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谷国

作者:未填写姓名 更新时间:2025/7/12 10:13:44 字数:13791

列车驶入镜谷段,窗外的山影悄然退去。琳可贴着玻璃看出去,起初只有稀疏的光点。很快,那些光不再是灯,而是反光面,一面又一面,层层叠叠地迎上来,像有人正拿无数块擦得发亮的金属板向列车招手。整节车厢像是被投入了一口无底镜池,天和地都消失了,只剩折返不止的光。

“不要直视太久。”布兰特靠在座位边,没抬头,“它们不只反射你的样子。”

琳可刚把额头靠近窗,听见这话,微微一怔。她悄悄后退半步,把那只一直抱着的布偶熊拢得更紧,藏进手肘下。车窗上的她,脸颊有道擦痕,嘴角挂着一点干涸的汤渍。她盯着那张脸,不觉低头擦了擦嘴,又揉了揉布偶熊脖子上的线头。

艾勒掏出怀表。他靠着椅背,表面微倾,指尖灵巧地拂过边缘那圈镜面嵌片。镜面里映出他自己浮夸的笑容,那笑在镜里比他脸上多了几分僵硬。他没多看,继续调整角度,直到表面泛起一圈光晕,在他膝上滑过一条暗淡的轨迹。他嘴里轻哼着不成调的小曲,神色轻松,眼睛却没停地扫描窗外每一个折射点。

“真到地方了。”他自言自语,“他们该出来收货了。”

莱昂捏着那本已撕掉几页的诗集,单片镜有些松,镜面随列车震动微微跳动。他左眼紧闭,像在强忍某种即将压出来的回忆。过了一会儿,他抬头看向窗外镜墙,脸色微变,声音低哑:“这城……还在用那套光号系统。”

布兰特瞥了他一眼,“他们连螺丝都自己打磨,系统当然也不换。”

“他们不是为了系统,”莱昂轻声,“是为了看清你说话时脸上的颤抖。”

琳可听着他们说话,没完全明白,但那“看清”两个字让她坐直了些。她看看镜子,又看看自己怀里的熊。镜面照出来的熊眼睛少了一颗,歪着头,像在偷偷听她心跳。

“你以前来过这里?”她问莱昂,声音有些轻,却直截了当。

莱昂顿了一下,“没有,只是听说过,这里有组织承诺会给予我庇护。”

艾勒笑了一声,“庇护?你是来找神父还是钟表匠?”

“我找的是能读诗的人。”莱昂语调低而硬。

布兰特冷淡道:“镜子不读诗,它读的是你眼皮底下的犹豫。”

艾勒摆摆手,偏头看向琳可,“小姑娘,等下下车的时候记得一件事:镜子很诚实,但也很懒——它懒得解释你为什么看上去不高兴。”

琳可皱眉,“我本来就不是为了高兴才来的。”

“要记住你是来干什么的。”艾勒的目光留意着她手中的布偶。

琳可抱紧了熊,“我要去找妈妈。”。

莱昂轻声补了一句:“希望你看清自己,不是镜子。”

琳可没回头,但她没再缩手。

这时车厢广播响了,是镜谷口音:“尊敬的乘客,前方即将进入镜谷国主城区,请勿触碰车窗反光层,以防视觉误差产生不适。”

布兰特哼了一声,“那个东西早就不止‘视觉误差’了。”

艾勒起身,开始整理包。他拍了拍座椅靠背,“再见了,小姑娘,还有固执的工匠。我得去见几个‘老朋友’。莱昂先生,一起?”

“我去联系组织。”莱昂合上书,一页纸从腿上掉落,他没捡,转而从内侧口袋掏出一支钢笔。

艾勒靠近琳可,笑意柔和,“你很像我小时候认识的一个人……她也很会看镜子。后来她把所有镜子都打碎了,说那些不是她。”

“她打碎了镜子?”琳可问,不确定那是不是玩笑。

艾勒露出一个控制得刚刚好的笑:“对,她后来过得不怎么好。但她说,她宁愿没人看见她,也不想被看成别人。”他说完,伸手轻轻点了点琳可怀里的布偶,“要是它会说话,大概也会赞同。”

“但你看起来不一样,”他压低声音,“你有选择。”

说完,他拎起行李下车。莱昂走前,把诗集塞到琳可手里,轻声说:“这本书被我撕得只剩几页了。哪天你找到自己的诗,夹进去,再还我。”

窗外站台上的光顺着镜子传来,折成一束一束弯曲的线,穿透车厢。琳可低头翻开诗集,有一页被撕得很整齐,留了空白。她看了一眼,翻过去,又翻回来,把那页压在布偶熊的腿下。

琳可忽然开口问布兰特:“你说它们不只反射,是不是也能记住?”

