出声了,像是顺口说:“真话也打不赢。”
没人接话。
窗外的伊罗港彻底被甩在远方,只剩一根折断的信号塔还孤零零地在雾中竖立着。
艾勒把怀表收回兜里,叹了口气,假装轻松:“好了好了,大家都太严肃了。来点轻松的,我给你们讲个笑话。”
“别讲了。”布兰特没等他说完,“你讲的笑话都太长。”
“那是因为人生不短。”艾勒摊手,“长故事里,总藏着短命的真相。”
琳可没说话。她闭上眼,轻轻地靠在窗边,手紧紧搂着布偶熊。
这车厢里的每一个人——都说自己是旅人,却谁也不像真的在“旅行”。
而那镜面反光,还在她闭眼前的最后一秒,闪了一下。
它不是照进来光,而是反出去的。
列车已驶入北段高架轨道,伊罗港彻底被甩在后头。窗外是一段连续下坡,黑漆漆的山体和断崖在车窗外轮转。蒸汽呼啸声变大,和沉入水底的钟声一样,在耳边回荡。
四人座陷入了一种怪异的平静。没人说话,但没人睡着。
艾勒最先打破寂静,他把怀表放回上衣内袋,拍了拍膝盖:“小姑娘,我可以问你个问题吗?不算太多事的那种。”
琳可抬起头,眼神一如既往警觉,但没有拒绝。
“你为什么一个人坐这趟车?别告诉我你是自愿离家的。”他微笑着说,语气像在闲聊天气,但眼里藏着闪电。
车厢里顿时安静。
琳可没有立刻答话。她抱着布偶熊,目光扫过三人,最后轻声说:
“我以前和我爸爸一起生活。他修电线,也修天花板漏水,还会煮牛奶粥。”
“听上去是个本事不错的男人。”艾勒轻声道。
“爸爸死了。”琳可的声音没有起伏,“在爆炸里。别人说他只是个临时工,说不是针对他的,但我知道……那天是他生日,他只是想早点回家。”
没有人打断她。
“我去帕克斯林地找我妈妈。我不知道她会不会还记得我,但我记得她,她有一顶绿色的帽子,上面缝了两颗蓝色的扣子。”
艾勒低头,像是在思考,又像在避开某种责任感的目光:“所以你一路上……就自己坐车?”
“我有票。”琳可说得干脆,“而且,我知道怎么躲巡逻,怎么从垃圾桶里找到没吃完的面包,也知道怎么把零钱藏进鞋底。”
她说这些的时候,语气没有一点可怜巴巴的意味,反而认真、客观、不求同情。
玛丽亚哼了一声:“你比我小时候还像个成年人。”
琳可咬了咬唇,没有回应。
这时布兰特开口了,声音不大,却直接:“你妈妈为什么在帕克斯林地?”
“她……是我爸爸告诉我的。”琳可顿了顿,“她走的时候很突然,爸爸说她没死,只是离开了,说她在那里有工作,可能也有新家。”
“你信吗?”玛丽亚问。
琳可眼神不动:“我信他。”
艾勒点点头,把手搭上扶手,靠了靠椅背:“好一个故事,像一份没有漏洞的情报。”
“你不信?”琳可盯着他,声音微微提高。
“不是不信,”艾勒仍笑着,但声音慢了些,“只是你得知道,有时候,真相和谎言是用同一种墨水印出来的。”
“你们这些大人啊,”琳可小声说,“说谎的时候总是很像在教人做人。”
这句话让车厢再次安静了一秒。
玛丽亚“啪”地打了一个响指,打破沉默:“说得漂亮,小姑娘。可惜这个世界从来不想让我们做‘人’。”
“那想让我们做什么?”布兰特问。
“工具。”她盯着窗外 “用完就扔,换个型号,再来一批。”
艾勒摊手:“玛丽亚小姐又说出了资本主义的本质。”
“别跟我谈‘资本主义’,我见过的政权比你穿过的外套多。”玛丽亚冷笑,“有的是披着秩序皮的狼,有的是举着自由旗的掠夺者。选边?对我来说,边是随时可以改的。”
“听你这么说,‘中立’倒成了最奢侈的幻想。”艾勒讽刺地说。
“中立只是所有人都有枪的时候。”玛丽亚说得很冷静,“没人敢先开枪,那叫中立。”
布兰特缓缓抬头,眼神像锈掉的钟表针突然动了一格:“不对。”
“你也想来句高论?”玛丽亚挑眉。
“工具无罪。”布兰特平静地说,“是使用者决定一把螺丝刀是修钟的,还是杀人的。”
“那使用者是谁?”艾勒推了推眼镜,“是谁给你指挥,告诉你调哪个频率,旋哪个方向?你真以为你自己是主控的人?”
