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播在第四次响起后,才终于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单调的男声像铁锈刮在铁皮上:“列车即将抵达费罗斯重镇,预计停留时间两小时。为保障您的健康,请关闭车窗,勿长时间暴露于外部空气。”
窗外颜色变了,逐渐从云白变成铅灰,接着是暗红,再往下,是彻底的黑。天似乎不再是天,而是一块沾满煤尘的湿布,被整座城市撑在头顶,沉沉地罩住车厢。
琳可望着那片“天”眨了几次眼。她把额头贴在车窗玻璃上,玻璃一触即雾。她拿衣袖擦了擦,再看出去,一根根烟囱在远处摇晃着吐烟,好像累得站不稳。
“这是云吗?”她问。
黛拉正在记录本上划动铅笔,头也不抬。“不是。”她拧开身旁的玻璃罩,里面插着三根纤细金属条,表面粘着棕黑色的微粒。“这是人造的大气。风被撕碎了,只剩残渣。”
卡斯珀在一旁轻哼了一声,不算大声,却不容忽视。他将腰间的铜制鸽哨放在膝盖上,手指抚过管口,像是在确认它是否还在原来的位置。
“这不是风。”他用喉咙挤出一句,“这是毒雾,是工厂肚子里的屁。”
黛拉抬起头,皱眉。“空气成分我测过,硫磺和碳基粉尘超标,但毒性并没有你形容得那么……原始。”
卡斯珀冷冷看她一眼,没回嘴。他把鸽哨重新挂回腰侧,视线始终没有再投向窗外。
琳可还在盯着玻璃罩,罩子内部已经开始结起水珠,小小的风速叶片转得慢,像个在泥沼里挣扎的虫子。她眨眨眼,小声说:“它是不是快死了?”
“它只是测不出方向。”黛拉答,像是在纠正一个术语错误。“风在这里乱走。没路。”
“那它找不到家了吗?”琳可问。
没人接话。黛拉将玻璃罩扣紧,又取出一张擦布,细细擦去罩底的水雾。
卡斯珀干脆转了个身,面朝过道。“这车再晚几分钟,你那装置也得戴口罩。”
“我不需要它健康。”黛拉说,“我只要它准。”
这时,埃莉诺一边合上账本,一边讽刺地笑了下。
“你们都在讨论空气,可我只关心这些灰要不要黏在纸上。”她拿出一叠包裹良好的纸样,用指甲轻轻划开一层油布,展示给众人看。纸张色泽偏黄,边角微翘。
“这是瑟林湿原的纸胚,用来包香水盒。”她说,“在镜谷国,一张这么大的能卖出十倍价钱。可如果你从这地方下车十分钟再拿回来,它连菜包都不配裹。”
卡斯珀哼了一声。
“你也靠这‘不配裹菜’的玩意儿赚命。”埃莉诺盯着他,“你那鸽子送的信,不也得包着不透风的防潮纸?你以为鸽子自己写字?”
卡斯珀面无表情,手却缓慢地扣紧了衣领。
琳可坐在他和黛拉之间,听得有些紧张。她的布偶熊缩在怀里,头被她按得低低的,好像也怕吸进窗外那团黏稠空气。她问:“你们在吵架吗?”
“没有。”黛拉的声音依旧平。“是意见不合。”
“我只是不喜欢有人把死人家的肺说成风向。”卡斯珀冷冷加一句。
车厢里静了几秒。广播又响起了,这次音量小了些:“请关闭车窗。”
琳可靠在窗边,伸出指头在灰尘上写了个字,不是很清楚,像是“家”也像是“车”。她把布偶熊抱紧了点,她悄悄往后拉开窗上的锁,想向上推开一点点透透气。
“别碰。”黛拉迅速伸手,按住她的手腕,“风速计会混乱。”
“可是,我想闻闻这座城市的味道。”
“现在每立方米空气含有两万七千个悬浮毒粒,打开窗一分钟,肺泡掉光。”黛拉吓唬琳可。
琳可抬头看她:“那你怎么还能活着?”
“我不深呼吸。”黛拉盯着窗外写笔记,语气没起伏。
琳可低下头,没再推。她轻轻抱紧了怀里的布偶熊。
埃莉诺打开包裹,从里头拿出一个小型湿度计,塞到车窗缝旁边。她低头看了看读数,喃喃道:“连湿度都是干的。”
“这不叫干。”黛拉又纠正,“这是工业蒸散。湿度值上来了,但水分子被热凝住了,没法用。”
琳可看着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眉头皱起:“那这地方,什么是真的?”
