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鲁山域

作者:未填写姓名 更新时间:2025/6/21 18:04:41 字数:15284

车厢像一口沉着蒸汽的旧壶,在咕噜作响中一点点滑入那片深色峡谷。

空气变得厚重。车窗外的天,早不再是蓝色,而是被铁屑与煤烟混合的灰绿,像一层黏在玻璃上的油迹。铁轨两边是巨大的金属架桥,嵌入山腹的机械臂正在上下伸缩,吐着焦味浓重的黑烟。

列车广播发出第三遍提示,声音平板得像是从锈蚀机器喉咙里刮出来的。

“即将进入图鲁山域——请勿靠近窗沿。列车将于12分钟后抵达矿政控制区。请乘客配合身份确认及随身物品抽检。”

声音停顿了一瞬,又重复了一遍。

琳可坐在靠窗的位置,她把布偶熊抱得更紧了些。布偶的棉絮从缝口里微微露出,像是个忘了梳头的老朋友。她的眼睛没看广播口,而是盯着对面那个穿丝绸外套、总是笑得太满的男人。

艾勒·科伦用手掌遮住怀表,把它翻了一下,似乎只是检查时间。他的指尖略微发亮,那是怀表镜面反射出的冷光。可在这种光线稀薄的车厢里,它像极了某种信号。

“先生,你的表几点了?”琳可忽然出声。

艾勒愣了一下,像没料到这个瘦小女孩会主动开口。他嘴角一弯,笑容被眼镜反射成两个斑点。

“让我看看,哦,小公主,刚好是峡谷时间:和煤尘一起飘起来的时辰。”他说着,伸出怀表轻轻晃了晃,“你想知道的是时间,还是我藏了什么?”

琳可没回答,她低头摸了一下布偶熊那松动的耳朵,像是在确认什么。

对座的布兰特抬头看了一眼,一言不发。他的外套上沾着铜色锈痕,腰侧的工具碰撞发出细微金属声。他眼神落在艾勒的怀表上,像钟表匠在看一块不规整的齿轮。

“太花哨。”布兰特低声说,不是对谁,只是像在评判一件工艺品。

“那得看花哨的目的,是装饰,还是遮掩。”艾勒回得轻,仍带笑。

玛丽亚正拿着一块绒布,慢条斯理地擦拭她的银制打火机。火机上有一枚旧徽章,已经快磨平了,看不清是什么图案。她一手托腮,抬眼看向窗外,那里的岩壁已经贴得极近,像随时会撞进来。

“这些广播太啰嗦了。”她红唇轻启,声音像被香烟烘过,“矿政护卫只是过来晃一圈,他们只查没人撑腰的。”

艾勒笑着搭腔:“那我们这桌人该放心了——要么是孩子,要么是工匠,要么是美人。都不像是孤家寡人。”

布兰特冷哼一声,不再说话。他从座位下拽出一个包裹,重新检查了一遍挂钩与金属扣,像是怕它会突然被谁的手指松开似的。

琳可看着三人轮番讲话,她没插话,只是在每个人说话时都眨了一次眼。她眨眼的速度很慢,试图把看到的每个词都咀嚼一遍,然后藏进脑子里。

车厢另一头传来拖拉声,是列车员在安放抽检用的金属探查箱。广播第三次响起:

“矿政护卫将登车检查随身金属物品。请乘客准备好列车通行证及物品清单。”

车厢像被这句话拨紧了弦。人们开始整理行李、压低声音、关掉收音机。窗外的隧道愈发狭窄,岩壁已经近得可以看到锈水留下的斑痕。

玛丽亚合上火机,动作轻柔。她看了眼琳可,忽然问:

“你去哪儿,小姑娘?不是来看的热闹吧?”

琳可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在布偶熊的脖子上。她的声音轻,却毫不含糊:

“去找妈妈。”

“我记得你妈妈可不是在矿里吧?”玛丽亚挑眉。

“她不在这儿。”琳可看着窗外,“但我路过这儿。”

玛丽亚笑了,像听见一场从未演出的剧本片段,“路过啊,人人都在‘路过’。我也是。只不过我带点东西。”

艾勒端坐着,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我只带了好心情。”

布兰特冷着脸收起工具包,不看任何人。

车轮压过弯轨,发出一阵刺耳的摩擦。广播声停了,车厢沉进短暂的静默。风从车缝中灌进来,带着焦炭的苦味与矿渣的涩。

琳可忽然对着空气轻声说:“他们的广播和爸爸的声音很像。只说一次重要的事,然后就再也不说了。”

没人接话。可所有人都听到了。

车厢的门开了,一个穿着黑蓝制服的矿政护卫踏了进来。他的靴底黏着煤灰,每走一步,车厢地板便多出一抹深色。护卫肩上背着长管探查器,像是一把沉默的枪,但它只寻找金属,不寻找真话。

没有人开口问原因,广播已经提前通知了。护卫只看了一眼每排乘客,便径直走向三号车厢C排。那是张四人座,正好坐满。

“抽查。”护卫吐出这个词,用的是行政语调,没有情绪。他的目光像一根钝钉,从每个人身上压过去。

“需要我们全部配合?”艾勒笑了,手指落在怀表上,仿佛早已准备好随时递出什么。他身上那件天鹅绒外套依旧光滑,纹理一丝不乱。

“不。”护卫翻开一张折角的名单,目光游走片刻,然后点了点下排,“她。”

是琳可。

四人中个子最小的那个突然成了目标。

琳可没有动。她的眼睫低垂,像是在看布偶熊的头发有没有乱。她把熊放在膝盖上,自己则悄悄把手伸进衣袖,握住那条薄得像纸的链子。链子连着一张皱折的纸条,藏在她衣服最深的暗袋里。

“她是个孩子,”艾勒说,声音还带笑,只是比刚才低了点,“连行李箱都没有,除了这只玩具熊。”