布兰特没有回话,只低头紧紧拧着一颗松动的齿轮。
琳可看着他们,忽然小声说:“我不知道要站在哪边。”
这句话一出口,车厢内突然寂静下来。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你们说的我都不懂,可是……如果每边都有枪、有谎话、有死掉的人……那我怎么选?”
玛丽亚没接话。
艾勒也没说笑。他这次是真的沉默了几秒,随后叹了口气:“你知道吗,小姑娘,这列车上的人,很多都以为自己早就选边了。可到终点时才发现,他们坐反了方向。”
“那就下车。”琳可说。
“没那么容易。”艾勒眼神有点黯淡,“有些人不是在等车停,是在等自己停。”
布兰特突然站了起来,走到座位一角,拉下铜把手,从置物架取下一块金属牌,那是他修好的钟盘。布兰特看了眼车厢中央的齿轮接口,说:“我要让它准一点。”
没人阻止他。
玛丽亚点点头,半开玩笑地说:“他要站边了,站在钟的那边。”
“钟没有边。”布兰特淡淡地回了句,“只有时间。”
琳可也站了起来,跑过去帮他扶住金属板一角。她的脚太轻,动作却利索得像个老练的小工匠。
艾勒看着这一幕,突然轻声说:
“中立不是不选边,有时候是你自己就是边。”
玛丽亚咬着烟嘴,挑了挑眉:“诗人上线了。”
“难得走心一回。”艾勒嘀咕。
琳可回头看他们,嘴角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又不确定。
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边”,她不懂这个词到底代表什么。但她知道,她现在还在路上。她还没到帕克斯林地。
她要继续走。
天色彻底黄了下去。
窗外山影重重,车厢里灯光缓缓亮起,把这个封闭空间照得像剧场。空气中弥漫着蒸汽与黄铜轻微氧化的味道,一种旧旧的、沉沉的质感。
广播响了。
一种平静得近乎空洞的男声——机械、柔和,却带着某种诡异的亲切感。
“各位旅客,您好。今日为伊罗港《中立协议》签署纪念日。以下为纪念文稿播读——”
声音停顿了一秒,然后开始播放。
“伊罗港,作为众国之间的最后边境,承诺在任何政体、任何战争、任何意识形态对抗中保持中立。港务厅秉持言论宽容、信息中立、商贸平权……115-72-41……”
琳可抬起头,皱起了眉头。
“刚才是什么?”她小声问。
没人回答,但艾勒的笑容收了起来。
广播继续:
“——47-Delta-Lima-无延迟介入。历史并不属于胜利者,也不属于弱者,而属于——”
“——监听者。”艾勒低声说。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取出那只镶镜怀表,打开,调整角度,镜面在车厢灯光下轻轻晃动,折射出一串暗红色的光纹。
他没有让任何人看见里面真正显示的内容,只是用指尖滑动镜面,像在擦拭,却实际上是在输入什么。
玛丽亚第一时间察觉了异样。
她猛地转过头,声音低沉而锐利:“你来伊罗,不是为了逃,是来收这玩意的?”
艾勒没有抬头,仍盯着怀表。他的声音出奇地平静:
“中立纪念日的广播从不提前播出内容,所有文稿都在十分钟前才送达控制中心。而能在那十分钟里插入字频的人——只会在名单上。”
“所以你接的是启动信号?”玛丽亚放下了手中的打火机,她眼神变了,那根擦不燃的火石终于被对准。
“我没说我接收了什么。”艾勒终于抬头,看向她,“有些情报,是为了验证消息源的存活,有些,是用来验证自己还在游戏里。”
布兰特的手停在半空,他的扳手卡在座位边缘,咔哒一声响。
“你带来了什么?”他问。
“不是带来的问题。”艾勒说,“是带走的。”
他合上怀表,声音很轻,但像一颗敲响的弹壳掉在安静的地面上:
“不是每一份情报都该被知道。”
“你是怕别人知道你知道什么?”玛丽亚冷笑,“还是怕有人知道你其实……根本不属于任何一边?”
“你错了。”艾勒看向她,那一刻他不再笑,也不躲避任何目光,“我属于最老的一边——不说话的人。”
琳可一直在看他们,她的眼睛像两块沉静的石英,没有声音,却记录着每一句话的震动。
“广播上那串数字,是密码吗?”她问。
“是。”艾勒回得很干脆。
“它会害死人吗?”
