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上贴着锡纽自治州的站点预告。字体印得发虚。
车厢不闹,只有铁轨在下面断断续续地打拍子。玛丽亚坐的挺直,随时准备起身。她正给自己补最后一笔唇色,手腕悬在空中,姿势稳得没有半点废力。然后她点燃银制打火机。火光很小,但在她脖颈上的那道伤痕前,光一照,就变得清晰。
她收起火机,没有立刻放进包里,而是翻了翻,摸出一枚弹壳。
“给你。”她把弹壳递向琳可。
琳可眨了下眼,没马上伸手。
“怕它爆炸?”玛丽亚挑眉,“它空了。你拿着,万一有人靠太近,你就攥着它。脸不变,眼不眨地看着那人。什么也不用说。”
琳可把弹壳握住,沉了一下。她问:“这壳子弹打过谁么?”
玛丽亚轻笑:“打过活命。”
艾勒注意到了这一幕,笑得像是看见一出剧快落幕了:“女士,不舍?”
玛丽亚站起身,靠近艾勒,唇上的红没有糊,也没有裂,她声音压得刚刚好:“这站过了,再往下站是镜谷吧?小心你那块怀表,在那儿割人比割时间容易。”
她直起身,整理外套,扫了布兰特一眼。布兰特没回应,眼神挂在玛丽亚的靴边。他没说话,也没移开视线。
琳可抬头问:“你要去很远的地方吗?”
玛丽亚点头。“远得你以后就算长大,也最好别来找。”
她拉着箱子,走出座位。站台已经快到了,车厢广播开始读站名,声音很硬,像是在念一个还没统一发音的词。
玛丽亚下车的时候,人群已经在站外聚集。穿着军服的在吼,穿着便衣的在看。广播里有人喊:“民族统一周,请主动出示登记信息。”
她消失在那堆人当中,背影短短地停了一下——可能是在看哪里,可能在想什么。但她没有回头。
广播还在重复那句“和解是前进的桥梁”,声音变调,不停换语种。
琳可把弹壳放进裤兜。她低声问:“她到底是谁?”
艾勒笑着伸了个懒腰:“一个习惯用火走路的人。也许,走得太久了。”
布兰特忽然开口,语气和他平时修钟表时一样平直:“她从不回头看自己烧掉的地方。”
“你见过她做这种事?”琳可盯住布兰特。
他不说话。手里摸着腰间的铜线,一圈一圈地转,不紧也不慢。
艾勒轻声打趣:“他呀,说不出口。但他的工艺精得像是被炸怕了。”
布兰特没理会。
琳可看向车窗,锡纽的建筑慢慢进画。铁皮屋顶、拆掉窗的公车、贴满同样口号的红布条。她轻轻抚了一下布偶熊的耳朵。
然后,她抬起头,看向两个大人:“她那句话,是在给我什么么?”
这回,艾勒倒是认真地望了她几秒,像是在重新衡量这孩子的分量。
他说:“你可以自己决定。”
锡纽站广播反复报站,语速偏快。车门打开时,月台上已经挤满了人。穿便衣的军士站得笔直,肩章沉得让人不敢靠近。站台尽头的旗杆折了一截,布还在晃。
没人下车。
窗外的军喇叭响过两次,仍无人动。三号车厢C排的座位空着,玛丽亚留出的那一席,此刻干净得异样。
新乘客是踩着广播尾音上来的。没有拖行李,也没看谁,直走到空座前。衣服原本是军装,领章被拆了,只剩一圈不整的缝线。左眼戴着一片镜片,旧,不亮。右眼扫了一圈,最后落在琳可身上。
他坐下,把背包放在膝上,拉开拉链取出一本已经掉页的诗集。
琳可正在捏着裤兜里的弹壳,听见纸张翻动的声音,便偏头看过去。
“孩子,你认得这一句吗?”名叫莱昂的男人把一张纸递过来,语调压得很低。那是一页撕下的旧纸,上面有墨渍涂改的痕迹。
琳可接过来,念出声:“——我们不是从民族中诞生,而是从拒绝中站起。”
“喂喂喂,你们现在流行让小孩干这个吗?”艾勒调侃道。莱昂没有理艾勒。
“念得不错。”男人把诗集收回。
“这是谁写的?”
“写它的人已经不能再写了。”他语气平稳,动作也一样。
布兰特一直盯着莱昂的肩部。他盯的是那圈缝线,在灰工装的光下很难看清,但他还是认出来了。
他开口:“你把它拆了。”
莱昂回头看他,神情没有敌意,却也不亲近。
“我还没拆干净。”
布兰特点头,没再说话。他的手回到工具包上,像是确认了一下摆放的位置,又像在摸确认某个齿轮还在。
艾勒笑着起身,从上方行李架拿下一瓶冷水,顺手倒给新乘客一杯。
“旅途长,水解尘。”他说,“新同座,不介意认识一下吧?我叫艾勒·科伦,从伊罗港上车,做点小买卖。”
“莱昂。”莱昂点头接过水。
“去哪儿?”
“镜谷国。”
艾勒眼神停顿了一瞬,笑容未散。“那我们算是同路了。”
琳可把诗页重新折起,问:“你是和别人打仗的么?”