“规则不分大小。”护卫眼都没抬。

“可如果规则开始碰小孩子的布偶,那矿政是不是也太有空了?”艾勒轻轻将怀表翻转,用拇指抹了一道不易察觉的指纹。

布兰特一直没有说话,但这时,他慢慢转头,看了艾勒一眼。

“你太热心。”他。

艾勒笑了,不辩解,只是用两根手指整了整袖口的金边。

琳可将布偶熊递出去的动作很慢,却没有迟疑。她的手不抖,眼神也不飘移,只是脸色比平时更白些。护卫接过布偶,拇指在那处松动的缝线上按了按。棉絮鼓起一点,露出内层的旧布料,边角有些潮迹,不知道是水,还是汗。

“缝线裂了。”护卫说。

“她的熊不喜欢图鲁山的空气。”艾勒插话。

护卫没理他,而是抽出随身的探测器,对着熊头扫了一下。仪器发出一声轻响,但数字并未跳动。他翻看了布偶背后,掂了掂重量,又转向琳可:

“有修补工具吗?”

琳可摇头。

“以后带针线。”护卫把熊扔了回去,动作并不粗鲁,但也没有温度。

琳可抱起熊,把它搂紧了一些。她没有立即低头,而是看向护卫的脸,像是在记住他的鼻梁形状与帽檐上的裂痕。

这时,一声轻响从桌边传来。

是水壶倒了。

热水溅了一地,雾气一下子爬满木桌边沿。玛丽亚皱着眉,低声咒骂了一句,拿出手帕开始擦桌面。她弯腰时,靴子悄悄一转,将桌下靠墙的铜色细管踢进座位底部。

“对不起,我总是搞不清这列车的重心。”她声音带着懊恼,但眉毛画得一丝不乱。

护卫转头扫了一眼,什么都没说。他似乎只关心登记表上名字是否勾对,而不关心这一排的人带了多少秘密。他合上记录夹,将抽检用具收回包内。

“你们可以继续。”

说完,他转身,靴底又在地板上留下一道脏痕。

门关上的瞬间,车厢恢复了压抑的暖意,但不是松了口气的那种。像是蒸汽灌进耳朵里,咕哝着什么又听不清。

玛丽亚捡起她的火机,用袖口布擦了擦银面。擦得很仔细,像在抹去刚才那些不该被记住的动作。

艾勒低声咳了一下,拿出怀表,假装调整时间。布兰特拎起自己的铜制工具袋,又仔细摸了摸每个扣子的位置。

琳可抱着熊。

没有人问她那熊里到底藏了什么。也没有人承认刚才那根铜管是谁的。

不过,这节车厢里,每个人都比一小时前安静了许多。仿佛每个人的箱子,确实都比别人重一点,只是各自的秤法不同。

列车发出短促的刹车鸣音,像一口铁锅被火舌舔到了锅底。广播响起:

“图鲁山域站已达,请下车乘客佩戴防尘面巾。矿区空气不适宜深呼吸,禁止离开站台二十米范围。请注意个人物品安全。”

广播一遍接一遍,像故意不让人忘记他们正停靠在一个从来不对“空气清新”负责的地方。

门缓缓拉开,车厢里的人们陆续站起。玛丽亚最先动身,她不急,但也不拖。她戴上墨镜,系上带皮绳的围巾,唇色依旧,步伐踩得不轻不重。她随手提起了那只黑色旅行箱,轮子发出低哑的滚动声。

“要不要我帮你看箱子?”艾勒笑着说,声音里带着刚刚好分量的殷勤。

“不用,里面的东西太值钱,交给别人容易出错。”她走过他身边时回了这句,连停也没停,语气轻得像旧账单。

布兰特站起身时动作不快,却不显得迟疑。他将工具包背好,扣子一个不差。走到门边时,他特意把脚下的铜管轻轻踢了踢,确认它还在。他没打算带走,也不准备留下,只是确认它没消失。

艾勒最后动身,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条手绢,在胸前摆了摆,像在跟谁打招呼。他慢吞吞地走出车厢,步子却比眼神更快。他要去食堂,但不是为了填饱肚子。

琳可没有立刻下车。她等着。等人都下得差不多了,等玛丽亚的背影已远,等布兰特已经融进站台的人流,她才轻轻落地,抱着她那只毛边已卷的布偶熊,走向车门。

她没戴防尘面巾。她只是将围巾紧了紧,鼻尖和嘴角都藏在了褪色的格子里。下车的风夹着矿渣味,从衣服缝隙钻进去。她咳了两下,声音不大。

站台被灰色掩着。地砖上积了层煤屑,有些鞋印已经看不清方向。广播塔上的红灯还在闪,只是没人抬头去看。

玛丽亚已经站在站台尽头,与一名穿着矿工服、脸上盖满黑灰的男子低声说话。他们交谈很快,像是在分秒必争。矿工将一张硬质卡片递给她,而她则从皮靴内侧掏出一个小巧的布袋,交过去。谁也没数,只是点头,然后各自消失在站台两个方向。

琳可藏在一根锈管后。她看见了玛丽亚的动作,也看见她收起卡片后向列车反方向走去。她抱紧布偶,从另一侧跟了上去。

玛丽亚脚步带节奏,每踩一下都像踩着歌的某句节拍。琳可踩得轻,脚底的鞋垫已经磨薄,矿灰不断蹿进鞋缝,但她不叫,也不慢。

矿井的出口就在站台边一栋斜顶建筑之后。是半开放式的铁门,上面喷着字:“矿政区域 禁止入内。”门旁站着两名护卫,他们并不真正检查谁,只是用眼神划线,划清谁能进去,谁得回去。