玛丽亚转头看她。布兰特没动。艾勒迟疑了一下,然后缓缓点头。
“也许。”他说,“或者,它只是提醒某个人还活着。”
琳可低头抱紧了布偶熊,像是对它说,又像是对自己说:“爸爸也接过一串数字。然后就……再也没回来。”
车厢陷入一阵静默。
广播突然终止了,没有道别语,只是和被人扼住喉咙那样嘎然而止。灯光微微闪烁一下,列车的重力似乎晃了晃,然后又恢复平稳。
窗外已彻底黑下去,只有远方偶尔闪过的山灯与监控桩提醒他们,这一切仍然在铁轨轨道下有序运行。
可谁知道呢?
他们不是火车的主人,他们只是乘客。正如伊罗港不是任何国家的家园,它只是一个用“中立”二字盖住所有罪与非的临时屋。
车厢内恢复寂静,唯有轮轨之声仍在前行。
而那块怀表,又被艾勒慢慢地,悄悄地,合上了。
夜降临得很快,没有过渡。车窗外的世界在几分钟内从浓灰过渡到纯黑,像是一整片大陆突然关掉了所有灯。
车厢自动切换至“休眠照明”。天花板的灯变暗,变黄,再缩成一串低亮的点光源,只够看清椅背与走道边缘。
广播没有再响。也没有人说话。
布兰特坐在原位,姿势没变。他把工具摊开在膝头,一件件地检查。他的动作小而快,几乎没有多余噪音。每一颗螺丝、每一截铜片,他都来回比对至少三遍。那些零件是他唯一肯重复接触的事物。
玛丽亚靠在座位上,手里摊着一张地图。她没有用灯,而是借着车厢的微光眯着眼看。她的食指在图上的一处圈圈绕,来回拨动。
艾勒则坐得略显松散。他一只手搭在椅背,另一只手托着下巴,盯着前方车厢门。看起来是在休息,但偶尔瞥向天花板的那种眼神,说明他对这一刻的寂静并不信任。
琳可在角落,缩着。她怀里的布偶熊今天被抱得很紧,布料已经起毛,脖子上的线快撑断了。
她抬起头,侧身,缓慢而轻地把身边窗帘的一角拉开一点。
窗外漆黑。偶尔有几盏远山信号灯在闪,颜色一会儿红、一会儿蓝,有节奏,但不属于任何城镇或道路。也许是检查站,也许是被废弃的警戒塔,没人解释。没人会去问。
琳可盯着那些闪烁的光,脸贴着玻璃,额头凉凉的。
“我不喜欢这里,”她压低声音说,“但他们更糟。”
布偶熊没有回答她。它头微微歪着,像是在听,也像根本不关心。
她又靠近了一点玻璃,眼睛越过自己的倒影,看向远处更黑的地方。那一带没有灯。只有一个模糊的高地剪影,静静地躺着。
她把窗帘放下,没有发出声音。
这时,布兰特忽然动了。他伸手从自己工具带上取下一块极薄的砂纸,对着手中的齿轮继续打磨。每一磨一下,就有一点细微的金属粉掉下来,在他膝盖上形成一层几乎看不见的亮点。他还是没有看任何人。
玛丽亚看了一眼他的方向,说:“你睡觉也在干这个?”
“我醒着。”布兰特不看她,“所以不睡。”
“你整天对这些零件比对人还上心。”
“人不精确。”
玛丽亚笑了一下,不再追问,继续看地图。她的手指按住一处交界地带,那里连地图纸都已经皱起了边。她指甲有点长,擦得很亮。
“你有家吗?”琳可忽然问。
车厢静了一瞬。
玛丽亚没有动,但她的眼神从地图上收了回来,落在对面的小女孩身上。
“你说我?”
琳可点点头,“你要去的地方,是你的家吗?”
玛丽亚没立刻答。她抽出打火机,轻轻弹开火石,又关上,再弹开,又关上。她盯着火苗发了一会儿呆。
“不是家。”她说,“只是个该去的地方。”
“那你以前的家呢?”
玛丽亚盯着打火机,低声:“被烧了。”
琳可没有继续追问。
艾勒终于从沉默中出声,声音还是那种油滑语调,但这次没有笑:“小姑娘今天问的问题,都能让一本护照作废。”
琳可看向他:“你有家吗?”