莱昂看着她,不回答。
“那你认识一个黑色的卷发,穿着皮衣和高靴子,经常带着打火机的女人吗?”她又问。
“听起来长得像是倒卖军火的,我不和他们交朋友。”
“那她也不和你交朋友。”琳可说完,把纸塞进布偶熊后背的缝口里。
莱昂皱了下眉,第一次打量起这女孩。
“你知道你藏了什么?”
“我只知道你把它撕下来,是为了不让人看。”她低头,把熊放在膝盖上,“但不看不代表不存在。”
车厢外,电线杆忽然亮了一下,反射的不是阳光,是某种短促的反光。
艾勒抬腕,指背压住怀表的一角,手势轻巧,镜面一抖,光信号短暂闪动三次。他没看窗外,只低头喝水,仿佛刚刚只是在把玩怀表。
莱昂看到了,但没说话。他反而侧身问布兰特:“你是工匠?”
“家里修钟的。”
“还在修?”
布兰特没回答。
“那你还挂着你们族裔的徽章?”
布兰特拿出一小块铜片,已锈得发黑。“只挂给识货的看。”
“你家还挂国旗吗?”
“挂的是时间表。”
莱昂轻轻点头。“我猜得到。”
艾勒擦擦镜片,“你们这都太讲原则。我家挂过一排旗子,谁来就换谁的。结果谁都不信我们是自己人。”
“你现在信谁?”琳可突然问。
“我信利润。”艾勒回答很快。
莱昂忽然咳了一声,短促却沉闷。他拿出一颗糖塞进嘴里,不再说话。
车厢恢复安静,广播传来重复的安全提示,但声音被干扰电波掺杂成一段段噪声。
布兰特翻起灰布包,拿出一个未焊完的齿轮壳,在膝上轻扣。声音细微,却有节奏。艾勒从怀里摸出烟盒,看了一眼又收回去。
琳可靠近莱昂,说:“你是不是怕照镜子?”
他看了她一眼,没有反驳。
她指了指他那只单片镜:“它会抖,是因为你手不稳,还是你不想看到自己?”
莱昂合上眼睛,头轻轻靠向车窗。他没有睡,只是不再回应。
艾勒低声说:“我们下一站就是镜谷了。要下车的,都该想清楚自己是谁。”
“你也要下车?”
艾勒笑:“当然。镜子不等人,我还要借它说几句话。”
“你呢?”琳可转向莱昂。
“我不是要下车,我是被人赶下的。”他说,“但下一站是我唯一能去的地方。”
“你们都要下,就剩我们两个了?”琳可盯着三人,语气不见慌张,更多是判断。
布兰特没抬头,说:“只要你还没下,你就不是一个人。”
琳可又问:“那你要去哪?”
“风里。”布兰特低头擦了擦铜环。“我去听风调音。”
锡纽的站台旁立着密密麻麻的旗杆,一部分没有旗帜,杆头生锈,被风刮得咯吱响。广播喇叭传出刺耳的杂音,几次中断后,才稳定下来。
“今日为锡纽民族和解周第五日。”声音无感情,口吻刻板,“我们曾有分歧,如今步入同一轨道。请各位公民珍视团结,远离煽动言论。共建统一……。”
接着,另一段信号强行插入,开头是破损的锣鼓声,随后是激进口号:“锡纽从未统一,分裂才是真实。我们的语言被登记,我们的工坊被查封,我们的母亲在夜里被叫走。你若沉默,他们就以为你同意。你若点头,他们就收走你孩子的名……”
声音断断续续,却硬生生挤进官方广播之后,像一颗咽不下去的石子。
布兰特低头擦着铜环,不说话。莱昂闭上诗集,将它压在腿上。
艾勒打了个响指,笑着说:“两个台都挺吵。一个教人合唱,一个鼓动分家。”
布兰特抬头,“我家在这里的钟表分厂因为拒绝挂政府旗帜,被断水三个月”
艾勒吹了声口哨,语调轻松。“那你们怎么洗手?”
“我们没停工。”
艾勒伸展了一下肩膀,把怀表翻来覆去地转着,不慌不忙。“革命有很多种,你们那种太干了。”他说完,看向莱昂,“你这一种,是湿的?”
莱昂冷声道:“如果你知道你说的每句话都能被当作通敌证据,你就不会讲那么轻松。”
“那次审讯,灯泡在我面前闪了两小时。我看见的是一个国家的眼睛,它要我承认,我不属于这片地。”
“那你就不属于?”
“我属于每一页被撕下的诗。”
艾勒摇头,笑容没变。“我只是问问。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办,重新分国境?那你可不该上这列火车。”
“我不是逃,是被逼。”莱昂说,“我们原本有语言、有地契、有墓碑。”
“那现在你有诗。”艾勒晃了晃水杯,“可诗不能投票。”艾勒低头笑了笑,笑声短促,嘴角刚扬起就又落下。
“那你打算怎么让别人相信你写的不是讽刺剧?”他问,“如果你成功了,锡纽就比现在和平吗?”
“我只想它别再骗人。”
“那你失败呢?”
“我还活着。”
艾勒不说话。他摸了摸自己的怀表,把它压进袖口。
琳可一直听着,布偶熊放在腿上,她手指抚着那枚弹壳。
琳可突然开口:“那我算什么?”
“我爸爸是外来工。”她说,声音不大,但足够让几人听清。
“他不是本地人,也不是别国人。他只想挣钱活着。”
她又问:“我是不是谁都不是?”