“工资。”埃莉诺笑了笑,“只要你别死,工资就是真实的。”
卡斯珀站起身,靠着窗边咳了一声。“除非你死得太快,还没发薪。”
外面城市的影子已经越来越近,铁轨边的房子低矮而密集,每扇窗都紧闭,偶尔有一扇亮着昏黄灯光,照出一排排码放整齐的煤袋。
广播最后一次响起,语调照例不带情绪:“费罗斯重镇到站,乘客请勿长时间停留车外。请关闭车窗。”
列车慢慢停下,广播声再次响起,语调不变,语句一如既往地干净利落:“因空气质量等级极低,建议乘客不要长时间滞留户外。列车将短暂停靠。”
“我只要五分钟。”黛拉站起身,背带一拉,风速仪和记录包已就位。她把一个透明氧罩卡上鼻口,罩内壁微微起雾。
“别逞强。”卡斯珀没有抬头,手还在笔记本上记录窗外煤灰的沉降速率。“那不是空气,那是末班车烧剩下的命。”
“这叫现场采样。”黛拉没停步。她站在车门口,手指悬在按钮上,“我要测试空气的下限。”
“那你顺便查查,这‘下限’离肺真的爆炸还有多远。”埃莉诺的声音飘过来,语气很轻。
车门开启的一瞬间,外头空气涌了进来,一股铁锈、热焦和油灰混合的味道立刻扑满车厢前段。琳可缩了下脖子,把布偶熊拉得更紧。
门外,几个黑影正沿着站台缓慢走过。他们个头矮,步伐短,穿黑色围裙,腰间拴着工具带,有的脸上只贴着半张呼吸膜,另一半脸裸露在灰雾里。他们没看向列车,也没有说话。煤灰落在他们头发上,皮肤和布料上,再也抖不掉。
“他们和我差不多高”琳可望着窗外轻声说。
“他们是这里的工人。”卡斯珀简短回应。
黛拉已经踏出车门。她将记录仪高举在灰雾中,走了十几步,站稳,等风速计旋转。她没有回头。
一分钟,三分钟……第七分钟时,黛拉蹲下,手撑膝盖,开始剧烈咳嗽。她摘下氧罩,嘴边涌出一口黑色浓痰,她用袖子抹掉。
站台尽头,一个少年靠在墙边,神色木然。他和黛拉对视了几秒,才慢慢开口:“我想喘口气。”
黛拉咽下一口气,艰难地回了一句:“我也是。”
少年没回应。他转身走入烟尘深处。
黛拉一边咳一边走回车厢。她的脸变得灰扑扑的,连护目镜上的裂痕也模糊了。
走到C排,卡斯珀就冷冷道:“风说什么了?”
“它在叫人快跑。”黛拉声音哑了。
“叫你吗?你能逃去哪儿?”埃莉诺从座位上偏了偏头,“你做这些记录,是为了谁?”
黛拉用纸巾擦鼻子,动作生硬。“不是为了人。”
“那是为了谁?墙上的奖章,还是实验区那帮在玻璃楼里呼吸滤净空气的审稿人?”
黛拉没回答。她抬头看窗外,风速仪的指针还在轻微晃动,像没舍得停下。
“我也想知道。”琳可插话,她的声音有些紧。“我有时候写东西,也不知道是写给谁看的。”
没人回应。
她低下头,从背包里拿出小记事本,在封面上用指甲轻轻划了几道,然后把布偶熊挪到窗边,正好挡住一条灰线渗进来的缝。
“它也会生病吗?”她问。
卡斯珀没动。倒是埃莉诺望向她,声音没平时那么凉:“你是说它?”
“它鼻子那块软布变色了。”琳可把熊抬高了一点,让她看。“是刚才空气进来的时候。”
“纸也会死。”埃莉诺像自言自语,“染上这种灰就没法用了,不是脏,是碎。它会慢慢裂开,像皮肤干裂。”
“那你卖出去的纸,会不会有些已经死了?”
这句话让埃莉诺愣了一下。
她低头看了看手背,白得发皱的皮肤像泡在水里太久的果核。她缓缓说:“如果它被关进漂亮的盒子里,没人打开,也没人点香水,那它可能死得慢一点。”
琳可点了点头,把布偶轻轻放回座位上。
卡斯珀开口:“我真害怕等到了白羽之境,山上也会起这样的黑雾。”
“所以你是要去那里送鸽子?”埃莉诺问。
“是镜谷的‘先进技术’,它虽然很讨厌,但确实有用。”卡斯珀的手压在鸽哨上。
车厢前段的广播突然响起,是当地广播频段的接入:
“燃料感谢您,乘客感谢您,工人感谢您。”
语调平淡,节奏死板。像每条街的喇叭都在重复。
琳可问:“他们为什么感谢我们?”
“他们不是人。”卡斯珀低声道,“那是机器在说话。”
“那工人是谁感谢?”