艾勒顿了一下,摸了摸鼻子,推了推眼镜。那镜面反出一抹淡淡的光,把他眼底的疲倦掩了一半。
“我啊?我有很多地方睡过觉。”
“不是问你住哪。”琳可认真地说,“我是问,有没有人等你回来。”
这句话一落,连布兰特也停了手。他没有抬头,但动作确实停住了几秒。
艾勒咳了一声,像是被噎了一口气。
“唔……等我回来的人,”他靠着椅背,望着天花板,“可能已经不等了。或者说,根本不知道我走了。”
玛丽亚冷笑:“那你很符合伊罗港的定义——中立,没人管你活着还是死了。”
“听起来像某种理想生活。”艾勒叹气。
琳可没笑。她伸出手,轻轻拉住布偶熊的一只耳朵。她知道,这趟列车上的人,没有一个是朝着“家”去的。
他们都在逃。只是没人说得出口。
车厢微微一颠。轮轨与某段山道接口处有些不稳。
广播没响。列车继续安静向前。
每个人都醒着,却像睡着一样,谁也不再看谁。仿佛一夜之间,他们已经认识了彼此太久,也疲惫于再多说一个词。
车厢微微一震,广播随即响起,声音经过长长的回路传入车厢,带着金属振膜特有的回音:
“本列车已驶离伊罗港,预计将于明天中午抵达图鲁山域。”
艾勒抬头看了眼吊在天花板边角的扩音器。它有些旧,壳子开裂了一道线,像是在长期运作中被蒸汽慢慢逼出了疲态。广播声持续了两秒,便自动断掉,只剩车轮与轨道交击时那种低沉而节律分明的响动填满整个车厢。
铁轨下方是钢铁与石头的重复。每一次碰撞都像是对“前行”这件事的再次确认。
雾气开始变浓。窗外的视线越来越短,远处的山体轮廓消失得只剩一点模糊的暗影。
布兰特起身拉开一扇半开的通风窗,望了望外头。他没有说话,只将窗户又缓缓关上。玻璃上立刻凝了一层细雾。他伸出指节在上面抹了一道,用的是钟表匠打磨玻璃时的手法。
玛丽亚把地图收起,塞回风衣内袋。她看了艾勒一眼,什么也没说,只重新坐好,头轻靠着座椅,一只手搭在扶手上,指尖不时敲击。
艾勒则掏出怀表,打开又合上,打开又合上。他不再看镜面,只是借着手上的动作分散某种注意。他看似悠闲,目光却不曾离开车厢门超过三秒。
琳可没说话。她拿出一根小铅笔和一张揉皱的便签纸,开始在上面划几道线。没人知道她在画什么。她低着头,动作专注,线条一条条生出来,有些交错,有些断裂,有的明显被她抹去,又重新连起。
“你在画地图?”布兰特忽然问。
琳可抬头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你见过真正的地图是什么样的吗?”他又问,语气没有质疑,只是单纯的陈述。
琳可把纸递给他看。
纸上确实像是一张图。但比起真实地形,更像一种孩子对记忆中路径的还原。那些线条大都不成形,却标注了奇怪的名字:“倒着的门”“碎掉的烟囱”“没有钟声的钟楼”……
布兰特看了一会儿,把纸还她,没有评价。
“我不记得那些地名。”琳可低声说,“但我记得我走过它们。”
玛丽亚轻轻笑了一下,眼神没有移过来:“那你就比我们大多数人记得的都多。”
“你不记得你去哪儿?”琳可问。
“我知道我去哪儿。”玛丽亚回答,“我只是不关心它叫什么。”
“那你怎么知道到了?”
“会有人等我。”她顿了顿,“或者,有枪响。”
艾勒终于也开口了,像是不能被这场对话落下:“你真是个有趣的孩子,小姑娘。你用纸画过去,我们用脚踩未来。”
琳可摇摇头,没有笑。
布兰特忽然说:“脚踩的是铁轨,它决定你能去哪儿。”
艾勒挑了挑眉:“也决定你不能去哪儿。”
玛丽亚吐出一口气:“所以这车才值得坐。”
“即便它一直不停车?”琳可问。
没人回答她。
窗外的雾气越来越浓,车厢的光开始反射在玻璃内壁,仿佛一切都被包裹在半透明的白中,连前进方向都显得模糊。能见度低到只剩最近那块转弯的轨道和一点点护栏。
广播没有再响。
这一段峡谷区域,是地图上用灰色标注的一段——无人区。没有站点,没有补给,也没有出口。只有铁轨穿越其中。
列车放慢了速度,铁轨声的节奏也改变了,从坚定变成了拖长的叹息。
车厢内的人没有谁表现出不安。但他们的动作都放慢了。
铁轨声成了节奏缓慢却不断提醒存在的背景音,偶尔一声轻微的摩擦,便足以引人侧耳。
四人座没有人起身。
艾勒则背靠着座椅,身体略微前倾,像在思索,又像是准备开口。但他什么都没说。他的手指不动声色地在怀表外壳上描了一圈,又一圈,没有打开。
他的眼神时不时扫向琳可。
琳可坐在靠窗的位置,姿势没变。双腿收起,手臂环抱布偶熊,下巴压在头顶的布料上。眼睛闭着,呼吸平稳,像是已经入睡。
可她的左手拇指,却在缓慢地按压熊背的缝线,动作极小,持续不变。
艾勒没有叫她。他只微微歪头,看了一会儿她的脸。那张脸在睡眠里也没有太多柔软,嘴角有一点点下垂,眉头微蹙。
玛丽亚没有转头,但她说了一句:“她没睡。”
艾勒轻轻“嗯”了一声,没反驳。
布兰特开口:“她要记下我们每一个人。”
“我们也记下她了。”艾勒说。
玛丽亚掀起眼皮,盯了他一眼:“你怕她?”