布兰特想了一下,“镜子从来不记,它只是不断提醒你忘了什么。”

琳可点头,伸手摸了摸布偶的耳朵,又把它抱紧了些。她的脸映在窗上,身旁坐着的是空掉的座位,以及一条通向镜中街道的光轨——那里没有树,也没有月亮,只有光。

走出站厅,镜谷国的街区便在眼前铺开。道路笔直,建筑齐整,但镜墙让所有方向都变得不确定。镜谷像在呼吸——光线一收一放,万面镜墙层叠摆动。有人在其中行走,步伐缓慢,衣服颜色在光中变形。车厢像陷进了一个安静的眼球中心,四面八方都是瞳孔,正看着他们,又似乎根本无视他们。

艾勒停下脚步,整理了一下领带。他习惯性地在路边一面镜墙前照了一眼——镜子清晰,没有一点污渍。他正了正领口,轻抿嘴角,准备露出标准的应酬微笑。可镜中的自己,眼角却悄悄皱了一下眉。并非夸张,只是细微到几乎能被忽略。

艾勒盯着那道眉,没动。过了五秒,他转身走入了另一条巷子。镜子后有人也许会看到,但他没回头。

另一边,莱昂独自走入主广场。

广场中心是一个半封闭的圆亭,四面皆是镜柱。天光从上方透进来,被柱面分散反射,空气中多了一种无法落地的亮度。

他缓慢前行,身影被镜柱拉得很长。他没有遮掩自己的面孔,也不避讳那块遮住左眼的单片镜。他走得很直,直到一名穿灰色工装的男子从柱后现身。

“你来得太早。”那人说话的语速很慢,语调也没有明显起伏。

“我从不晚。”莱昂回道,站定。

“镜谷不欢迎没有身份的人。”那人走近两步,绕到他左侧,“我们只接受面孔。”

“我的面孔被砸过。”莱昂偏头,声音低了些。

“那你要不要重造一张?”

莱昂没有立刻回答。他望向镜柱,镜子里自己的脸因角度轻微变形,左眼那一侧仿佛更深陷了一点。

他轻声说:“我不需要新的脸,我只想有一块不扭曲的镜子。”

灰衣人没再追问,只是点了点头。他递给莱昂一张小小的金属卡片,“三小时后回到站口。若你决定留下,镜匠会替你建档。”

莱昂接过卡片,没道谢。他握住卡片那一刻,像是握住了一把未开口的刀。

天光开始变弱,镜柱的倒影在地面上交织,形成一张巨大的网。广场中央没风,却能感到一种迟迟不散的低压。莱昂站在网心片刻,然后缓缓转身往车站方向走去。

车厢进入了两位新乘客。

埃莉诺踏入车厢的第一步,就轻轻晃了晃腕上的湿度计。她把视线落在车厢天花板上片刻,仿佛那层微不可察的水汽能告诉她一些地理以外的事。防水斗篷在她肩头折叠整齐,衣角上的绣线微微发亮。她没坐下,先观察每个人的位置,随后才选了靠窗的一角坐下。

她向琳可微微一笑,动作和表情都不急。那是习惯了谈判桌的微笑,刻意放缓的和善。

琳可却低下了头,把布偶熊抱紧,脚往座位边挪了挪,没有回应。

接着进来的,是卡斯珀。他背有些弯,一手扶着椅背,一手提着个盖着布的木笼。随着他坐下,鸽子的翅膀扑闪了一下,没飞,却传出几声干脆的啼叫。他腰间挂着的铜哨随动作轻晃几下,发出微弱的哨音。

他没看谁,坐下后先掀开笼布看了眼里面,然后收起,继续沉默。皮肤上的疤痕因为光线折射看得清楚,鼻梁凹陷处有道深痕,是爪型,不对称。

“他不喜欢火车,”埃莉诺朝布兰特说,“但你看,他还是上来了。”

布兰特没抬头,只是检查着自己的工具。短暂的沉默之后,他答:“工匠也讨厌打样,但有时没得选。”

卡斯珀抬了下头,皱眉盯着广播装置,但没说话。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捏了捏鸽哨。

琳可瞄了一眼新来的人,特别是那个老头的鸽笼。她想问那只鸽子是去哪儿的,但喉咙里那句话转了半圈还是收了回去。

倒是卡斯珀先发了声。他没看琳可,而是冲着窗户说了一句:“镜面不喜欢重复。它只照原样,不给修饰。”

琳可转头看他:“那照久了,会不会觉得人都是坏的?”

卡斯珀眉毛挑了一下,哨音在鼻息间滑出一小节旋律,“看你照的哪面。鸽子只认形,不认脸。”

她听不太懂,但又不想显得听不懂。于是她松了松抱着布偶的手,声音小了点,却还是回了句:“我听过有人说过一句差不多的。”

布兰特这时放下螺丝起子,目光斜向窗外的镜墙。

他对谁也没说,只是低声道:“每个人都被自己看了一遍。”

没人反驳,但空气有些静了。

琳可轻轻拉开布偶熊的后背,用指尖摸出藏在缝线里的小物件——那枚弹壳依旧温凉,表面被她的手指磨得发亮。

她抬头看向窗外,那面连通天顶的镜墙在阳光下拼凑出无数影像,每一面都精确得让人心里发虚。她盯着其中一块看了一会儿,镜子里的人眉头微蹙,嘴角往下,手里攥着什么。

她想了一会儿,然后问布兰特:“你觉得,我……有没有一点点像妈妈?”