艾勒放下怀表,慢条斯理地说:“你其实很幸运。没身份,意味着没人能轻易归你为哪一边。你现在还可以选。”
“可我只是想找到妈妈。”琳可语气平静,“我不想选。”
布兰特说:“那就别听他们的广播。”
莱昂摇头,“广播不在耳里,在墙上,在门口的记录簿上,在学校发的课本上。”他顿了顿,“不听,是会被写上的。”
艾勒点头,“写上没关系。关键是谁写的。”
琳可抬头:“那你们都选了谁?”
布兰特盯着铜环。“我没选。我只做钟。只要钟响,人就得听。”
“所以你信时间。”艾勒说。
“我信精准。”布兰特答。
“时间在这国家,是可以被挪动的。”莱昂语速慢下来,“他们宣布节日,把本该纪念的日子换成庆典。他们把死者改成‘牺牲者’,然后教孩子们跳统一舞。”
莱昂沉默片刻,从胸口拿出一张折痕密布的旧纸。
他摊开,朗读:“昨日之地,不是归宿。昨日之人,不是囚徒。昨日之名,在灰中仍响。”
广播又响起,恢复成最初那段口吻平板的声音:“请各位乘客注意:统一,是历史的选择。分裂,是破坏。”
艾勒看了眼窗外,手指在膝盖上轻敲几下,节奏像是在计算。他低声说:“他们真怕人忘了自己是哪个族。”
“不是怕忘,是怕你想选。”莱昂说。
琳可低头看了眼布偶熊的线缝,把它放进怀里。
她说:“那我不想选,是不是也会被写进广播?”
布兰特擦完铜环,把它收进包里。
“如果广播有心,也许。”
艾勒吹了口气,镜片上雾了一层。他用手帕擦干净。
“那我们就看看,它会怎么写你。”
广播未停,语调机械,一遍遍重复相关通告。突然,一名军士跨入车厢,制服笔挺,袖章上的徽线反着淡绿的光。他手握一叠空白卡片,背后跟着两名记录员。
他不做寒暄,嗓音干涩:“身份查验。依命令,锡纽境内临时登记开始。请依次出示民族护照或登记凭证。”
空气滞住了。有人开始翻包,有人咳嗽,有人盯着窗外。
莱昂没有动作。他坐直,目光落在军士肩章上那枚绣错颜色的星。他沉声:“这不是合法通行检查。”
军士扫了他一眼,视线在那褪色军装的扣子与旧布边停了一瞬。他没有继续追问,只说:“那就出示文件。”
莱昂低声答:“我没有。我不承认联合政府。”这话一出,整节车厢似乎都收了声。
军士脸上无光。他移开视线,不再追问莱昂,只记下座位号,转向下一人。
布兰特站了起来。他没有掏出任何文件,而是从工装胸口取下一块铜片。那是他家族工坊的印章,压着古老纹路。他递出去的动作不快也不稳。他开口:“技工族裔,赫芙尔工坊,厂号162,已申报。”
军士看了一眼,皱眉:“未统一格式。”
“但我们还在这里。”布兰特答得干脆。
艾勒此时咳了一声,笑着补充:“我们这些做买卖的总得比别人快一步。”他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金边卡,卡面印着“科尼亚商会成员”字样,还附带印花。他递过去时眨了下眼睛,“我们从不迟交税。”
军士翻了翻,没挑出毛病,只是做了标记便继续前行。眼看就要过去,他突然停下,目光落在琳可身上。
“她呢?”
琳可紧了紧抱着的布偶熊,什么都没说,只是摇头。布熊的耳朵掉了一半,缝线处还没合上。她下意识地用手捂住。
军士皱起眉:“未携带任何证明?非法越境?”
琳可鼓起气说:“我不是越境。我是找妈妈。”
“你父母在哪?”军士靠近一步。
她一字一顿地说:“爸爸死了。妈妈在帕克斯林地,我在找她。”
军士抬手示意记录员停笔。他看着琳可的眼睛,却没有一丝动容。
这时,莱昂站了起来,语气平稳:“她是我侄女,跟我一起离境。证件在另一包裹里,还没转运上车。”
军士瞥了他一眼。那只单片镜晃了一道光,落在对方脸上。他没有再逼问。
布兰特忽然也开口:“如果你要带走一个孩子,就得带走我一整个工坊的后辈,他们全在列车上。我们不介意在这里停下,但你最好有理由。”
军士没回应,只示意记录员记下“特例未登记”,然后转身离开。
门关上了,车厢没恢复热闹,而是安静得更彻底。列车重新启动,铁轨轻轻震动。
琳可没有坐好,而是把自己团进座位,把布偶熊放在膝盖上,取出衣袋里那颗银色空弹壳。她用指甲在弹壳侧面刮痕,又放进熊背缝线没合的那一段。
莱昂从旁边拿过自己的诗集,轻轻递过去。
“你手上什么都没有,但你可以记下一句。”
琳可没有接,而是问:“我刚才那样,算不算撒谎?”