没人回答。
窗外又走过一队儿童工人。他们步伐齐整,动作像刚刚排练过。
车厢内的蒸汽管道开始发出微弱的哼响声。不是漏气,也不是机械故障,而是那种疲惫机器在持续工作时的喘息。热度透过地板升上来,鞋底都变得潮湿。
埃莉诺打开她那本账本,指尖翻页无声,一页页数据排列得整整齐齐。她将其中一页举到黛拉面前,那页纸是湿地纸,写着手工标记的数字和勾勒的时间轴,水印微微发黄。
“你不是一直在问意义吗?”埃莉诺语气平静,“给你看这张表。每一公斤湿地纸,能换一张镜谷国的包装合同,但必须从这种地方来——费洛斯。”
她指着右侧一排红色的数值,“一公斤纸,相当于一个工人一小时四十五分钟的工时。如果他们够快,只要一个半小时。再快,就没人能活着完成下一张。”
黛拉没接账本,眼神落在纸的边缘。
“那你干脆把他们的名字印在包装盒底。”她语气淡,像提出一项补充条款。
“你会买吗?”埃莉诺反问。
“我不买。”黛拉回答,“我只是记录。”
卡斯珀放下手里的铅笔,他的声音穿过两人之间的空隙,“名字写了,鸽子也不会飞。”
他说这话时没有看任何人,眼睛停在自己的笔记本上。鸽哨垂在他膝边,铜口反光变暗。
“你不觉得这样有点残忍吗?”黛拉回头看他。
卡斯珀没再说话。
琳可怀里的布偶熊歪着脑袋。她从背包最深处抽出一本皱巴巴的图画本,纸页起边,胶水已经黏不住。她小心地翻到一页,上面贴着一张便签纸。
字迹浅褪,只有几个字:“下雨了,早点回家。”
她把图画本翻向其他人,“这个算不算死的纸?”
黛拉先开口:“它没有再传递新的信息。”
“但我还在看。”琳可低头说,“它还在告诉我回家的事。”
卡斯珀皱了下眉,叹气没出声。
埃莉诺看了一眼那张便签,靠在椅背上,“如果这张纸值钱,它就不会被贴在本子上。”
“如果我把它卖了,它还会算是我的话吗?”琳可问。
没人能立刻回答她。
蒸汽管再次发出声响,这次略高。黛拉顺着天花板望去,弯曲的导管刚滴下一滴水珠,落在金属扣上,发出清脆一响。
“车厢没装新型除湿。”她小声说。
埃莉诺手伸进披风内层,取出那只方形湿度计。她转动表盘,指针瞬间晃到红色边缘。
“七十五。”她皱起眉头,轻轻甩了甩表。
卡斯珀哼了一声,“他们舍不得这点热气跑出去。”
“可他们没把人留下来。”黛拉回应。
“留下了。”埃莉诺说,“全都压在了纸上。”
琳可重新合上图画本,动作很轻。她抬头,试图理解刚才那些人的话,却感觉像雾一样遮着她听得懂的部分。
“为什么大人都要用难听的话讲事实?”她轻声问。
这次,黛拉望向她,“因为如果我们用好听的词,就会有人以为这一切值得。”
“那你为什么还做这些记录?”
黛拉沉默了一下,然后说:“因为有人会想知道,这一切有没有人记得。”
“那我记不记得,算不算?”琳可问。
卡斯珀这回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蒸汽的声音又变了一些,像是在憋着气。广播没有响起,车厢却像在等待下一口呼吸。
琳可开口,声音很细,“可是如果大家都在干活,他们的家呢?”
没人马上回答她。
“我看见那些人了。”她继续,“他们不笑,也不说话。他们在灰里走来走去。要是他们一直干活……谁在他们家等他们?”
埃莉诺放下湿度计,揉了揉眉心,“他们没家。或者说,城市就是他们的家。”
“那他们能不能回去?”琳可问,“不是睡觉,是坐下来,吃饭,说话。”
“他们没有这样的家。”卡斯珀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他们的家……可能是工厂墙角的一个空架子,蒸汽不够热就睡不着。”
“那这不算家。”琳可盯着地板,“那只是……不动的地方。”
没人反驳她。
这时车内广播忽然响起,噪声掩盖了一部分旋律。是一段短波录音,传来一首节奏稳定、歌词简单的工人歌谣。
“沉默的锤击,不是鼓点。重复的动作,不是舞蹈。躯体属于任务,灵魂属于……明天再说。”
声音激昂,但没有任何情绪,唱的人仿佛只是完成一项日常流程。
黛拉悄悄取出录音笔,按下按钮。她不动声色地把录音藏在风速仪侧槽里,头略微偏向窗外。
“你要拿它做什么?”埃莉诺问。
“记录。”黛拉答得很干脆。
“唱这首歌的人,会希望你留下这声音?”