布兰特没有立刻回答。他看了她一眼,眼神不是怜悯,也不是冷漠,而是一种不愿随便作答的慎重。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我没见过她。”

琳可点点头,视线没离开镜子。“那我再看一眼好了。”

埃莉诺这时拿出湿度计,轻轻拍了拍斗篷上的水珠,“你要是太干净,也看不清楚了。镜子也得呼吸。”

没人接她这句话。车厢里只剩下金属声响和鸽子的轻啼。光从车窗打进来,不断变换角度,一块一块地落在地上,没人能躲过去。

也许是车里太闷了,琳可坐不住,背后贴着座椅的布料已被汗浸湿。她站起来,不声不响地看了一圈,然后走到门边,拉紧外套的拉链,抱着布偶走下了车。

镜谷的街道在夜晚仍亮得刺眼。不是光源多,而是反光太强。地面、墙壁、招牌,甚至连垃圾桶边的护栏都能映出人影。琳可走了几步,便觉得四面八方都是自己——一个瘦小的孩子,抱着玩偶,低头看脚尖,像是从没挺过胸的人。

街角的孩子们正趴在一块镜墙上涂涂画画。他们用特制的水性笔在镜面上画小动物、星星,还有些人脸。画完后不等干透,就被一旁的大人用柔软布料细细擦掉。

“你们不留着?”琳可问。

一个画得最认真的孩子回头看了她一眼,像没听清她在说什么,然后继续描轮廓。

不远处,一个穿工匠制服的中年女人边擦镜边说:“他们画的不是给别人看的,是帮自己试试看脸长得正不正。我们镜谷的工作不是创作,是还原。”

“还原什么?”

“你看见什么,就还原什么。”

琳可没再问。这种回答没有边界,不像是给她说的,更像是工匠说给自己听的。

“别盯太久。”布兰特站在后头提醒,他也下了车,“看得多了,会搞不清楚哪个才是真的你。”

她没应声,但脚步变慢了。

布兰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旧折的清单,看了琳可一眼。

“需要补点吃的。”他语气淡淡,“你跟着也行。”

二人走到一个露天摊位前,布兰特买了些吃的,之后他看向琳可。

她没看商品,只盯着标价纸。

“离帕克斯林地还很远,你不买些什么么?”

“我没钱。”

布兰特没说话,拿出零钱,递给摊主,换了些干粮和果干。他转头看她,“要吃,就得拿。”

琳可接过食物,小声说:“爸爸以前说过,我以后要学着自己换。”她没解释换什么。

街道拐角处,一面镜墙反光角度略低,映出行人的半身。那里站着一位身形瘦长的工匠,他身上穿着同一色的反光工作服,没有面孔,面部被一整块白色蒙布遮住,仅留呼吸孔。蒙布边缘钉着一行字,是布兰特读出来的:“反射即本我。”

琳可盯着那无脸的布片看了很久,突然问他:“如果我没有脸,会不会更轻松?”

工匠没答,只是微微点了下头,然后转身离开。身影没留下一点痕迹。

“没人喜欢别人看到他们痛苦的脸。”布兰特说,声音压低了,“但你不能靠剪掉脸来活。”

他们沿街走着,广场上有几台反射塔,顶部缓缓旋转。天线在阳光下闪光,但声音却是一种从地下钻出的广播,不带感情地循环。

“镜谷欢迎每一面忠于自己的面孔。镜谷欢迎每一面忠于自己的面孔。”

琳可仰头望着塔,嘴巴微张。

“你信这句话吗?”她问布兰特。

他停下脚步,低头看她。

“我信每个人都有一面不忠的脸,但没多少人肯承认。”

琳可点点头。她没有再问。她把果干塞进口袋里,却没吃。

他们走回车站时,路过一块刚被擦净的大镜子。琳可停住脚,对着镜中的自己站了几秒。

镜子里的她没有表情。鼻头上的一道擦痕,已经干了;鞋边的泥,黏在裤腿;头发翘起,遮住额头的那一缕,似乎动了一下,但她没动。

琳可轻轻吐了口气,回头道:“镜子那么忙,怎么知道我是谁。”

她又走近了两步,拿着布偶熊,把它举起来对着镜子晃了晃。

镜子里,熊的眼睛也对着她。缝线旧了,线头往外翘,一只耳朵微塌。

“它也不记得妈妈的脸了。”

布兰特开口:“那它还能记得你的。”

他们继续朝列车走去,镜子在两侧排列成不变的队列,反光整齐,风一吹,就有光晃到脚边。

在站台入口,琳可回头看了眼街道尽头,那无脸工匠已经不见了,只剩下那一面干净得发冷的镜墙。

广播还在放,“镜谷欢迎每一面忠于自己的面孔。”

她轻声说:“我还在找哪一面才是真的我。可每一面都没说话。”

布兰特没听清,或许是没回应。

他们踏回列车时,光正落在门框上,列车静得能听见鸽子的翅膀震动。琳可最后看了镜子一眼,然后背过身走进车厢。门合上的瞬间,镜中的她没有动,但影子长了一点点。

琳可刚坐下没多久,埃莉诺便走来。她身上还有湿气,斗篷边缘滴着细水珠,手里提着一包纸样。她向琳可点点头,眼神落在那只布偶上。

“能让我用一下你的熊吗?我想看看它的线。”

琳可皱了下鼻子没吭声,但还是把熊递了过去,只是眼睛一直盯着。

埃莉诺抬起布偶对着窗边镜面观察。镜中那只熊的缝线交错、斜斜歪歪,几道旧补丁被光线拉出阴影。它的脸被重新拼过,一边比另一边低,线头散着。镜子没有美化它,只放大了破损的痕迹。

她低声说:“真难得,这样缝还能让它活着。”

琳可接过熊,平静地答:“这是我爸爸缝的。”