玛丽亚取出那张卡片,挥了一下,门哗地开了一道缝。她钻了进去,动作熟练,像已经走过很多次。

琳可正要靠近,身边却传来一个低低的吸气声。

她转头,一个比她高不了多少的男孩跌坐在墙边。他穿的是矿区的工装,只是破了两个洞,鞋底歪得像要散。他的左腿肿着,裤子卷起来,膝盖绑着一层脏布条,已经看不出颜色。他瞪着她,嘴角裂着,咬着一块纸片。

他伸出手,把那纸片塞给她。什么话也没说。

琳可虽然不认识他,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但她仍然接过。又是一张地图碎片,旧得发脆。上面是矿区结构,剩下的部分用红笔圈出了几个位置,其中一个被划了个叉。最底下一排字,只剩“……运通道(废)”。

她正看得出神,男孩已经不见了。只剩膝盖边那团布还在风里微微动。

她看了一眼铁门,又看了一眼布偶熊,轻声说:“我们不是来找这个的,但它好像在找我们。”

她没试着进去。她知道矿井不是给孩子进去的地方,尤其是那种带卡片的门。她把地图对折,藏进熊的背后缝线处,然后站起身,朝车厢慢慢走回去。

另一边,列车食堂里亮着黄灯。灯泡老旧,边缘结了层油烟。

艾勒坐在靠厨房门边的位置,点了一份“图鲁炖饭”。他没吃,只是慢慢搅着。

服务员是个中年女人,身形干瘦,额角纹路像矿区地形图。

“盐太少。”艾勒说。

她没回应,只是把盘子端回去。再回来时,米饭里多了一张小纸条,压在叉子下面。

艾勒把纸条收进衣袖,露出一个笑容。

“这次连标点都有了。”他说,不是对她,也不是对饭。

他起身离开,连桌上的饭都没动。那碗饭就这么待着,守着一个早已完成的仪式。

不久后,他与琳可在车门口相遇。

“你没进去?”他看了看她的手,“手套都没脏。”

“我不是矿工。”琳可答。

艾勒歪头看她一会儿,忽然笑了。

“可你倒像个小老板娘,总是盯着大家在干嘛。”

琳可想了想,回了一句:

“爸爸说过,盯得久了,什么东西都会自己露出来。”

艾勒耸耸肩。“你爸很会教孩子。”

“但他死了。”她说。

艾勒没接话。只是在车门打开前,摸了摸怀表的镜面,吹了口气,擦干净了那点雾。

然后他们一起回到了三号车厢。车厢内比他们离开前更安静。空气仍混着灰尘,但那种灰,是从矿区带回来的,不属于车厢本身。

站台尽头没有人设岗,也没有广播喇叭,只有一块半塌的煤渣墙,隔着它能看到远处的矿井出口。布兰特站在那儿,手里夹着一支已经点燃了一半的细烟,烟丝是他自己卷的,不带过滤嘴,也不带香味。火星明灭时,他的眼睛不眨,落在那座钢结构上不曾离开。

他看的是矿井口上方的支撑拱架。那是种老式铜钢混铸的桁架结构,几十年前就已被认为“不再安全”。但它还在用,还挂着脏兮兮的旗子,上面写着“第九段·主井”。更显眼的是靠右侧那根主梁上的接缝,错位了半指宽,却没人来修。

布兰特把烟头按进靴跟边的缝隙,抬头重新看了一遍矿井的入口。这种不对称的改造让他想起他祖父留下的笔记,笔记里提过类似结构最后在一次矿震中彻底垮塌。那些字是用蓝墨水写的,有几页还被煤油晕染得褪了色。

他低声说了句,“不配称作工地。”

“你说什么?”

声音从身后传来,是个青年矿工,胳膊细瘦,脸上的煤灰还没来得及擦净。他拎着一个空水壶,站在距离布兰特三步之外,看不清情绪。

“我说——这儿的结构配不上它的任务。”布兰特回头,眼神直直地看着对方。

“你是干这个的?”青年试探着,“你看得出来啊。”

布兰特没答。他手摸了摸腰边的工具扣,那是种下意识的动作。五种常用器具依顺序排列,每个金属挂钩都有轻微摩擦痕迹,不同型号的圆规挂在最边上,末端磨得光滑。

“我们修过了,但没预算换全套。”青年说完这句,眼神下垂了一寸,“你是乘客?”

布兰特点头。

“列车那边在招临时修复工,给一张本地通行证和十格票,有兴趣?”

“我不修别人的错。”布兰特声音冷了,“我只修我的钟。”

青年嘴唇动了一下,没再多言。他点点头,转身走了两步,又停下。

“名字是卡列斯。如果哪天你改主意,我在第五平台工具区。”说完,他走远了,脚步轻快中夹杂着些许失落。

布兰特没回应,也没记住那张脸。但他记下了名字。

站台钟敲了一下,钟声短促,没有回音。他抬手看表,时间没错,却总觉得那钟声不对。他走回列车方向,脚步比来时更沉。手套里藏着一件东西,硬壳的,滑面金属材质。他用拇指捏着它,像在感受温度变化。

回到车厢时,只有琳可还没完全坐好。她正半跪在座椅上,抱着布偶熊在看窗外。看到他进来,她侧头盯了一会儿,然后突然开口:

“你修过这个站的钟吗?”

布兰特微微皱眉,坐下前答了一句:“没修过。也不打算修。”

“它走得很奇怪。”琳可说,“爸爸的钟响之前总会哆嗦一下,这个钟刚才响得干脆得像是……故意。”

她没说“假”,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你父亲的钟是哪一款?”布兰特问,她的问题似乎让他认真了些。

琳可歪头想了一下:“不知道名字,面板是蓝的,有条银色指针弯了一点,但它转得最准。”

布兰特眼神动了动,像是某个印象被唤醒。“弯针?蓝面?”