“你说你爸爸死了。你说你在找妈妈。都是真的。”莱昂顿了一下,“至于我是不是你舅舅,那得看我们要不要让别人相信。”
艾勒笑了一声:“小姑娘,你这位‘亲戚’说得真含糊,但还挺管用。”
布兰特靠回座位,嗓音很轻:“这里的人太在意别人怎么定义他们,结果谁都不完整了。”
琳可半眯着眼,小声念:“我只想找一个地方,不会有人问我是哪族的。”
列车重新启动,琳可靠着莱昂睡着,手中紧握玛丽亚留下的空弹壳。
广播响起:“请各位乘客就座,列车即将驶出站台。下一站,镜谷国。”
琳可的手依然握着那只布偶熊。她的手指轻轻按住了缝线的位置,掌心温热,那一颗弹壳不动,却有了分量。
列车驶离锡纽腹地,沿铁轨缓缓爬升,窗外地势逐渐开阔。远处的山线断断续续,前方出现一道高墙,砖石不新,表面斑驳,层层涂层龟裂翻卷。最上方的红蓝对称旗帜已被涂成灰黑色,下方则重叠着不同文字与图案的痕迹。那是民族纪念墙,宣传册上曾写过它的名字,但没有一页提及这堵墙有多么被反复改写。
琳可蹲在座椅边沿,抱着布偶,眨着眼看着那堵墙。她没说话,神情不困,却沉得下心。
布兰特收起正在擦拭的工具袋,看着窗外那面墙。艾勒收回伸向窗沿的手,打开怀表,在光线里晃了一下镜面。莱昂合上诗集,低头从包中摸出一张折角的旧图。
“那堵墙,他们说是记忆。”莱昂看着窗外,声音不高,“但真正记得的人,大多已经不在了。”
布兰特没有转头,只道:“留着不是为了记得,是为了统一你要记住什么。”
艾勒笑了一声,手指轻敲怀表背面:“也是为了顺便卖点纪念商品吧。比如‘痛苦历史专属冰箱贴’,十枚一组。”
“你这话太轻了。”莱昂转过头,看向艾勒。他左眼那枚单片镜轻微抖动。
“我只说眼前看见的。”艾勒不怒,语气依旧带笑。
琳可坐在他们中间,眼神在三人之间转动。她突然问:“广播里说的‘民族’,到底是什么?”
三人都静了一瞬。艾勒挑眉,布兰特垂眸,莱昂把手放在那张地图边缘。
“民族啊。”艾勒叹出一口气,笑了,“是个好买卖。你得印身份证,造纪念币,设计壁画。最重要的,你能合法地让人打仗。”
“你没资格讲这些。”莱昂没有抬头,但语气变了。他翻开书页,那页的边角是烧焦的,火烧过的地方只剩黑白斑驳的断句。“有些人是在名单上消失的。”
“可你现在还在名单上。”艾勒笑着推了下金丝眼镜。他把怀表从口袋里拎出来,不是为了看时间,而是抹镜面。那镜面在光中短促一亮,被他遮住,又藏回袖口。
琳可望着三人,说:“可是民族没有坐在这车上啊。”
这句话让三人都有片刻沉默。布兰特停下削刀动作,莱昂翻书的动作顿了一拍,艾勒则干脆倚着座椅后靠了下去。
“那你说谁坐在这车上?”布兰特问。
琳可没有立刻回答。她把布偶摆在腿上,掏出一个摊开的折页,那是她自己画的,底色是旅途上见过的站名,有些地方只有一点红点,有些写了问号。她说:“这是我画的地图,但没有国家,只有我去哪,和我见过谁。”
莱昂轻轻从背包里掏出一张旧地图,纸边磨得粗糙,几处地方用不同颜色的笔划过,再贴上补丁。他摊开那一角,说:“我以前也画过。后来地图不认我了。”
布兰特没拿出纸。他从工具包里取出一个铁盒,里面是几块刻字铜片,有的生锈,有的掉角。他说:“这上面刻的是我祖父留下的工坊位置,但有些地方早就被征用了。”
艾勒把怀表再度露出,但没打开。他用指节敲了敲表壳,说:“我地图全在这小玩意里,每次车一动,它就告诉我该说什么话,用哪个名字。”
“你每次说的话,都和你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琳可盯着他,眼里没有孩子应有的胆怯。
艾勒挑了挑眉,没接话。
“民族,是想象的共同体。”莱昂将地图重新收进背包,合上诗集。“我们想要一样的未来,就会走在一起。”
布兰特靠着窗,眼神没离开墙体。他将视线从那些字迹断开的标语转回来,低声回应:“那想象出的是分裂,不是家。”他说完,就低头去摸腰边的工具包,从里面抽出一把弯头小刀,继续削磨一个铜质零件。
“你想得太远了。”布兰特盯着他,“你说的是未来,可人们还被渴死在过去。”
艾勒耸了耸肩,“都是生意。不管是血的,还是铜的,还是印在布上的。”他指指车窗外渐远的纪念墙,“墙上写的,很多年前也有人信过。”
琳可用指甲抠着她画的那张折页的边角,说:“我不想选站在谁那边,但如果一定要画地图,我想把车画上去。”
“你已经在图上了。”布兰特说,声音很轻,但语调稳。
莱昂没说话,他从诗集中抽出一页,摊开递给琳可。上面没有字,只有几道干净的撕痕。
艾勒抬起头,看着那页纸:“这算遗憾还是空白?”