埃莉诺顿了一下,语调放轻:“那你该好好看一眼,不是总拿它挡脸。”

琳可抬起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会,似乎在辨别那句话是温柔,还是别的什么。她没答话,只把熊摆在自己腿上,眼睛看向窗外。

不远处,布兰特在清点工具。他的包摊在桌边,里面排列着铜尺、微型锉、油壶和旧布。他的手指头仍带着煤灰色的擦痕,动作很轻。

埃莉诺走过去,在对面坐下。

“你手上这套东西……不是常规制式。”她话里不带疑问,反倒像在确认什么。

布兰特没抬头:“我只用我自己做的。”

“那你得知道镜谷这批反光基底是从哪来的?”埃莉诺打开随身的小册子,一页页翻着,声音里混着漫不经心的试探,“我听说他们最近在从湿原那边进一批改配比的矿质浆液。比传统的透光,但更易碎。”

布兰特停下手,缓缓地看了她一眼。

“你是卖纸的,问这个做什么?”

“纸也要配镜。”埃莉诺笑了一下,把湿度计往怀里揣,“我们新包装,需要会说话的光。”

“说话?”布兰特的语气起了变化,“你是把反光当传声筒,还是商品标签?”

埃莉诺耸耸肩:“我只负责能卖得动的‘美’。”

“那你卖错地方了。”

布兰特合上工具包,手上的动作有点重。

两人沉默了一秒,空气有点紧。琳可低头看了眼熊,又看了看他们的影子在地板上缓缓靠近。

卡斯珀的哨音从另一边响起。他本是安静地坐着喂鸽子,那鸽子羽毛蓬乱,在车厢内原地走圈,此刻却频频扑翅。他皱起眉,望向窗边光影浮动的位置。

“别太靠近镜子,”他低声说,“它们看得比人远。”

布兰特看他一眼:“它们是怕光?”

“它们怕伪光。”卡斯珀用拇指按住鸽笛,“镜面不喜欢谎言。”

几乎就在那句落下的同时,列车忽然一阵轻响。灯光闪烁了一下,广播停了。短暂的黑暗像是被车厢吸进去,镜面反光散开,空气仿佛冷了一瞬。

琳可抬起头,镜子正对着她的位置。那一秒,她看到了一张陌生的脸——自己的脸,但长大了。没有泥渍,眉眼锐利,表情冷,嘴唇紧闭。影像只是闪过,又归于平常。

她愣了一下,抱紧布偶,低声说:“那不是我。”

“可能是你将来会选的‘版本’。”埃莉诺的声音不知何时靠近。

“那不太好笑。”琳可瞥她一眼,“我不打算照镜子选人。”

布兰特坐直身体,似乎冷静了些。他看着埃莉诺说:“你说你要卖美,那你告诉我,这世上‘真实’算不算美?”

埃莉诺想了想,回答:“有时候,太真实会吓跑客户。”

卡斯珀吹了下哨,轻得刚好压住她的尾音。

“那是你挑错客户了。”他低头擦鸽子眼上的尘,“鸽子不喜欢看见不肯说真话的眼睛。”

“它们看得懂真话?”琳可问。

“它们不判断。”卡斯珀回答,“但它们飞的时候,会远离乱反光的地方。”

车厢又静了一会儿。

琳可轻声开口:“我刚刚在镜子里看到一个我……但她看起来不太高兴。”

布兰特说:“有时候你照见的是你不想变成的自己。”

“那她会不会照见我?”琳可歪了下头,没等别人答,自己低声接,“希望她别学我。”

没人插话。窗外的光线慢慢平稳下来,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布兰特坐在车厢角落。灯还没完全恢复,天花板上的光管闪了几次,才稳定下来。他打开工具包,一件一件地检查。

铜齿轮轻响,细锉掠过指节。他的手指在钢件之间来回停留,像在寻旧识。擦拭布铺在膝上,手背不小心蹭到侧窗,他愣了一下。

窗外的镜子是镜谷工匠特制的,半透半反,反光极细。他本想继续低头,却看见窗里映出的那个自己——脸色灰白,神情扭曲,手上满是红色,滴滴坠落在他从未拿出来的锤柄上。

布兰特怔住。整整几秒,他才猛地把工具收回,合上包,动作粗糙得不像他。

他的动作惊动了琳可。

她原本在和布偶低声说话,此刻抬头,慢慢走过来,没有发问,只在他对面坐下。车厢内其他人都保持距离,仿佛那面窗染了什么不可碰的东西。

“你手抖了。”她盯着他。

布兰特低着头,双手压住包盖,没有回话。

“你不是很讨厌别人打扰你吗?”琳可继续,“可你刚才吓到鸽子了。”

他闭上眼,声音低得快被窗外噪音压住:“不是现在的手,是以前的。”

琳可没听懂这话的全部意思,却没再追问。她将布偶放在座位边缘,让它刚好也“坐着”。

“镜子把以前的也反出来了?”她问。

布兰特缓缓点头。

“那你刚才看到的是谁?”

他手背上的青筋微动了一下。一段时间后,他开口:“我弟弟。不是他的人,是我失败后他留在我身上的血。”

这句话落地后没有回音,空气仿佛也沉下去。琳可侧了侧头,目光没有移开。

“你不是工匠吗?怎么会出错?”