黛拉没有回答。
卡斯珀轻轻拍了拍他膝上的鸽哨,“他们希望有人听见。”
“可不是每个声音都该被分析。”埃莉诺说,“有的东西,留下就失真。”
“可不留下,就没人知道。”黛拉仍看着窗外,语气很轻,“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唱得没有感情吗?”
“因为没人在听。”琳可接过了这句话。
琳可有些迟疑,但她挺直了背,“我也有时候写东西。就算没人看,我也会写。”
她顿了顿,“可是要是我知道有人会看,我会写真的话。”
广播里的歌还在重复,声音一成不变。
车厢内的温度开始变化,不是因为炉火,而是空气中的湿度和气压相互搏斗。蒸汽缝隙中沉积的水珠偶尔滴落在金属扶手上,声音并不响,却清晰得让人警觉。
黛拉翻开随身携带的第二本记录本,封面已经被压得变形,纸页也边缘发卷。她没有先解释,只是将其中一页推到桌中央。
上面有密密麻麻的数字,按出生年排列。后面,是一列用铅笔标注的“终止”年龄。
“费罗斯重镇,蒸汽相关岗位工人,平均寿命三十二岁。”她声音平稳,“其中女性多从事高湿度环境工作,平均为二十七岁。婴儿出生存活率……三成。”
没有人立即回应。
她换了一页,补充道:“此数据由三年前的地方医疗记录与火葬场清单合并得出。不是估算。”
卡斯珀的眼神停在那串数字上。他没皱眉,也没开口,只是轻微地把鸽哨从腰间取下,用指甲扣了扣铜管。
“婴儿也计算在内?”埃莉诺忽然开口。
“出生即劳力。费洛斯不认童年。”黛拉回答得简短。
埃莉诺没有接话。她的视线转向窗外,那一小块模糊的玻璃上能看见外面那些身影。高低不齐,黑色布料,沉重围裙,偶尔一个步伐慢的被人推了一下,然后又继续往前。
“我买的是纸,不是尸体。”她低声说。
没有人反驳。
“你知道这纸用来包什么吗?”她突然扭头看向黛拉,“镜谷国的庆典礼盒。外包四层,全部手工印染湿地纸。红底金纹。不能褪色,不能粘腻,要能承受七小时运输不变形。”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个?”黛拉反问。
埃莉诺盯着她片刻,没有回答,只是缓缓地将湿度计收回斗篷里。指尖在搓合纸张时微微发颤。
琳可手肘撑着窗边的小桌,把图画本合上。她没有用力,只是将页脚慢慢对齐,再用破布头包起来,放进膝上的布袋。
“我也想画。”她声音不高,像说给自己听,“但我怕画下来的,不是我看到的。”
卡斯珀看了她一眼,缓缓问:“你怕画错?”
琳可摇了摇头,“我怕,我画下来的,是他们最难过的时候。我不想他们一直那样。”
“可你已经记得了。”黛拉说,“纸不动,记忆才会流走。”
琳可没回答,她抱紧了布偶熊,小声补了一句,“我只想他们好一点。”
“他们不会好。”卡斯珀的声音更低了,“这不是一时,是整座城市。风吹不动灰,鸽子也不来。”
黛拉轻轻转动笔尖,一页记录又写下一行数字。没人注意她写了什么。
广播再次响起,是先前那首工人歌谣的变调版。节奏没有变化,但歌词被删改过,只有几句:“锤响三次,停顿停一次。锅炉点火,心跳结束。生产一吨纸,造福两个人——感谢您。”
语调没有情绪,播报员的声音平静到近乎麻木。
埃莉诺的眼睛一直没离开那窗外。她没有动,但呼吸变重了一些。她开口时没有看任何人:“镜谷那边说,希望这批纸的味道‘更纯’。”
卡斯珀冷笑了一声。
“他们说过什么没用的话太多。”埃莉诺接着说,“但这句话让我开始觉得……可能不该接这里的货。”
“你要是不接,会有别人接。”黛拉说,“费洛斯的纸没人能替代。”
“那就让他们换喜帖的颜色。”埃莉诺咬了咬牙。“换成灰的。”
琳可再次低头打开图画本,用指头点在一张空白页上,然后慢慢地,画下几个笔迹弯曲的字。
“你在写什么?”黛拉凑过去问。
琳可没抬头,“我想问他们一句话。”
“问谁?”