“都不是。”琳可接过那页纸,折成三折,塞进布偶的后背缝里,“这还没写完。”
广播再次响起:“预计三小时后,进入镜谷国边境”车窗外光影变幻,纪念墙已被甩在后方,没有颜色飘动。
列车继续向前,进入了一段短隧道,灯光一闪一闪,照明系统不稳。车厢内逐渐陷入一片不明原因的昏暗,广播暂时失声。远处传来一阵低频电流的响动,又被车轮声掩盖。风从通气缝里灌进来,带着沙尘和一点烧焦味。
莱昂从座位下方抽出那本翻了许多次的诗集,在膝头打开。他眼中的光停滞片刻,随后缓慢地翻至某一页,纸角已经卷起,边缘有火痕。他伸手在页边扫了一下,那是一段禁语——在锡纽被收缴的诗句。
“来,跟我读。”他将声音压低,只够旁边的琳可听见。他指着一行,“你读这行,不要快。”
琳可没立刻开口。她盯着纸上那行,嘴唇轻动了一下,最终还是念了出来:“火不点灯,点的是夜里不肯闭眼的……”
“孩子。”莱昂点头,“继续。”
琳可念完那行后停住了。她低声问:“为什么这些字不能念?”
“因为念了,会让人记得什么是痛。”他说完这句,低头翻到下一页,手指顿了一瞬。那页被撕走,只剩几个单词的尾巴。
光忽然全灭,车厢彻底断电。引擎声减弱,车体有轻微抖动。
艾勒动作极快。他拔出怀表,左手手背摁在座椅边缘,借着余光调准角度,将怀表盖掀开。镜片一侧刚好对准窗外的横杆。他短促地移动指尖,反射光连续三下,停顿,再两下。整个动作无声,却格外专注。
布兰特往后一靠,双手交握在胸前。他的目光从艾勒的动作中移开,转而盯向窗边。“真巧,刚刚好全断。”
“你不会以为是天气的错吧?”艾勒低声说,眼镜反射着黑暗中的窗影。
光回来时,是一声刺耳的广播启动声。原本的民族演说未接续,而是传出一段旋律。那是旧日童谣的调子,原曲多年前被视为“过时民谣”,歌词传唱者几乎都已年老。可广播里唱的,却是全新文字。
歌词经过修改,原有的母语词汇被标准化,原来怀念先祖的句子变成对联合口号的呼应。
莱昂盯着扬声器,整个人僵住。他合上诗集,再度打开,手开始发抖。他用力一撕,将诗集最后一页抽出,纸张裂开的声音划破车厢的空气。
布兰特偏头看他一眼,没有劝。艾勒叹了口气,把怀表收回内袋,慢条斯理地抚平衣角。
“听起来像是歌词被改了。”琳可说,“那是不是以前的歌就不算了?”
“他们要你以为,那些歌从来没存在过。”莱昂望着她,眼神不再发热,而是结了层沉静的冰。
“这不是我的国家。”他说得很轻,嘴角绷紧,眼下的皮肤抽了一下。他把那撕碎的纸页揉进掌心,没有扔。
琳可歪头看着他,“那你会造一个吗?”
莱昂看着她,没有回答。只是把揉皱的纸摊开,递过去。“如果我造,它不该是我的。”
“那是谁的?”她问。
他沉默了一瞬。“要是我不在了,它也能有人读。”
琳可点点头,把那张纸折成小块,放进布偶熊背后的缝线里。“我可以替它记住。”
布兰特从工具包里拿出一截没用完的线圈,扔给她,“别光记,要学会动手。”
“缝进去了。”琳可认真地回应,“以后谁要偷出来,我就问他一句——你还记得第一句吗?”
车厢再次恢复宁静。广播也被手动关闭了,只剩下轨道的持续声响。光照进来,斜斜洒在艾勒的鞋尖,镜面反光已淡。莱昂的左眼镜反出一点晃动,他伸手按了按,轻轻发出细小的金属响声。
琳可低头看熊,手轻抚那条新缝的线:“现在,它听过一首歌。”
没人再接话,空气中的杂音渐稀。
广播的声音低了下来,从开始的洪亮宣读,变成一段段含糊重复的词组。列车仍在向前,但气氛停住了。车厢内,没人说话。
窗外是一片灰土未干的边境区,电线杆东倒西歪,最前方的哨岗站空无一人,岗亭上旗帜未升,绳索挂在半空,有风无声。旧标语牌还竖在那儿,底部裂了,刷着新油的几个字不断在广播里被复述——“团结即未来”。
再往后一点的围墙后,有三四个人影在忙。他们正涂抹一块彩漆褪色的木板。木板上原先的字看得不真切,红漆没涂匀,只能辨出“分裂”“生机”两个词。油桶靠在泥地边,被雨泡过,桶身的标识掉了漆。有人朝列车方向抬头看了一眼,又迅速低头干活。
莱昂身体稍微前倾,手肘抵在膝盖上,目光落在那小群人身上。他没有说话,直到列车快要驶过。他抬手按了按左边的单片镜,那动作极轻,但手指在镜片上留下了一圈模糊印记。
“这地方已经不是我认识的锡纽。”他低声说。
话一出口,空气仿佛松了一点。
艾勒掸了掸西装袖口上看不见的灰尘,仍然看着车厢地板,他语气平稳:“这地方从没想让你认识它。”
声音中没带嘲讽,甚至听不出立场。他说完就不再看莱昂,只是转了转手中的怀表,表盖未开,光没闪。
布兰特靠在座位上,眼神一刻也没离开窗外那根倾斜的旗杆。旗帜挂反了,颜色顺序错得离谱。缝线松,边缘卷起。
他冷冷开口:“那是反的。”
“他们挂的时候知道,只是懒得改。”艾勒回答。
布兰特没接话。他用指节轻敲工具袋,那节金属环回了一声闷响。他手指紧了紧,一颗小铜钉从掌心滚出,被他接住,又收回袋中。
琳可转头望向三人,又看了看外面的标语。
“那些人,是不是在把话换掉?”她问。
“是。”莱昂回答。
“可他们换的不是他们说的吗?”