“每年暴风季前,港口钟要调一次音。我那年带他去。调试的时候,风大。线没拉稳。”

布兰特说得很慢,眼神没有看任何人。他像是在把这句话说给地板。

“我以为自己测好了频率。他说没事。我也说没事。最后钟掉了。”

琳可盯着他的双手。

“但是我看见你还是在修钟”

他点了点头。

“那你还是不怕看到血?”

他摇头。

“怕。但是我不想别人再犯这个错。”说到这,他抬头看向窗外的镜面,那里的光没有再动,“所以我做的钟没有反光层。”

琳可“哦”了一声。

“所以你讨厌镜子?”

布兰特没有立刻回答。他慢慢站起来,关掉他旁边那一小块壁灯。那块灯一直照着镜面,现在暗了下来,反光消退。

“镜子不能说谎,也不会安慰。”

他重新坐回位子,把脸埋在臂弯里。

琳可轻声问:“那你为什么不把它遮起来?”

布兰特没有抬头,但声音重新变得清晰:“因为它还是会在那里。除非你不睁眼。”

两人都不再说话。车厢广播突然断了一拍,之后连提示音都没响。隔间只剩下低频的金属轨道噪声和风穿过车轮的节奏,其他人都沉默。

埃莉诺坐在远一点的位置,她没插话,只把斗篷拉紧。

卡斯珀靠着鸽笼闭着眼,但手指一直摩挲着铜哨的边缘。他那只鸽子静静地窝着,也不扑腾,眼神却始终对着窗边没拉上的那一小角镜子,像在等它说话。

琳可将布偶摆好,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她在掌心搓了搓,不知道想擦去什么。

“你现在的钟,还会掉吗?”她忽然问。

布兰特的回答简短:“不会。”

“那你还是把工具收好吧。”她说,“等到了下一站,你得下车的吧?”

“嗯。”布兰特闭着眼,声音低,“赫芙尔是我家。”

琳可没应声,只把熊抱得紧一点,目光仍停在那块已经暗下的镜面上。

自己长大的样子不见了。她松了一口气。

车厢广播响起,声音一贯冷淡:“各位乘客请注意,镜谷段停靠时间将于十五分钟后结束。请配合工匠单位完成‘镜面清理与检查’。”

车门打开,进入了三个穿银色罩袍的工匠。他们不说话,手里拿着涂了酒精的抹布,依次擦拭每一处可反光的金属、玻璃和亮面瓷砖。连车厢连接口的铜门都不放过。

卡斯珀最先有动作。他手肘挡住窗边,一手反扣住鸽笼顶。他的眼神比平日更暗了一点。

“别动。”他对擦窗的工匠低声说。

工匠抬头看他,没作声,只用布继续擦另一边。卡斯珀看着那人的手一寸一寸地靠近,又一次出声,这次更冷:“我说别动。”

布停了。

工匠皱眉,后退半步。

“这面镜子不干净。”卡斯珀的手微微用力,指节发白,“它才诚实。”

埃莉诺坐得不远,放下手中一张泛银的纸。她把纸卷起来塞进斗篷里,随后站起,声音柔和得近乎随意:“卡斯珀先生,他们只是完成列车标准流程,不会擦走你的鸽子。”

“它们怕被自己吓到。”卡斯珀没看她,只对着窗说,“反光一清,梦也没了。”

车务员走来调停,一边低声劝工匠退开,一边安抚卡斯珀。几句话没成效,只好先绕过他那一段。

琳可蹲在座位边角,观察工匠的擦拭路径,悄声问埃莉诺:“刚才你那纸……是做什么的?”

埃莉诺回头看了她一眼,眨了眨眼睛:“一种新材料。“湿光纸”,能让镜子‘记住’你三天。三天后就忘。”

“会不会忘错人?”

埃莉诺笑了,“那得看是谁在看。”

她语气轻巧,但手在斗篷下的动作没有停。她正在折叠那张纸的边角,折痕整齐得近乎标准工序。

“你要拿它干嘛?”琳可问。

“有时候,镜子照不出你。你得给它一点提示。”

布兰特坐在远处,没说话,但听得很清。他缓慢地合上工具包,把它放回行李架顶层,一声不响。

一位工匠走过他面前时点了点头,低声问:“修斯先生,您的镜面钟,还带反光层吗?”

布兰特答得干脆:“不带。”

工匠轻哼了一声,“可惜了。”

“没错。”布兰特冷淡地回,“我也觉得。”

“你叫修斯?”琳可问道。

“布兰特.修斯,我的名字”布兰特答。

“好奇怪啊,但很好听”琳可说。

“我也这么觉得”布兰特回应。

广播又响了一次:“请未上车旅客尽快归位,列车将在五分钟后启程。”

卡斯珀这才松了手。他退回座位,将鸽笼挪进阴影区。窗没擦,他也没再争。

那块镜子仍有指纹与灰影,反射模糊。可在那模糊中,琳可看到一点光,不是灯,是别的什么在里面晃了一下。像是曾经有个影子路过,没留下名字,只留了一层看不清的印象。

她把布偶放在膝盖上,不经意地说了句:“这镜子有点懒。”

卡斯珀扭头:“它不是懒,是太久没人信它了。”