“那些在外面走的哥哥姐姐。”她顿了顿,“问他们会不会觉得,这世界太脏,不值得待。”
卡斯珀没有说话,但他的手落在腰侧,那只鸽哨没再发出任何声音。
黛拉轻轻从她的仪器包里取出一只微型录音片,放在桌上,按下按钮。里面传出刚才广播的声音,声音被压缩得干干瘪瘪,但还能听清每一个词。
“你想把这个带去哪里?”埃莉诺看着那录音片。
“带回湿原。”黛拉回答得很快,“再交给镜谷实验档案馆。”
“他们会听?”
“不会。”
黛拉把录音片收好,抬起头看着三人。
“但它会在那里。”
汽笛拉响时,列车尚未启动。鸣笛声不算刺耳,却让人胸口发闷。
车内广播跟着启动:“通知各位乘客,本次列车因前车段设备临时检修,将延迟二十分钟发车。请勿擅自下车,感谢配合。”
声音断断续续,似乎被外头的工业噪音吞掉了一半。
“这列火车怎么老是出问题?不是停电就是检修。”埃莉诺抱怨道。
“死神也要休息。”卡斯珀低声说完这句,拨了拨他怀里的鸽哨,金属摩擦出的声音几不可闻。
黛拉正在整理她那堆仪器,没有抬头,只回了一句:“你总爱让一切带点神秘的意味。”
卡斯珀盯着窗外那根粗铁管冒出的烟,语气不紧不慢:“那你说,那些进了炉子的孩子,是不是连个神都配不上?”
黛拉从风速计底座掏出一只微型记录仪,按下开关。空气顿时被一种沉重的声音填满。
那是她在赫芙尔录下的暴风声。起初只是规律的呼啸,随后混杂了突兀的震动、金属摩擦、远远传来的低频撞击。
“这是风的声音。”她说,“听清楚。它不是说‘刮’,它在说‘停’。”
车厢一时间没人回应。
风声渐停,只剩下车厢外工厂的轰鸣,却与音频中的节奏几乎一致,像是从一个母体分出的两段回声。
“声音能说什么?”卡斯珀开口,声音低哑,“它会提醒谁停下机器?或者替谁敲钟?”
“至少它留下了。”黛拉轻声说。
“可我们谁也不会停下来。”埃莉诺终于开口,声音压得很低,“我们都在等别人先拉刹车。”
琳可抱着布偶熊,靠在座位边缘,她犹豫了一会儿,才小声问:“那要是真的有人拉了刹车,会怎样?”
“他会被踢下去。”卡斯珀冷冷道。
“可是如果没有人下来,列车是不是会一直开下去?”琳可继续问。
没人说话。
她望着窗外那些高耸烟囱,尾端闪着红光。那光没有跳动,只是稳定地照着,像是某种提示,但没人解释它的含义。
“我想过。”她低声说,“要是爸爸在,也许他会跳下来。”
黛拉的手在仪器上停了几秒,然后重新启动录音装置,将一段不连贯的背景音收进去。
“你在录什么?”埃莉诺问。
“这段静默。”黛拉回答,“它比工厂声更难得。”
“难得又怎样?它能救活谁?”埃莉诺反问。
“不能。”黛拉答得很快。
她收起仪器,像合上一本合不拢的书。
车厢外的汽笛再次响起,仿佛确认列车即将重启。
卡斯珀忽然起身,走到窗边,用指节轻敲玻璃。他没有说话,也没有擦那一层薄煤,只是看了一会儿外面站台上的一处空地。
那里没有人,只有几块落灰的金属板,歪倒在护栏边。
“那就是他们火化过后的地方。”他说。
“你怎么知道?”琳可凑过来,贴近车窗。
“风不进那一角。”卡斯珀轻轻一指,“灰一直在那里。”
黛拉看了一眼那边的方向,也沉默了。
埃莉诺轻轻合上账本,没有再去数数字。
“我们谁都没有写名字。”她说,“我们只看数字。”
“那你想写名字吗?”黛拉看她。
埃莉诺盯着那片金属板看了一会儿,低声说:“写了也不会有人读。”
“可至少你写过。”黛拉平静道。
琳可在自己的图画本上翻了一页,轻轻用铅笔写了几个字。没人去看她写的是什么,她也没有读出来。
车厢的灯忽然微微闪了一下。紧接着,窗户传来一阵低频的震动,仿佛有人轻敲,却没有节奏。玻璃上方的金属框吱了一声,随即恢复平静。
几秒后,有人喊了一声:“那边看到了吗?”