“也许不是他们写的。”艾勒说。
“那他们为什么要涂掉?”
莱昂注视着她,眼里一闪而过某种迟疑。他没有马上答。
布兰特倒是看了她一眼:“因为他们还要继续活在这儿。”
“那你要走,是因为不要继续活在这儿了?”琳可问得直接,没有迟疑。
车厢短暂沉默。
莱昂先点了点头,随后摇了摇头。
“我走,是因为这里不让我留下。”他说。
艾勒笑了一声:“我走,是因为这里也不敢留我。”
布兰特低声道:“我只是该走了。”
琳可望向窗外。标语被涂去了一半,只剩一个“分”字挂在那。她轻声说:“它还没涂完。”
没人接话。
车厢的灯没亮,广播却还在断断续续地播着同一句——“今天是民族和解周第五日。”
艾勒说:“每个结束,都是下一个开始的脚本。”
莱昂没有看他,只是把诗集夹回外套内袋。
布兰特收起手边零件,坐直了身子。那面挂错的旗帜终于完全被甩到了列车视野之外。
车厢慢慢恢复原有节奏,列车驶离锡纽边界最后的铁桥。风擦过玻璃窗,带来轻微震动。广播终于安静下来,整段总结报告仿佛被关闭的人忘了关音量。
琳可又看了眼窗外:“你们知道下站是哪儿吗?”
布兰特回答:“镜谷。”
艾勒慢慢笑了下,没说话。
“那里的字也能改吗?”她追问。
艾勒终于答:“在镜子里,每个字都会倒。”
列车的车头已越过最后一道界碑。
莱昂又松开扣住外套的指扣,从胸前抽出诗集。纸页卷边,角落处有墨迹晕开。他翻了几页,手指停住,然后缓缓撕下一张。
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将纸递给琳可。
“把这当成名字也行。你要走的路,不一定需要别人替你命名。”
琳可接过纸,目光在字句上慢慢扫过。纸上写着:
“我不属于任何旗帜,只属于我想活着的明天。”
她没有急着说话,只低下头,用力地把纸叠了又叠,塞进布偶熊背部已经开裂的缝线里。线缝有些紧,她捏着那小团布料,一点点往里推。
“它不说话。”她小声说,“但它记得。”
布兰特从脚边拉起工具袋,低头翻了几下,取出一颗铜齿轮。边缘已经焊过,齿口不整齐。他擦了擦齿轮上的油痕,把它放到琳可掌心。
“不是给你防身的。”他说,“是提醒你,东西坏了,是能修的。”
琳可握住那齿轮,感觉到上面残留的温度。她没立刻回应,只点了点头,把齿轮收进了熊的腹部缝隙中。
艾勒一直看着他们几个,像是在等着什么结束。等布兰特坐回原位,他才开口。
“这车厢真不错。”他语调懒散,“有革命者、有工匠、有个孩子,还有一个传话筒。”
没人笑。
他耸肩,自顾自掏出怀表擦了擦镜面。指甲划过那道细裂时,他顿了下,但什么也没说。
“你要说你也是某种身份,”布兰特冷冷地接话,“最好不是‘国家的人’。”
“当然不是。”艾勒笑得轻,“我属于路线。”
“那你会去哪?”琳可突然问。
艾勒看向她。他一瞬间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眯眼,像在确认她是不是认真。
“从字面意义上来说——镜谷。”他说,“但我不留。镜子里,东西都待不久。”
“你也不留?”琳可又问了一句。
艾勒看着她,忽然有些认真:“如果有人肯看我一眼不是看着倒影,也许。”
“那你现在是‘倒’的?”她眨了眨眼。
艾勒笑了,低低地应了声:“也许。”
莱昂侧头看了一眼他,没插话。他的目光落在窗外远处那座逐渐清晰的山壁,手已经松开了诗集。
琳可转过头,把脸贴在窗玻璃上,看外头快速退开的景色,没再说话。但她的手,仍握着熊。
这一节车厢,没有广播,没有新的对话。只有风的“呜呜”和车轮“咣当咣当”的交响,均匀地提醒他们:这段路还没结束。
列车放慢了速度,广播声忽然清晰。
“提醒乘客:锡纽自治州登记即刻失效。请勿携带他国登记卡进入镜谷国境内。”
车厢门被推开,列车员推着一台旧金属车,车上是一叠叠回收箱。登记卡颜色统一,边缘已经卷起,号码印刷浅淡。他低头清点,一张张收过手,手势利落不含情绪。
他走到C排时,动作忽然慢了半拍。
琳可的座位底下,有一只空饮水瓶,但没有登记卡。她背对着那堆收集盒,眼睛盯着窗外,像没听见广播。
列车员看了她一眼,又看那地板。
“你不属于任何民族么?”他没抬声,只是轻问。
琳可转过头,语气平稳:“我坐在这一排。你可以记成这样。”
列车员还没反应过来,莱昂已经接口。他靠着椅背,语气带笑:“她是‘三号车厢C排’的人,这个算不算?”