“嗯。”琳可答。

“那是赫芙尔的第六代试铸版,没批量生产。”他说,“我爷爷做的。”

琳可没笑,但她眼睛亮了一点。“爸爸说他花了很久才找来那钟。他说,钟不能只响,它得记住你错过的时间。”

布兰特没再说话。只是坐下时,左手从手套中滑出一个圆形零件,那是一块未打孔的机芯底盘,边缘刻着极细的导孔线。他把那片金属滑入座位夹缝里,动作干脆,没有犹豫。

琳可没问那是什么,她只是看了一眼,又低头把布偶熊的背带系紧。

“你讨厌这里吗?”她又问。

布兰特不抬头:“这里不配拥有钟。”

“可它还是有。”她说,“有时候东西不配也还是会有。”

这一句没等布兰特接话,车门再一次响动。

玛丽亚回来了。

她身上没了防尘围巾,墨镜挂在胸口,风从她披散的发尾带来一丝金属味。她没看别人,只是走到座位边,坐下,把旅行箱斜斜地靠在自己腿边。

“你们聊什么呢?”她打开火机,轻轻点了一下,火焰亮了又灭,“男人的金属还是孩子的哲学?”

琳可扭头看着她,很认真地说:“他说这里的钟不配被修。”

“那还修个什么劲?”玛丽亚咬着打火机盖子,语气轻飘,“没人配得上什么。能响就响,不能响就爆。”

布兰特转头,目光里没愤怒,只有薄冷的锋利。

“你是做炸药的?”琳可又问。

玛丽亚收起火机,朝她笑了下。“不告诉你。但你要是继续问,我可能就得教你怎么引爆了。”

琳可低头抱紧了布偶熊,然后说了一句:“那我就不问了。但我会记得你说过。”

没人再接话。空气停在他们中间,像另一只看不见的布偶熊,也抱着不能动的秘密。

车厢的风重新回来了,列车还未发车,可它已经像从矿区抽出了整段沉默。站台的钟又响了一下,这次的声音更远,像走在铜管里的回音。

布兰特闭了闭眼,然后轻声说了一句,只有坐得很近的琳可听见。

“它响错了一秒。”

车轮再次开始爬行,蒸汽压强推着列车慢慢离开图鲁山域站台,钢轨与钢轮之间发出的低响不疾不徐,仿佛在提醒所有人,这趟车只许前行,不许回头。

三号车厢的窗子上结了一层淡白的灰,像是从矿井带回来的无声信件。谁也没擦。谁也没提。

四人重新就坐时,气氛像是那层灰,没动静,却压得住声音。

玛丽亚最先开口。

她头发没扎,披在肩上,煤灰在发丝末端聚成一抹不规则的线,像是她故意留下的痕迹。她在座位边坐下时拍了拍裤腿上的尘,低头不看人,嗓子却先找上门。

“饭后甜点是什么,艾勒?”她的声音刻薄,但不尖锐,就像一块干裂的糖衣,随时可能崩。

艾勒正在清洁他的眼镜。镜片上有一道水汽的痕迹,那是他走过热食堂后的余温。

“如果你喜欢冒险味道的,那我这儿刚好有点带毒的。”他说,语气甜腻,却不温和,“不过得小心,它杀人前会先让你觉得自己很聪明。”

玛丽亚抬头看他一眼,那眼神里藏着打量,也藏着轻蔑。她笑了,红唇动了动,没接这句话,而是把火机翻来覆去地转着。

“我认识一位先生,”她说,“他说甜点从来不是吃的,是用来遮住餐后嘴里的腥味。”

“那你得看他吃了什么主菜。”艾勒笑着把眼镜重新戴上,又拍了拍外套口袋里的怀表。

坐在他们之间的琳可把布偶熊摆在桌上。熊身上带了一点矿尘,是她下车回来后没有拍干净的。它面朝着车窗,像个不被邀请却总在场的第五人。

“你们说的那种矿石,”她忽然开口,声音干净,也并不轻,“是不是会让人咳血?”

这句话像一块小石头扔进沉水,声音不大,却激起了反响。

三人都停了一瞬。

玛丽亚眯起眼,指尖掐住打火机盖不再转动。她没回答,只是看着熊那只破掉的耳朵。

艾勒放下怀表,那只手重新搭上桌面,指头轻轻敲了两下。

“要看是吞进去,还是埋在肺里。”他说,“矿石不杀人,是灰杀人,是制度杀人。”

“制度是石头做的吗?”琳可没犹豫地问。

布兰特开口了,声音一如既往地硬,像旧钟壳里藏着的钢丝。

“不是石头。是惯性。”

三人目光转向他。他把帽子放在大腿上,双手交叠,视线却没离开窗外。

“我父亲死在这种咳里。”他说,“三年,肺裂成了四瓣。”

没人笑,连艾勒也没笑。他只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袖口,把袖口的褶子压平了。

玛丽亚收起火机,把它收入靴边的内袋里。

“可他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她说得轻,但不带哀悯,“这里不讲人的名字,只讲通风率。”

琳可抬起头,她的眼睛在车厢里巡视了一圈,像是在寻找可以讲真话的地方。

“我看到了一个小男孩,他也是通风率的一部分?”