广播进入最后倒计时。

窗外的镜谷街道开始收拢工匠,清扫机械发出低鸣。远处的玻璃塔收起反光光锥,天色暗得更快,镜子也安静下来。

有人系上腰带,有人拉紧行李,有人再次回头望一眼刚刚擦过却又起雾的反光片段。

列车发动前,车厢微微震动。广播的声音拖了半拍:“列车即将离站,下一站,赫芙尔悬崖港。”

车厢内的乘客连坐姿都更收敛了一些,仿佛驶离镜谷这件事本身,就需要慎重。窗外那些曾映照出人影的镜面,在列车灯光划过时一一转暗,仿佛退回墙体,拒绝再讲一个字。

琳可趁其他人不注意,伸手在窗边一块未擦净的镜面上写了几笔。指尖按着旧布熊的缝线,手指有点抖,字写得歪歪扭扭:

“我不是你看到的我。”

她没等那行字干透,便迅速放下袖子掩住。卡斯珀坐在她左前方,侧过头瞟了一眼,没出声,只拉紧了他脚边的笼子。

车轮滑入主轨道,车身开始缓慢推进。琳可贴着窗望出去,镜谷城的街道在夜色中分不清起点和终点。塔楼的玻璃皮肤不断收拢,像许多眼皮一起闭上,不带情绪。

布偶熊的头在她手里轻轻晃动。镜中,那只熊的眼珠位置,有一团水痕。琳可眨了下眼,以为自己看错了,用指甲悄悄刮了刮镜子,没有声音。

“它在哭?”她小声问,声音没有特意压低。

“不是哭,是你看到的那块棉絮反光。”布兰特在后排说。他的语气平直,却没带判断。

琳可回头瞅他一眼,“你总是知道事情为什么,但你看起来不太高兴知道。”

布兰特没答话,只低头检查了一次工具带。

车厢另一边,埃莉诺正悄声对工匠交代一笔账。她递出的纸在空气中泛着微弱湿光。对方点头,收下后无言离开。

她回座时,琳可盯着她手指看。

“我以为你是做纸的,不是做镜子的。”琳可说。

埃莉诺脱下手套,露出指头上那几道轻微起皮的褶痕,“镜子怕水,纸怕火,我什么都得防一点。”

卡斯珀听见这话,轻哼一声:“防得再多,也遮不住一张脸。”

埃莉诺望向他:“所以你让鸽子去看?它们就能分辨好人坏人?”

“它们不看脸。”卡斯珀答,“它们只认方向。”

车厢忽然一阵汽鸣,节奏短促,像是有人急促按响的。没人说话,所有人朝窗边看去。

远远的,在列车与城市分界的边缘,汽笛声仍有回响。那声音从高塔反弹下来,又被镜子打散,微弱、迟疑,像是走不出来。

远处的城市中,两个人听到声音。

艾勒站在一块被擦得过亮的镜墙前,脸上不再是他平时带着的假笑。他只抬了一下手,指尖并未完全举高;莱昂沉默地站在站口,手里握着一本缺页的诗集,没有翻开。

车厢里的灯忽然亮了一下,又恢复正常。镜谷的边缘快速后退,片片光面没入夜色。

琳可转过身,不再看窗外。她将布偶放在膝上,两只手合上它的脸,像给它也蒙上一块布。

“那句‘镜谷欢迎每一面忠于自己的面孔’,是谁写的说的?”她忽然问。

“工匠写的,广播说的。”布兰特说。

琳可摇头,“我觉得是镜子自己写的说的。”

埃莉诺笑了一声,没解释那笑声里是哪一部分认同。

广播没再响,只有列车的轴声继续往前拉。

天还没完全亮,车厢的灯光是温吞的黄。大多数乘客仍沉在半梦半醒之间,只有卡斯珀早已醒来。他将木箱小心地摆上行李架下的空地,打开,几只鸽子扑棱着翅膀跳出来,踩得地板发响。

“起飞前需要听方向。”他自言自语,嘴角夹着铜制哨子,发出一连串断断续续的哨音,声调高低之间有节奏,却没有旋律。

鸽子们一只接一只拍起翅膀,它们不飞远,只是在狭小的车厢空间盘旋、撞壁、乱叫。乘客纷纷避让,叫喊声、咒骂声夹杂成一片。

“它们不是想飞,是不知道飞去哪了。”埃莉诺站起,拎出自己的包,从中取出一面巴掌大的金属板。她调整角度,让反光落在车厢上方的灯罩边缘,形成一个微弱的亮点。

几只鸽子注意到后,竟然围着那点光开始转动。卡斯珀望着她手里的装置,脸上不显喜怒,只轻声说:“你的镜子不干净。”

“干净的不管用。”埃莉诺没有抬头,语气轻巧,却不带讨好。

一名列车乘务员从另一节车厢赶来。他穿着笔挺的制服,脸板得像铁皮。“列车上禁止放飞未经申报的活禽,立即收回。”

卡斯珀没有争辩,弯腰,一只一只将鸽子捉回笼。他的动作并不粗暴,但每只鸽子在进笼前都挣扎得更剧烈,翅膀拍得他胸口发闷。他低声说了句谁也没听清的话,随后关上笼门,坐下。

“它们看见了太多自己。”他说,眼神落在窗框上残留的一道光痕。

“你早上都这么吵吗?”琳可抱着布偶,一边把布偶翻过来,从背后打开一道不显眼的缝线。布偶肚子里鼓鼓的,藏着几块东西。她掏出一小片镜片,用指尖捏住,递向布兰特。

“这是我爸爸剪的,他说这是‘最小的窗户’。”她平淡地说,没有试图解释这话是什么意思。

布兰特没伸手,只点了点头。他视线扫过那镜片的边缘,微微蹙眉,“不太平。”

“他剪得很用力,所以边上有锯齿。”琳可补了一句,“我那时候没看出来。”

卡斯珀这时偏头看了一眼镜片,“太小,鸽子不会信这东西。”

“它不是给鸽子看的。”琳可收回手,把镜片塞回布偶肚子,重新缝合。她缝得慢,却不慌乱。动作结束,她一拍布偶的头,“它只给我看。”

布兰特终于开口:“那你看见了什么?”