不是车厢里的人,而是隔壁车厢的某个工人模样的乘客透过接缝传来的声音。
四人都转头望向窗外。
城市边缘的厂区,浓烟上涌处,一团红光在黑雾中挣扎了一下。
随后炸开。
那一瞬间的亮度照出几个仓库的轮廓,也照出一群奔跑中的黑影。
他们朝着不同方向跑,动作混乱。人影被拉长后又迅速缩回浓烟中,消失。
琳可的肩膀一抖。她没出声,只是低头,把自己从座位边滑下来,缩到了座椅下方。
她只是咬着嘴唇,把布偶熊按在耳边,眼神一瞬不瞬地盯着地板缝隙。
卡斯珀低头看她。他从羽毛马甲里抽出那顶旧布帽,慢慢蹲下,把帽子盖在她头顶,手掌贴住耳侧。没用力,只是维持着一个遮蔽的位置。
“声音不是真正的可怕。”他说,“是你不知道它还会不会再来。”
琳可点了点头,但没说话。她呼吸急促,却不想让人听见。
“你怕爆炸?”埃莉诺问。
琳可摇头:“不是。我怕——”她停顿了下,“……怕出事了。”
黛拉正拿着记录器不停地按键,把那段突如其来的震波数据录下。她没看他们,只是淡淡说了一句:“那不是爆炸,是泄压。”
“泄压?”卡斯珀皱眉。
“蒸汽集压罐超负荷,人工排放不及时,系统会自启动阀门释放多余压力。”她说,“声音和闪光是排气管末端的反应,应该没人受伤。”
埃莉诺瞥了她一眼:“你怎么那么肯定?”
“我猜的。”黛拉坦白得毫无负担。
卡斯珀冷哼一声:“所以你不是在记录,是在赌。”
黛拉没有反驳。她按下停止键,把仪器抱回怀里。
卡斯珀站起身,走到窗边。他把帽子留在琳可头上,自己望着外面发亮的厂区,眼睛眯了一下。
“那片区域是蒸汽主心炉。”他自言自语般说,“那一炸,要废上三天。”
“你怎么知道?”黛拉抬头。
“我年轻时来过。”卡斯珀答得简短,“那年暴风季提前了,白羽之境和费洛斯有一次合作,送信时短暂停靠。”
“你信不过人,但却信记忆?”埃莉诺说。
“人记得的才是自己的。”他看都没看她,“你靠湿度计,靠价格,靠包装外壳,我只靠我记过的声音。”
黛拉走向他,没靠太近,只是在他身旁也看了一眼。
“那你听听刚才那一声,是不是有人喊了救命?”
“没有。”卡斯珀毫不迟疑。
黛拉点点头:“我也没听见。”
琳可慢慢从座位下爬出,拿着她的图画本,眼神仍然专注。
“我想问个问题。”她声音很小,但几人都停下来看她。
“你说,”埃莉诺答。
“如果一座城市一直在冒烟,是不是里面的人……就习惯了?”
没有人立刻回答。
“我小时候住的地方,”琳可继续,“也老是响,有时候是炉子坏了,有时候是墙裂开。后来我不怕了。但爸爸说,有一天你不怕了,就说明你也坏了。”
卡斯珀点了点头,“他说得对。”
“所以我怕。”琳可低下头,“我怕我习惯了。”
黛拉把记录仪重新关掉。
“你不习惯。”她说,“你只是在忍。”
“忍了是不是就得留下?”琳可抬头问。
这次轮到埃莉诺看着她了。她想了很久,才缓缓开口。
“不一定。有些人是忍到出走那天才哭出来的。”
列车外的烟光逐渐熄灭,只剩余温的红点在黑雾中隐隐发亮。那边的工人影子已不再奔跑,反而聚成几团,仿佛在确认情况。
广播响起:“设备检修结束,本列车即将出发,请各位乘客系紧腰带。”
黛拉背上的风速计轻轻晃了一下,发出玻璃撞铜的声音。
卡斯珀重新回到位子上,但他的目光没收回来。
“有时候,我真希望这车停得久一点。”他说,“哪怕坏了,也别那么急着修好。”
琳可重新坐好,把布帽叠起来递还卡斯珀,轻声说:“谢谢。”
卡斯珀没接,只是抬手帮她把帽子按在头顶:“留着,外头的灰太多。”
风速计停了。黛拉收回背包,坐下后从侧袋里抽出一叠写满记录的数据纸。
她翻了几页,挑出一张空白但沾了煤灰的,把它折成四折,塞进仪器夹层的缝隙。
“干什么?”卡斯珀问。
“让它重新发出声音。”她淡淡说。
“你以为声音是靠纸做出来的?”