没人回她。只有布兰特的手指不经意地在帽沿上轻刮了一下,那是他不愿提起但无法忽视的动作。

艾勒叹了口气,故作轻松地耸耸肩。

“甜点吃多了会噎。”他说。

列车开始提速,广播响起。

“列车已离开图鲁山域,下一站驶入锡纽自治州段,严禁携带非法出版物及敌对物资。如有任何举报,请使用座位下通话器。”

广播声像机关枪,句句精准,却没人愿意搭腔。

琳可抱起她的布偶熊,轻轻拍了拍它的后背。

“我们没带书,”她低声对熊说,“我们带的字。”

列车往前奔着,铜与烟都被留在了站后,但车厢里的气味并没有变淡。它只是换了个名字。

广播停后,布兰特重新扣紧他的工具包。玛丽亚坐得更直了,像一株刚从风里抽出的野草。艾勒把怀表靠在胸前,像是聆听什么只有他听得见的节奏。

而琳可,重新把布偶放在桌上,对着它说了一句,声音不高却分外清晰。

“你也记住了,对吧?不是谁的话响,就是真的。”

然后她转头看向其他三人,目光平静,眼里没有害怕。

“你们谁敢坐在我的位置上,抱着它走一圈?”她问。

玛丽亚挑眉,艾勒眯眼,布兰特没答。

“没关系。”她自己回答,“你们不习惯别人的心跳离自己太近。你们怕记得的东西,会叫你不敢卖。”

空气中浮着淡淡的铁锈味,是从某个通风口渗出来的矿区残气,混着车体老化的胶皮味,夹在鼻翼之间,久了竟也成了某种习惯。

艾勒靠在座位上,一只手搭在桌沿,另一只手撑着下巴。他没笑,可他的声音总像刚说过一个好笑的段子。

“我一直觉得,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真的‘不该存在’。”他说,“只要能卖出去,那它就有了存在的理由。”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给别人时间消化,又仿佛在等人反驳。

“东西是这样,人也是。”他继续,“规则、武器、谎言、甚至梦想。只要有人愿意出价,它们就不是错的,只是交易。”

玛丽亚笑了,是那种不卷唇角的笑。

“你说得不够彻底。”她轻声道,“不只是能卖出去,还得有人撑得住卖出去之后的后果。谁能扛下账本翻页后的字,谁才配把那东西卖给世界。”

她取下手套,修剪得干净的指甲敲着打火机盖,一下一下,不急不缓。

“有时候,权力不是靠道德撑起来的,是靠胆子。胆子够大,代价就成了折扣。”

艾勒转向她,笑容浮了出来。他似乎总在欣赏她的逻辑,像欣赏一把磨得太快的刀。

“你和我区别只在一个字:我讲市场,你讲战场。”

“我讲的是人。”玛丽亚低声说,语气忽然收住,“人不是你买来的玩偶,也不是你卖掉后不认账的理由。”

“那你卖的是什么?”布兰特的声音忽然插进来,带着金属间的摩擦音。

他没看两人,只是把帽子压低,眼神却钉在桌上的一道划痕上。那道痕是某个急刹车时留下的,不深不浅,刚好能让人记住这里发生过一次剧烈的不稳。

“你卖的不是人造的?你交付的不是偷来的?”布兰特问,声音很轻,却直中要害。

玛丽亚收了笑,眼神微凉。

“你以为你修的钟就是纯净的?它们不响在暴风前?不提醒人何时开战?你爷爷造钟的手,说不定也调过爆破时间表。”

布兰特手指一紧,掌心的茧在桌面摩擦出一道轻响。他深吸一口气,慢慢说:

“若连造钟都按你们的逻辑,那时间也该碎了。”

没人应声。话落在桌上,重得像块没打磨的铜芯片,刺手也沉心。

琳可低头看着布偶熊的脚掌,那一处缝得很歪,是她在伊罗港自己补的。线头露出来一点,她没剪。

“那人命呢?”她轻声问,“人命,是谁出的钱买走的?”

三人都转头看她。她没有抬头,只是继续说。

“我爸爸也修过屋顶。他修得很好,不贵也不偷工。可是有一天,屋顶塌了。他那天不是在修,是在睡。他不该在那。”

“那是你妈妈的家?”艾勒问,语气比刚才缓和得多。

“是。”琳可点头,“他们在吵。我躲在楼下,我听见他倒下的声音,很像钟倒了。”

没人再问细节。

她抬头看着他们:“我不知道那个屋顶是谁修的。也不知道是谁决定的时间表。但我知道,不是爸爸出的钱。”

“那你想找谁要回来?”玛丽亚问。

“我不知道。”琳可说,“但我要找到妈妈。我得知道她是不是愿意付了这个价。”

她的声音没有哭腔,但鼻尖有点发红。她转头看向窗外,峡谷的岩壁已经退远,车窗反射出他们四人的影子,混在一起,看不出谁是谁。

“我只知道一件事。”她的声音很小,但一字一句,“钱不是万能的。它买得起时间,买不回一个人躺下前的呼吸。”

车厢里静了一会儿。

艾勒叹气,把怀表放回口袋,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她说得比我早三十年。”

玛丽亚靠回椅背,闭上眼,没有再笑。

布兰特从工具包里取出一块干布,开始擦那把最旧的铜钥。他擦得很慢,像是在抹去什么从没说出口的东西。

列车持续行进,穿过一段低光照区,车厢里的灯具闪了两次,才恢复稳定。日光已不再明亮,天色变得模糊,窗外的景色逐渐隐去,只剩铁轨两侧的杂音,夹着深沉的震动,从列车底部传来。

艾勒的指节抵着下巴,一动不动。他的怀表半掩在掌中,盖未合严,镜面映出对面琳可的膝盖、熊的耳朵,还有那条缝线浅浅挑起的一角。那缝线方才在阳光下毫无异样,现在却微微反光,断口像张开的嘴,没有发声。

他眯起眼,翻开怀表盖,用一枚指甲轻轻推了推反射片。镜面应光微调,重新捕捉那缝线下更深的一层布。

是一道笔迹的痕。纸张轮廓不完整,颜色发黄,边缘翘起,像经历了长期折叠。艾勒没有多动作,神情没变,连眼角的肌肉也未牵动,只是把怀表扣回,动作轻得听不到响。

他压低声音,说:“风变了。”

布兰特没抬头,依旧擦拭工具包扣件。他习惯不接这种“太轻浮”的话。玛丽亚却挑了挑眉,从坐姿里略略向前探了探。

“你是说风,还是别的东西?”她的手指已经搭上火机,但并未点燃。

“都差不多。”艾勒边说边抬手去摸自己领口,“有点闷。得透口气。”

他起身调整围巾,走到琳可身边。动作自然,没有刻意靠得太近,只是角度好像正好。他俯下头,整理衣领的同时,目光短暂掠过布偶熊的背缝。

“这只熊很忠诚,一直在你身边。”他用手指点了点熊头,声音带着笑意,“你替它洗过吗?”