“不是别人说的我。”她答,顿了一下,“但我还不知道是什么。”

车厢前方又响起一次广播,提醒乘客即将驶入山区,风速升高,车速将稍作调整。几名乘务员再次巡查,有人递来热水,有人低声询问是否需要止晕药。

卡斯珀没再提鸽子的事,只抽出哨子擦了擦,放进衣襟内袋。

“你会教我吹那个哨吗?”琳可忽然问。

卡斯珀见到琳可对鸽哨感兴趣,便回应道:“当然可以。”

他取出鸽哨,把玩片刻后递给琳可。他没说“来,吹”,只是把它放在她腿上,目光投向前方。

琳可捧着那枚哨子,迟疑几秒才试着含入口中。她鼓起腮帮一吹,毫无声响,哨子只轻轻震动了两下。

她不服气,吹第二次。这回有声音,但极短,尖锐得像咬破了什么。

卡斯珀侧头看她一眼,没笑,语气却缓了:“你吹得比第一天我徒弟强一点。”

琳可翻了个白眼,把哨子擦了擦,递回去。“所以他第二天还活着?”

卡斯珀点头,收下哨子,“活着,但从那以后耳朵听不清低音。”

这话说完,两人没再继续,却也没有不适的沉默。布兰特在一旁整理工具,偶尔瞥一眼他们这边,没出声,但动作变慢了些。

埃莉诺斜靠在座椅边缘,手里翻着湿光纸样册,动作随意。她看着窗外,玻璃上依旧映着她的倒影,只是角度不同,那倒影被斜阳切得不连贯,发辫断成两截,嘴唇也只剩下上唇的轮廓。

“其实,”她忽然说,声音平缓,“我现在说话的腔调是假的。”

布兰特没有转头,依旧摆弄铜扣,但手指顿了一下。

卡斯珀哼了一声,低低一句,“没人真是你听见的那个声音。”

埃莉诺继续看着窗外,“我小时候跟北盐海的人住过三年,他们讲盐调话。我学会了,也习惯了。后来回镜谷,为了不被认成外人,我换了口音。再后来,每次谈判前,我就模仿对方说话。”

“所以你现在说话的样子,是准备和谁交易?”布兰特抬眼问。

她没看他,“不知道,也许这次不用交易了。”

琳可抱着布偶靠在窗边。车窗上的玻璃还残留些擦拭痕迹,她指腹一碰,带下一道灰痕。

“我听出来了,你说话的腔调有些怪”她看着埃莉诺的影子说,“只是我不确定哪一个才是真的你。”

埃莉诺收起纸册,“你在意吗?”

琳可没立刻回答,只是转头看了一眼车厢尽头的反光屏,那上面,车内每一个人都有个影子,都在盯着自己。

“我有时希望大家都戴个假脸,至少我知道他们不是故意那样的。”

卡斯珀吹了一记哨,那是一段信号,但无人应答。他叹了口气:“的鸽子听不懂这种话。你得换种方法。”

琳可盯着那枚哨子,“也许我该给它缝个补丁。”

布兰特没笑,只轻声一句:“那得先让它学会破。”

他坐在靠窗那边,手里握着那块镜面工具表。他拇指沿着表盖摩挲,指腹已留下一层微不可见的油痕。

他沉默许久,终于起身,走到车窗边,把那块表在掌心掂了掂。

“这个东西,”他开口时声音平稳,“用来检视每一次误差。但它从不告诉我,什么时候该停下手。”

没人插话。埃莉诺低头看着手里的湿光纸,一只脚踩着另一只鞋后跟,不动。卡斯珀的鸽子在小笼里轻微扑动,像听见了什么不该听的东西。

布兰特按下窗锁,拉开一条缝。风灌入车厢,带起他工具包边缘的旧布条抖动。

他将工具表举到窗前,金属面上映出自己的半张脸,眼神干净,却疲惫。

“下站风太大,”他说,“我不想看见自己断线的时候。”

镜面在他手中旋转一下,接着被丢了出去。

窗外传来一声脆响,不大,但精准。那不是金属撞击轨道的声音,更像一种决意落地后的确认。

鸽子忽然叫了一声,不知是回应,还是反驳。之后是短暂的静默。

广播还没响。列车继续前行。

琳可看着窗外,她手指在膝盖上慢慢画着什么,不成形,却一遍又一遍。

“你还会做新的表吗?”她问。

布兰特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做什么不重要。知道什么时候丢掉才难。”

琳可坐在车窗边,双手摊开在膝盖上,布偶横放在她腿上,缝线翻出一截,她没去捏,只看着窗外流动的亮斑。

“老先生,”她没转头,“鸽子怕镜子,是不是也怕看见自己?”