“不是。”她头也不抬,“但纸可以藏住听不见的部分。”
她调整了几下旋钮,仪器中发出一段低哑的录音回响,那是刚才在工厂记录下来的残响,听起来断断续续,像某种动物的低吼。
“我不想让它只活在数字里。”黛拉低声补了一句。
卡斯珀没反驳。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巴掌大的东西,铜色,磨得发亮,但边缘已圆滑,发音孔早有堵塞痕迹。他轻轻吹了一口,发出一声低沉的哨响,像呼吸被压在泥下,几乎听不清。
他把那只老旧的鸽笛递向琳可。
“给你。”
琳可抬头,迟疑地接过,指尖触碰到金属时微微发抖。
“它还能响吗?”她小声问。
“响不响不重要。”卡斯珀说,“有时候,声音不需要听懂,只需要留着。”
琳可把笛子放在掌心里,看了又看。她没有试着吹,只是点了点头,把它小心地收进了布偶熊背后的口袋。
车厢陷入短暂安静。窗外的光线透进来,煤灰在半空缓慢飘动,像凝固的雨。黛拉伸手把窗缝拉紧些,阻止更多灰气钻进来。
埃莉诺把账本从膝盖上拿下来,随手翻了两页。她盯着一张密密麻麻的定价清单看了一会儿,然后干脆地撕下那页。
纸张边缘撕裂时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举起那张纸,缓缓说:“这些数值我记不住。”
没人插话。
“我只记得湿地的味道。”她又说,“那味道能飘在手上三天,不洗都不掉。”
“你不喜欢那味道。”卡斯珀说。
“可我从没忘掉。”埃莉诺回答,“也许不喜欢的东西,才最黏人。”
她把纸撕成更小的几块,一张张叠好,压在身下座位的空隙里。
“让它们烂在这趟车上。”她的声音很轻,却压过了一阵车外的嗡鸣。
琳可一直望着她的动作,等她做完才说:“我也有个味道。”
三人看向她。
卡斯珀没说话,只微微点头。黛拉拿出纸巾,把那块布仔细包起来递还琳可,动作轻缓。
突然,一股湿热的蒸汽从车门缝隙处涌了进来,像有人在外头开了什么阀门。热气带着焦气与铁锈味,扑面而来。
车厢内一时沉静。每个人都微微向后仰,闭了一下眼,没有抱怨。
那一刻谁也没动。黛拉不再摆弄仪器,埃莉诺不再翻账本,卡斯珀也放下手里的旧表链。
琳可望着他们,悄悄把铜笛贴到耳边,没有吹响,只是听了一会儿。
蒸汽缓缓散去。窗玻璃模糊了一层,外头的世界看不真切。
“火车什么时候离开这里?”琳可问。
卡斯珀答,“还早。”
“那我还可以多记一点。”她说完这句,把图画本翻到空白页,取出铅笔,慢慢写了几个字。
没人问她写了什么。
但黛拉看着她的动作,轻声说:“声音有一种,是在纸上。”
埃莉诺盯着窗外模糊的影子,语调低沉:“还有一种,是在记不得的时候响起来。”
车厢内又归于安静。
广播响了。
不是之前那种机械感谢语,也不是预录的安全指示。是费洛斯的另一个城市通告,语速缓慢,像是生怕谁听漏了什么细节。
“费罗斯城市更新计划第二阶段正在执行……将进一步回收车站废热,转化为夜间照明与远程蒸汽灌压……感谢各位居民的配合,人均优化工作正稳步推进。”
“人均优化。”卡斯珀重复了一遍,低声骂出一句,“他们把人叫做‘输入变量’。”
车窗上的煤灰还没擦干净,外头的灰红光像旧油渍一样透不进来。
琳可站起身,小心踩过座位边缘,贴到窗边。她拉高布偶熊,遮住了一半视线,另一半透出些模糊人影——几个戴面罩的清洁工正把什么东西推进火炉。看不清脸。
“如果他们不干活,会更好吗?”她问。声音轻,却稳。
埃莉诺合上账本,靠向座椅背,像是没打算回答。但几秒后,她开口:“不会,所以他们只能这样。”
“难道他们不能一起反对这样吗?”