琳可没闪躲,也没有低头。她盯着他的动作,手却轻轻绕到熊的腰带处,似乎只是在安抚玩具。

“它不喜欢洗澡。”她语气平静,“洗了就忘记了。”

艾勒眉角动了一下,退回原位时带走了些多余的笑。他靠回椅背,手插进外套里。玛丽亚一直注视着他,没眨眼。

“你在找什么?”她开口,语气柔软,但含着另一种锋利。

“一个好故事的起点。”艾勒说,“每个主角身上总有些细节值得追问。”

玛丽亚点头,慢慢把火机在手中旋转一圈,才说:“小女孩也会有秘密。”

琳可回头看着她,反而像在认真衡量她这句话是不是赞美。

“你也有,”她说,“但你的秘密太大了,装不进靴子里。”

玛丽亚收住火机动作。她的目光在琳可脸上停了两秒,嘴角微微翘起,“你学得挺快。”

布兰特咳了一声,没有看他们。他拉开座位一旁的小抽屉,从里面摸出一块厚帆布,把工具包盖好,盖得严丝合缝。

“那你说,”他低声道,“秘密算不算矿?”

没人答。

广播再次响起,声音比之前更低沉:

“本列车已驶离图鲁山域,即将进入锡纽自治州控制区域,预计将于明天上午抵达锡纽自治州。请各位乘客提前准备身份标签与通行凭证。下车限制将由本地军政裁定。重复一遍——请提前准备证件。”

风,确实变了。不只是空气里的味道,更是声音背后的含义。

玛丽亚收起火机,戴好手套,把旅行箱往脚边拉了拉。

艾勒把怀表再次翻开,用拇指轻轻摩挲着镜面,像在等它再发一次光。

琳可低头看着熊,指尖轻轻压了压那缝线突起的地方。

“它没发烧,”她对熊说,“只是被人看穿了。”

布兰特抬眼看她,眼里多了一点什么,不确定那是尊重,还是警觉。

玛丽亚笑出了声,不响,却清晰。

“真是个麻烦的小家伙。”她说,“下站还打算坐我们这桌吗?”

琳可看着她,没笑。

“如果你们不换地方,我就不换。”她说完,拍了拍熊,“它怕换座。”

列车继续向前,列车已经驶入锡纽自治州的外围段,窗外的光景变得复杂。时而是废弃岗哨的残影,时而是隐在山丘后的金属围墙。广播未再响起,仿佛整辆车都陷入了临时沉默,只留车轮敲击轨道的声音一下一下地传来,像在倒数着什么。

艾勒动了动脖颈,重新坐直。他的眼神从琳可的熊滑向她的脸。

“你爸爸是做工的,对吧?”他语气松缓,“那你也应该知道,有些事不是靠力气做成的,是靠话。”

琳可点头,慢慢地,“我知道。他出事那天,有人提前知道那儿的电压不稳,可他们没说。”

艾勒轻笑了一声,手指轻敲怀表壳。

“那我呢?”他说,“我只是个传话的。不是那个说话的人。”

琳可的眼神没有移开,她的嗓音细,却并不软:

“你传的是什么消息?是能救人的,还是能杀人的?”

艾勒微微一顿,随后笑得更明显了。不是高兴,也不是嘲讽,而像是走到一个久违的问题。

“这取决于客户站在哪边。”他说,“有时候是钥匙,有时候是子弹。”

玛丽亚咔哒一声打开打火机,让火苗跳了一下,又迅速合上。

“听上去你挺中立。”她眼角扫了艾勒一下,“不选边站的人最容易两边收钱。”

艾勒并未恼,摊了摊手,“中立不是不沾边,而是懂得什么时候该闭嘴。”

“你怕吗?”琳可忽然问,“要是你说错一句,后果跟着你走怎么办?”

“那我就走得快点。”艾勒说完这句,便把怀表放回口袋,姿态松散,却没离开椅背半寸。

这时玛丽亚换了个姿势,双腿交叠,抬手将头发向后拨开,露出脖颈上那枚子弹疤。

“说来,”她眼睛盯着布兰特,“这位沉默的工匠,从伊罗港就跟我们一桌,工具那么齐,不会只是修风之钟那么简单吧?你家是不是也接些别的私活?矿石可比钟表值钱得多。”

布兰特的手停在工具包扣带上。他没有立刻回应,眉头轻皱了一下,那种绷紧不明显,却真切。

“我见过你这种人。”他说,声音比往常低一点,“口里说生意,眼里只有权力。”

“那又怎样?”玛丽亚挑眉,笑了笑,“你以为你不沾,是清白?你修的钟,有没有给过杀人者用来掐点引爆?”

布兰特眼神倏地一沉,像是某个旧念头被扯出来,他喉结滚了下去,手掌握紧了那块铜制配件,指关节发白。

“你们什么都卖,我只修钟——不修命。”他的语气骤冷,没再遮掩。

空气仿佛被这句话钉住了。几秒内,无人再出口。

艾勒轻轻咳了一声,算是打破尴尬,“那如果有个钟,是为了提早三秒让人逃命,你修吗?”