列车员没接话,只低下头,把饮水瓶收进回收车。他扫了一眼周围几人的脸,似乎试图确认些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
广播仍在播报,但语调已降至背景层次。
“请所有乘客校正镜面物品。请确保您的倒影如实反映身份。”
布兰特把腰包前挪,取出一块裹着铜丝的布巾,反复擦拭他用来看齿轮误差的折叠镜。擦得仔细,不留痕迹。他擦完后,将镜面朝下放入怀中,再没有多看一眼。
艾勒没动。他的怀表已开,镜盖倾斜,一道光落在指节间。他抬眼,看向怀中微微晃动的映像,轻声道:“不错,我在镜子里比现实诚实。”
“你到底藏了什么?”琳可看他,说话时语速很快,眼神不闪躲,“镜子里真有你要送的东西?”
艾勒没回答,合上怀表,转而看她:“你觉得我该送的是什么?”
琳可想了一下:“也许是你不敢说出口的部分。”
布兰特没看他们。他将袖口掖进工装,重新坐直,仿佛广播的内容与他无关。他低声说:“镜子里再清楚,也修不好一块坏钟。”
“你这话不准,”琳可反驳,“有时候镜子先裂了,钟才有机会响。”
这一句让布兰特微微抬头。他没有笑,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把目光从窗外移回了自己那包工具上。
广播静了,列车员也走远了。C排四人,位置未动,心思各自翻着。列车重新提速。
列车爬上丘陵段,夕阳从另一侧斜斜透进车厢。光线在地板停留片刻,被轨道的晃动拉长,在四人脚边拉出斑斓的形状。
艾勒突然站起,像是整理袖口那样整理自己的位置。他往过道一侧让开身子,对布兰特点头示意。
布兰特没有回应这个眼神,只简单抬了抬手中的工具袋,侧身过去,坐到靠窗那一侧。琳可轻轻拉起布偶熊,不发一语地换到了布兰特的另一头。
莱昂落座在艾勒对面,也没说什么,只取出诗集,放在膝头,眼睛看着前方。四人就这样形成了新的位置顺序,不约而同,没有讨论。
光线沿着布兰特的工装边缝滑过,又爬上莱昂胸口那本撕过多页的诗集封面。艾勒看了一眼那本书,再把目光挪开。
“你还留着它?”艾勒问,语气并不轻慢,但也没有刻意压低。
“撕下去的部分,不代表我忘了,”莱昂说,“剩下的这些,是用来提醒我,哪几句值得重写。”
琳可这次开口了:“那要是都不值得呢?”
莱昂看向她,脸上的疲惫没散去,但眼神是实的。他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块布。那布边卷曲,有明显烧灼痕。展开,是一角残破的旗帜。颜色还在,但图案只剩一部分。
他递给琳可,说:“烧了它。别让它再伤人。”
琳可没有立刻接。她看着那布,又看莱昂的脸。过了一会儿才开口:“你为什么不自己烧?”
“我已经被它烧过了,”莱昂语气平缓,“换别人试试,也许结局会不一样。”
她把布接过,没有继续追问。
“你要去哪?”她问。
“镜谷国,”莱昂说,“有人会在那里接应我。说是组织,更多是避风。”
“那里就是你的新家?”
他想了想,答:“也许是。也许只是下一个临时站。”
“你不怕再被问民族?”
“我只怕被逼着认同。”
这时艾勒插了话:“我也要下车了。”
他说话时声音提得略高,不是对谁,而是对整个车厢。他拍了拍自己的丝绸外套下摆,镜面怀表重新别进内袋,“看来这节车厢终于要减轻一点了。”
布兰特轻哼了一声,没说什么。他从包里掏出一把螺丝刀,旋开自己随身带的小钟壳,开始检查里面的齿轮。他的手指没有停下,神情却不像真的专注。
琳可小声说:“我不打算下。”
艾勒看她一眼:“你不是刚才已经说了自己属于哪了?”
她点点头,抱紧布偶熊,“C排,不需要护照。”
列车外的景色变得锋利。石壁升高,植被减少,前方出现一片平整的银灰色曲面,在阳光下反射出整个车厢的模样。窗玻璃轻震,那面镜谷国的“弧镜警戒墙”出现在眼前。
四人都望向那镜面。它在车速中略微晃动,映出的车厢轮廓不稳定。他们看见了自己的倒影,混杂交错,重叠不清。
没人说话。列车继续前行,镜面渐渐逼近,挡住了更多的天光。
车厢被夜色包裹。外部轮廓正在褪去,只剩下线条和光斑,细碎地落在窗边和乘客的衣角。
从远处的地平线升起一座结构,初看不明其形,待列车驶近,才察觉那是一整面拱形镜墙,通体抛光。它不发声,不震动,只以光的方式表达存在感。冷色调不断晃动,把列车外壳上的旧漆与尘垢全部反映回来。
广播启动,声音经过数次滤波,仿佛不是人在讲话,而是设备本身在朗读设定文本:
“欢迎进入镜谷国边界。镜面映照真实,过滤虚假——请检查您的反射是否匹配身份信息。”
声音结束后,整节车厢沉了几息。坐在靠窗的布兰特把身子往玻璃那边靠了靠,仔细盯着远处的镜面。他不是在看倒影,而是在比对细节,测算镜面材质、角度和光源落点,仿佛那也是种机械构件。他低声说:
“用了三段拼接,缝合线用的是锚钉不是焊,怕热胀冷缩。”
“你在找门?”艾勒问他。
“我在看他们怕什么。”布兰特回答,不抬头。
艾勒没有接话,只把怀表从内袋取出,缓慢旋开镜盖。反光打在他掌心,另一只手指抵着镜面轻轻摩挲,试图擦掉一层模糊的痕。指甲划出一道极浅的线。他停下,眼神略沉,将表重新合上,压进夹层。
琳可趴在座椅边缘,半个脸贴在车窗上,眼珠绕着那面镜子游走。那面镜子距离还远,却已经能看见自己轮廓在上头浮出。
她忽然说:“如果那不是我呢?”