“怕她做梦。”艾勒笑了一下,“小孩子梦见的世界,常常比现实还清楚。”
“她不是那种会做梦的孩子。”布兰特语气平淡,“她是在计划。”
玛丽亚点了一下头,“我同意。”
艾勒没有反驳。
车厢一阵轻微晃动,空气中传来一股略带潮气的气味,像是车轮碾过了某段潮湿轨道。窗外看不见东西,只能感觉列车进入了某种低洼区域。
灯光微微一暗,像是电力被临时切换。
车厢广播没有响,四人都不为所动。
琳可依旧闭着眼,没有睁开。她的呼吸依旧均匀,仿佛真沉入梦境。可她的右手指尖已悄悄伸进布偶熊后方的开线处,轻轻碰了碰里面那半张地图。
她确认它还在。
然后,她才像是终于放松了一些,身体往椅背靠了靠。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真的睡去。
这个四人座里面装着各自的沉默、疑虑和不便言说的东西。所有人都知道别人的故事不完整,也都没有打算完整交代自己的。
四人皆在等。
等另一个人先开口,等一个比自己更大的动作,或者——等下一个站点提供一个新的“剧场”,让他们在不同的身份里继续表演下去。
墙上挂着的纸质时刻表在风里轻轻晃动。最上面一张刚被人撕下,新的那页静静地露出标题:
图鲁山域——腐败的金矿。
字是印刷体,没有任何情绪。但这几个字的排列方式,像是一把钥匙,正插入某个还未开启的门缝中。
列车还在行驶,速度慢慢提起,仿佛终于跨过了什么无形的边界。
伊罗港,彻底消失在车尾的远景中。
窗外的浓雾依旧紧贴着玻璃,偶尔被车速划出一道模糊的涟漪。但在那涟漪尚未闭合的瞬间,远方那座曾嘈杂、繁忙、鼓噪的港城,只剩下一抹失焦的灰影,像一张撕烂的老照片的残角,贴在世界的尽头。
没有回头的人。
广播没有为伊罗送别,也没有谁为它道声再见。
那就是伊罗的风格。沉默地迎客,也沉默地送人。
琳可睁开眼,没有说话。她的目光没有再追踪远处的景色,而是低下头,检查了一遍布偶熊的缝线是否仍紧闭。她没动那张地图,甚至没有再碰它。她只是确认它还在。
布兰特把一枚齿轮收进工具袋,扣子合上的声音很小,像是给某种结论轻轻落了一个尾。
玛丽亚从风衣口袋里掏出香烟盒,最后看了一眼,却没有点燃。她把烟收回去。她不习惯在夜里浪费火光,尤其在雾气浓的时候。
艾勒坐得很正,像是刻意要表现出一点不自然的镇定。他的眼镜在灯光下轻微反光,镜面无尘,反射着对面车窗上的空白。
然后,他转头,望向车厢尽头的方向。
在他镜面的一角——短暂地,清晰地——倒映出伊罗港最后一块铜牌的残影。
那块牌匾上曾写着:“中立是城市的义务。”
这一句,在镜面中只剩“中立”两个字还清晰,其余已被光影和车速撕扯成模糊的裂纹。
那光影,仅仅停留了一秒。
艾勒没说话。他抬手轻轻扶了扶镜框,将镜面转回车厢里,什么也没再看。
四人无人回望。
伊罗港,被列车吞没,被车轮抛在身后,也被每个人悄悄压进了自己的行李箱、地图角、怀表底盖和布偶背线。
它存在过。
但真相未必在港口。
或许在列车的尽头,或许在某个未到达的站名后,还会再提起这个地方。
但现在,它只是一站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