“那不是钟,是命的分期付款。”布兰特的回答没犹豫。

玛丽亚笑了一声,眼里却没笑。

“你修你的道德,”她说,“我们卖我们的逻辑。”

“逻辑不会响。”布兰特盯着她,“但钟会。”

话落的瞬间,三人都像在某条边缘上站定了,不肯先退。

琳可抱着熊,没有出声。但她眼神在三人之间来回,像在丈量谁的语气更重,谁的影子更长。

然后她开口了,声音缓,像是要把这场对峙钉在心里:

“我不懂你们谁说得对。可你们三个说话的样子,和我见过吵架前的爸爸妈妈很像。”

没人笑。

她又说:“那时候,他们也都觉得自己是为了我在争。可我到最后什么也没留下,只能抱着这只熊睡觉。”

玛丽亚舔了舔嘴唇,像是要把嘴角那点苦味压下。

艾勒没有转头,只是伸手取出一枚糖果,剥开壳,放进嘴里。

布兰特重新拉好包扣,把工具包摆回腿上。

“那你现在想留下什么?”艾勒突然问。

琳可低头,看着熊脚底的补丁。那补丁缝得并不好,线的颜色和布料不搭。可她没再拆过。

“我想知道,你们到底怕不怕做错。”她说。

她没等谁回答。只是再次靠回座位,闭上眼,把熊放在胸口。

列车的速度逐渐平稳,钢轨与轮轴间的金属摩擦声换了一种频率,更低、更远。三号车厢里,气氛像水面下沉,浮不起来。

就在这时,车顶的广播忽然抬起了声音,不是列车员惯用的平淡语调,而是一种带有“事后公告”味道的播报,字正腔圆,语速偏慢。

“本通告来自图鲁山域矿政管理局。今日下午三时二十三分,图鲁北井第二十七斜坡段发生支架断裂事故,造成局部塌方。初步查明事故与非法机械改装有关,疑有外部设备输入。目前正在调查事发前列车通行记录,将排查列车乘客背景资料,协助调查人员比对进出信息。请乘客勿随意传播未经证实之消息,保持列车秩序。”

广播声停了两秒,又重复播放一遍。

车厢没有人开口。

玛丽亚最先有动作。她放下那只握着打火机的手,缓缓将另一只戴着黑手套的手抬起,按在自己的脖子上。那块疤没有颜色,但在这静默中,它显得极为扎眼。她的指腹紧贴着那道微微隆起的旧痕,没有按压,只是遮住。

艾勒则缓慢地闭合了怀表,轻得不发声。他把怀表放进口袋,坐姿依旧放松,眼角却微动。他并不显露情绪,只是将手移到膝盖上,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尘,像是要擦去一段时间。

布兰特没有动作。他只是看着前方,不知是否还在看座椅那条划痕。他眼神深处的光变得凝滞,不焦灼,也不空洞,像一块铜板被重新锤打前的静默状态。他的双手交叠在腿上,指节绷紧得比平时要多半寸。

琳可坐得很直。她没有像方才那样倚着布偶,也没有躲避广播。她把熊放在膝上,双手放平,看着窗外那一片正慢慢褪色的土地。

那是一段矿道尽头的旷地,枯黄与灰色混在一起,地表有裂痕,不深,却长。裂痕之中嵌着些反光的碎片,看不出是矿渣,还是机器部件。

她盯着那裂痕看了很久,终于开口。

“下一个站,也这么黑吗?”

声音很轻,语气也平,像不是问谁,但在座的三人都听见了。

玛丽亚回过头,看了她一眼。“你怕黑?”

琳可摇头。“不怕。只是想知道,要是一直这样,是不是人也会看不到自己脸。”

艾勒轻轻咳了一声。他没接这个话头,只是说:“锡纽不是黑,是乱。比黑还麻烦。”

布兰特终于动了,他声音干净,不重不轻:“黑可以用光对付。乱,是光照不到。”

“所以你们都习惯了吗?”琳可问,“听到广播也不说话,是不是觉得,不关自己的事就不用有反应?”

玛丽亚冷笑了一声,“我们只是懂得什么时候装聋。”

“可我听见了。”琳可说,“我还看见了。有个矿工的膝盖烂了,没人给他包扎。他看我的时候,眼睛不像是在看小孩,是在看另一个‘不重要的人’。”

她抬起头,直直地望向艾勒:“你卖的货物,要是到他那里,会不会叫他活得再多一天?”

艾勒眼角轻抽了一下。他没有答话,只是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叠纸巾,擦了擦眼镜,没太用力,镜片却多了一点雾。

玛丽亚低头,手指敲着椅子扶手,一下两下,节奏均匀。

布兰特靠后了身体,闭眼,没有说话。

车厢仍旧安静,广播的最后一遍也播放完毕。窗外那块土地完全退后,换成一排低矮建筑的剪影,像是另一片同样寂静的地段在接近。

琳可将熊往自己怀里抱紧了一些。她没有继续问。只是把下巴轻轻抵在熊头上,眼神仍看向窗外。

她轻声说:“我记得他们说过,矿石不是自己掉下来的,是人凿的。”

这一句话没有得到回应。

列车渐渐爬出峡谷腹地,铁轨不再发出那种深埋地底的沉响,而是换成更轻更细的金属振颤。隧道尽头,几道微弱的光透进车窗,像是谁悄悄在灰布上剪开了几条缝隙。

车厢内的灯光略暗,不是坏,而是经过了长期使用后亮度衰减。罩子里积了灰,光的边缘柔了,不刺眼,但也不够清晰。

广播重新响起,声音温和,却夹着不易察觉的机械滞涩:

“前方站点:锡纽自治州。预计明日凌晨抵达。提醒各位乘客,该站为政治敏感区域,军政临时指令有效,请随时携带身份凭证并保持通讯装置关闭状态。禁止拍照摄录。感谢您的配合。”

声音落下后,三号车厢里没有谁立刻说话。是广播提到的“政治敏感”,让空气里多了一分悬着的东西。但这种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

玛丽亚先动了。她重新扣好手套,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即将完成任务后的从容。她抬起头看着另外三人,嘴角的弧度和声音一起释放出一种提前告别的气息:

“我到这儿就下了。”