卡斯珀的指节卡在鸽笼门上,沉了半拍才应声。他没有立刻回答,只发出一声轻哨,像是在验证什么。

“怕的不是自己,”他说,“是被看得太透。镜子看得太准,鸽子没地方藏。”

琳可缓缓点头,又摇头,“那人也会怕吧?如果镜子不只照脸。”

卡斯珀没再说话,鸽子扑了一下翅,他把手收回来,重新坐下。

埃莉诺这时换了个座位坐到他们对面,斗篷下摆扫过地板,带起一片细微水痕。她不知什么时候取出了一张薄得近乎透明的湿光纸,边角略卷,纸面已有点轻微变色。

“这是你?”琳可注意到纸上微微的笔痕,看不清是什么图。

“是昨天写的,已经快褪了。”埃莉诺把纸递给她,“这张只能记住你一会儿,不怕忘了自己就写下来。”

琳可接过它,指尖摩挲纸面,“它会全忘掉?”

“很快,”埃莉诺说,“镜谷的东西都不长情。”

“那你还拿着它?”

埃莉诺笑了笑,“忘记和记录不是对立的。有时候知道它会消失,才舍得写。”

琳可没再问,把纸摊在腿上,拿出一截被咬秃了头的铅笔,在角落写下一句话。

“我不是你看到的我。”她念出来时声音很小,却很稳。

卡斯珀没有转头,只是手指微微动了动,哨子在他唇边转了个圈。他忽然道:“你记得路吗,琳可?”

琳可愣了一下,“什么路?”

“不,”卡斯珀说,“如果你现在闭上眼,再睁开,还能说出我们刚才穿过几个山洞吗?”

琳可皱起眉,仔细想了一下,数起手指来,“三个……不,四个?有一个很短,我差点没看见。”

卡斯珀点头,从口袋里拿出一块小鸽哨,“你吹一口,我来听听你看到的是不是对的。”

琳可接过,对准嘴轻轻吹气,哨子只发出一声干涩的破风声。

她吐了吐舌,重新试了一次,还是断的。

“风还不够稳,”卡斯珀说,“不是声音的问题,是你心里太急。”

“我哪有急。”琳可有点不服。

“你刚才写字太用力,连纸都快磨穿了。”

她低头一看,纸边果然起了褶。她轻轻吹一口气,像要把那道痕迹吹平。

埃莉诺靠在座椅背上,一只脚翘着,一手转着湿度计,“卡斯珀,你这么教鸽子认方向,鸽子都不会厌倦?”

“它们知道风往哪儿吹,就比我们强多了。”老人的声音不带情绪,却不冷淡。

“那人呢?”琳可忽然问,“人要怎么知道自己在哪儿?”

车厢没响,只剩列车本身的咔哒声在延续,仿佛没人敢接这句话。

卡斯珀最后说,“人用的不是风,是镜子。”

琳可轻声,“那镜子碎了怎么办?”

埃莉诺伸出手指在空气中比了一下,“那就别照了。”

她眼里没有笑意,却不显得冷。

琳可低头,把那张纸重新叠起,塞进布偶破开的口袋。

鸽子笼边挂出一张反光装置图纸,卡斯珀说:“或许…它们真的能在夜里找到彼此。”

上午,广播响起,语气一如既往地平稳:

“列车将于今日下午抵达下一站——赫芙尔悬崖港,请乘客提前整理随身物品。”

车厢里响起些许动静。有人扣紧包带,有人开始清点行李,卡斯珀则悄悄把两只鸽子塞进布袋。它们在袋中安静,不再扑翅,也没有哼声。他抬头看了眼窗外,再看看风向旗——已经斜到几乎贴在杆身。

“风很狂,”他说,“要带足哨子,不然回不了头。”

布兰特已经系好工装上的每一根扣带,他在腰间慢慢扣上最后一枚铜扣,一言未发。那枚扣子他从没用过——曾属于另一个工具包的备用环,如今被装在身上,仿佛补一块没补的裂口。

琳可站在车厢尾部,那面镜子昨夜因镜谷检修未能擦净,残留的指纹、水痕和布痕在阳光下形成模糊层层。

她凝视镜中。脸小得刚好落进左上角,一动不动。

“我以后再也不照你了。”她声音极轻,但说得极清楚。

布偶熊抱在她怀里,毛线头松垮,隐约露出一角湿光纸。

镜子没有回应,只是随着车轮轻颤。表面的污痕划过她的影子,让那个倒影变得拖长、不稳,轮廓向边缘拉扯,像快走不完的下一站。

布兰特站在不远处,听见了她的话。他没有说什么,只将一枚小螺丝握紧,塞进上衣口袋。

卡斯珀用绳结系住套鸽笼的袋子,向琳可点点头,意味不明。

她回头望他一眼,然后,凑到车窗边,把湿光纸贴在玻璃上,用指甲轻轻压平。她没写字,只是留在那里,看它慢慢泛起光斑——像是一种无声声明,又像是某种不再确认的念头。

广播再次响起,“风速达七级,请乘客远离列车边缘。”

琳可望着那张渐渐发白的纸,轻声说:

“记住就够了,不写也可以。”

镜子中的影子慢慢褪去,只剩下玻璃上几道纹路。列车继续前行,驶离镜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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