没人立刻回答。莱昂把诗集翻了一页,停住,声音稳着说:“那你可以决定,谁是你。”
布兰特用一根指节敲了敲窗玻璃,发出低闷声:“要真变了,也不一定是坏事。”
琳可歪头看他:“那你会换名字吗?”
“不会。名字坏不了。”他说完,又把视线投回窗外,“我只换位置,不换姓名。”
艾勒听到这句,笑了一下,声音不高,带着鼻音:“我是连名字带目的地一起换的。但镜子这东西倒是提醒我一个问题。”
他顿了顿,然后对琳可说:“你知道你什么时候最容易被别人看见吗?”
“什么时候?”
“你看别人的时候。”
琳可没有立刻接话,只转回去再看窗外。镜面的形状已经渐清,它不是一整块,而是由数十块拼接而成,每块上都有细微的反差。她的倒影在移动,变形,重新组合。
她皱了下眉,说:“我不喜欢这面镜子。”
“它也不打算取悦谁。”莱昂合上书,“它的任务不是照顾人,而是识别人。”
布兰特调整了一下腰间的工具包,从中抽出一支螺丝钩。他把玩几圈,问:“这墙,会不会也碎?”
艾勒回答:“如果你愿意试,镜谷的高塔管理员可能很乐意在通报记录里多写一个例子。”
气氛没升高,但在收尾。每个人的声音都控制在恰到好处的范围内,不多、不少。车厢内的灯调暗一级,广播提示即将进入边界缓冲区。玻璃墙已经近在眼前,反光穿透车厢缝隙,把每个人的侧脸裁成一条轮廓。
琳可扭头对艾勒说:“你镜子里那条划痕,会跟着你下车吗?”
艾勒一笑:“划痕是镜子的,不是我的。”
她点头,没再问,只低声重复一遍广播的最后一句:“请确保您的倒影如实反映身份。”
这句她念得慢,不带疑问,只是想确认自己记住了。
镜墙已经覆盖整个车窗,车厢仿佛被隔成另一节。那片弧形反射面缓缓掠过列车侧边,每一秒,都会有一张脸被拉长、压扁、重组。
莱昂抬头看了一眼,说:“它照不到心脏。”
他的语气没有抒情成分,更像陈述一个物理事实。
艾勒坐在他对面,靠着椅背,微微歪头。镜面光打在他镜框上,微光一层。他问:“你还想做诗人,还是想做见证者?”
“我写的不是诗,”莱昂答得干脆,“是遗书。”
他们之间没有再多说话。视线在空气中短暂交会,随后各自收回。
艾勒把怀表拭得一尘不染,镜盖关上前,他再看了一眼自己。那张脸很稳,没有动摇,也没有笑。动作整洁地收起表,他开始扣好外套每一粒扣子,确认边角没有松线,像在准备入境检查,也像某种告别。
琳可坐在靠窗那一侧,眼睛盯着窗外的反光线。她没有出声,但明显在思考。艾勒朝她靠近一些,压低声音问:“小姑娘,你有没有试过——从镜子里走出来?”
琳可眨了一下眼:“我从来没进过镜子,也走进不去。”
她语气平静,不含挑衅。艾勒听完,点了点头。“下次你看见镜子,不要急着照自己。先看看它照着的世界。”
他说这话时没有摸怀表,也没有看窗外,而是对着她额前掉下的一缕碎发。
布兰特一直没参与对话。他的工具包放在腿上,手指已经绕进了钟表线圈。他拉紧其中一段,调整张力,然后松手,又看了看另一边的齿轮套筒。他没说话,但脸上神情绷得紧,像在等待一场机械测试的最后一次验证。
“你要修它?”琳可突然问。
“它不该响。”布兰特不抬头,“但总有人要它响。”
她歪头想了想,说:“那你响一次给它听。”
布兰特没回答,却停下了手。他不是在否定,而是在考虑。
广播响起,音质经过调制后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合成感:
“即将到达——镜谷国,请勿直视镜面。请勿相信您的倒影。请勿遗忘您已是谁。”
语调平稳,每一个字都经过重复训练,不留起伏。
莱昂没有再翻书,只闭上眼,仿佛把整段车程锁进体内某个角落。艾勒瞥了他一眼,没再搭话。他知道对方不愿多说时,是无法劝动的。
“他们也用齿轮吗?”她问。
“用镜片,用光,用反射弧。”布兰特顿了顿,“但也许,还缺一个发条。”
琳可点点头,把手伸进布偶熊的缝隙里,摸了摸里面藏的纸片和铜齿轮。
“我会给他们一个声音。”
艾勒笑了一下,很轻:“这节车厢真是装了太多不合规的部件。”
窗外,镜谷边境的光带正在接近,那面镜墙越来越近,倒影愈发清晰。每一秒,旧世界在远去,新边界悄然覆盖进来。没有汽笛,没有宣告。只有倒影,在等他们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