艾勒咂了一下嘴,像是才被提醒过,“真是遗憾,我还以为你要跟我们一路到镜谷,看看那里的人怎么用镜子跳舞。”

“我只对他们用镜子传信更感兴趣。”玛丽亚淡淡地回,“但那种地方不欢迎我。”

“这话倒实在。”布兰特难得附了一句,语气不带笑,但也不像之前那般冰冷。

琳可没有出声,她低头在包里翻了翻,从一只侧袋里掏出一张折叠过很多次的小卡纸。她把那纸翻正,递给玛丽亚。

玛丽亚没立刻接,先看了一眼,是一张画得粗糙的地图,上面用彩色笔标了几条路线,点出了“火车”、“路口”、“不要走这儿”几个圈圈。最后还有一行小字,写得歪歪斜斜:

“不一定准,但我觉得会用得上。”

玛丽亚接过纸,眼神略有意外。

“你画的?”

琳可点头,“我看到的都记下来了,图鲁的哨岗位置,每天换两次。”

“你才多大。”玛丽亚说得像是叹气。

“我不小,我在找人。”琳可看着她,补了一句,“不是找地图上的人。”

玛丽亚没再说什么,把纸折好,塞进靴子侧边的暗袋。

艾勒拍拍膝盖,打破安静:“那地方混得很。别被军队的口号吓住,他们自己都不信。”

布兰特不置可否,只问:“你有通行证?”

玛丽亚点点头。“有。不是我的名字,但有照片。”她顿了顿,“是张比我还不讲理的脸。”

说完这句,她忽然伸手,在布兰特座位边的金属角处摸了下,掐出一小块纸片,是之前他藏的机芯底座。

她晃了晃纸片,“这是你留下的标记?”

布兰特看了她一眼,没答,只道:“不是给你留的。”

玛丽亚笑了,把纸片搁回原处,像是遵守了某种未明言的规矩。

空气重新松动起来。艾勒干脆把外套脱下,搭在座椅靠背上,打开胸前的衬衣扣,露出一枚形状特殊的徽章,又很快盖住。

“得让他们知道我是哪个商会的,镜谷那边不喜欢无名的人。”

琳可问:“你有多少个名字?”

艾勒愣了一下,随后笑了,“不是我有,是他们给的。”

布兰特低声道:“用得久了,就不记得哪个是真的。”

“那你呢?”玛丽亚看向琳可,“你叫什么?”

“琳可。”她答得很快。

“全名呢?”

琳可想了几秒,像是在回忆什么,然后慢慢说:“琳可·利恩。”

玛丽亚轻轻点头,“挺响的,保住这名字,不要借给别人。”

车厢外,景色已经开始变化,岩石地表让位于布满围栏的平地。远处偶有哨塔,白色旗布在风里时卷时停。

广播没有再响起,列车却越开越稳,像是在蓄力,准备通过什么更硬的地带。

玛丽亚再次查看靴侧的那张纸,然后闭目养神。

琳可靠着车窗,怀里紧紧抱着布偶熊

“图上的碎片……”她低声道,话语轻得只够她自己听见,“好像不是矿图……”

艾勒听见了,但他没有动。只是微微侧了下头,用余光扫过琳可。他没有插话,因为这句话不像是在对谁说,更像是在咀嚼一个刚刚浮出水面的线头。

琳可伸手打开布偶熊背后的旧缝,那道缝线是她自己用最普通的针线补的,没什么技术,也不美观,但足够牢。她从里面抽出一张纸片,那是一个流浪孩子给她的碎屑,皱巴巴的,边缘像是被鞋底压过,又被雨水打湿后风干。

她拿起那张纸,悄悄和早些时候矿工男孩给她的那张“地图”拼接起来。两张纸一边旧黄,一边灰褐,中间断裂的锯齿线居然能对上。她一边拼,一边用手指小心地将两张纸的接缝压平。

她没有惊讶,只是轻轻咬了下嘴唇,然后盯着拼好的那块图。图上标注着几条熟悉的矿道支线、通风管道和几个早已作废的运输隧道。但最下方,被人用红笔粗重划掉的地方,她认出了三个字母的残影。

“监…狱…岛”。

她没有出声。只是把熊抱得更紧了些,眼神亮了一点,但不是那种喜悦的亮,而是夜里手电筒碰到一片未被标记的废墟时,光圈里的反射。

“监狱岛?”她声音极低,像是某种心底压了很久的词终于找到了出口,“可这不是矿区图……”

她忽然抬头看了一眼艾勒,又转向玛丽亚。两人都没有看她,但他们的静默,比直视更沉。

玛丽亚闭着眼,嘴角却动了一下,像是梦中听见一段不该听的密语。

布兰特将手放在工具袋上,一根指头缓缓点在铜扣上。他并没有看图,但从琳可抽出纸片的那一刻起,他就没再闭眼。

琳可轻轻将两张图重新叠好,藏入布偶熊的缝中,用指尖轻轻压实。

她又望向窗外,平地逐渐被更密集的建筑包围,那些楼房低矮、排列混乱,天线与广播塔扎得满地都是,远远能看到几道军用卡车的身影闪过。

列车发出一次短促的喇叭声,然后广播开启。

“即将到达:锡纽自治州——请保持冷静。”

这声音打断了一切未出口的想法,也打断了车厢的悬挂状态。所有人都明白,这一站,和前面的都不一样。

艾勒慢慢睁开眼,他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像是在检查是否忘了什么不该带下车的东西。

玛丽亚掏出那张小卡片,重新确认照片和资料无误,然后将它塞进靴侧的暗袋。

布兰特调整了一下工具包的位置,把背带抹平,用一种奇特的耐心处理每一处可能松动的搭扣。

琳可却只是静静看着窗外,脸色不变。她没有再说话。

车厢灯光微晃,广播声的余音仍在空气中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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