琳可这次是转过身来问的。眼底有种想弄明白的认真,不是挑衅,也不是撒娇。
卡斯珀转头望着她,眼神沉重。
“他们做不到。”他说,“人的本性就是这样。”
“你这话说得真容易。”埃莉诺冷笑了一声,话锋转得很快,“那你以为人是什么好东西?慈悲的神?如果他们真是,那这里早就不是这样了。”
她靠前些,盯着卡斯珀,“你怎么不说说你为什么没变成那样?因为你没住在这儿。你没被安排排班,你也没孩子在炉口旁边长大。”
卡斯珀没回嘴。他把手放在口袋里的鸽笛上,捏了一下,又松开。
“或者说——”埃莉诺语气慢了下来,“你只是幸运,没被机器卷进去。”
“只是人罢了。”黛拉插话了,她的语调不咄咄逼人,反倒像是在试图打圆场,“他们是,额,我们也是。”
她顿了一下,又说:“我也不是为了谁才做这些记录。我只是想知道,这些声音、这些风,究竟在说什么。”
琳可又往窗边挪了挪,她没再问什么,但她抱着的布偶熊,已经从遮视线变成了紧紧搂在胸口。
她盯着那几个人影,看着他们把炉门关上时冒出的热气蒸腾上来,模糊了所有边界。
广播没有停,通告又重复了一遍,只不过换了段口吻:“您的配合,是城市的光明。”
“是他们的光明。”卡斯珀低声说,“不是这些人的。”
没人接话。他们都知道,这种时候说话容易变成辩解,而辩解不管站在哪一边,听起来都像逃避。
浑浊的空气逐渐变淡,列车虽然是在往费洛斯外面走。可城市的声音还在往里灌,像不准备让他们这么快离开。
车厢的晃动轻微了。广播停了,外面的工厂声却依旧压在人们耳后。不是轰鸣,而是持续的低噪,像钉子抵在骨头边上,不疼,只让人不安。
琳可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他们有没有人……笑着下班?”
她说得不快,但每个字都压得很实。她没看别人,只盯着自己的脚尖。布偶熊头朝下搭在她膝盖上,像睡着了。
没人急着回答。
埃莉诺先活动了一下手指,从斗篷里抽出一个小皮夹,翻开一半,又合上。她慢慢说:“他们有一种奖励。”
她话停了一拍,再继续,“就是不再听见机器响。”
琳可抬起头,眼神里不是懂了,而是想问那是什么意思。但她没有接话。
“你以为她懂你说的意思?”卡斯珀的嗓子沙哑, “‘不再听见机器响’,是死了。她在问的是活着。”
他站起身,动作不快,但每一下都带着压住情绪的沉重。他弯腰揉了揉膝盖,站直了,望着车窗那片灰红。
“如果鸽子来过这里,”他说,“它们会疯掉。羽毛会掉光,方向感乱成一团,最后撞到烟囱上死掉。”
“它又不是真正的鸽子,”埃莉诺反驳,“它不是你那些乖顺的小宠物,也不是被训练出来传情报的工具。这些人不是鸽子,他们也不会飞。他们就是被困在地上的东西。”
“人不是东西。”卡斯珀咬着字,一句句往外吐。
“那你下去和他们说啊。”埃莉诺靠在椅背上,双臂交叉,“你去告诉他们,他们不是东西,看他们信不信。”
她顿了一下,嘴角动了动,“再说了,你不是一直待在列车里吗?你怕这个空气。”
“我不是怕,是没必要。”卡斯珀答,“我已经够老了,没必要再吸一口能让我死得更快的气。”
黛拉没参与这段对话,她在翻自己的记录本。手指翻到一个角落,停下。她的眼睛落在一串数值上,那是进入费洛斯前她记下的风速与气压变化。她轻声说:“今天的风,比预报慢了。”
没人理她。
琳可歪过头看她,小声问:“那是不是说……空气不想进来了?”
黛拉看了她一眼,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复杂的温柔。她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把本子递过去。
“你看得懂吗?”
琳可摇头,但还是接过了。她盯着那些数字和箭头看了半天,最后把本子还了回去。
“我不懂。”她说,“可是我知道你很认真在听它们说话。”
黛拉笑了,那种带点疲倦的笑。“嗯,我在听。”
“那你有没有听见它说‘我不想让他们死’?”琳可问。
这一句,她说得特别轻,但车厢安静得连煤灰落在窗台上的细响都能听清。所以每个人都听到了。
没人回答她。
车体轻轻一震,钢轨的低鸣传来,像有什么在远处甩动沉重的尾巴。
广播响起了,那熟悉的无感情语调带着几分假装愉快的节拍:
“本列车已离开费罗斯重镇,下一站瑟林湿原,将于明日上午抵达。”
没有欢送,没有招手。只有余烟翻涌、管道在地底喘息的哑音。
蒸汽被甩在车后,一缕缕煤灰黏在窗上。太阳仍未现身,天幕只是淡了一点,从黑色转成棕色,算不上光明。
琳可盯着玻璃,指尖慢慢摩挲那只破布偶的耳朵。它的线头垂着,像是经历过一场风暴又回来找位置。
她拿出那枚鸽笛——卡斯珀给她的。铜质已经偏暗,边缘有轻微凹痕。她抬起,靠近唇边,轻轻一吹。
没有声音。
她试了第二次,依然寂静。
她低头盯着它,好像怀疑是不是拿错了。然后,她仰起脸,小声问了一句:“它坏了吗?”
卡斯珀一直看着窗外。他没立刻回答,只是叹了一口短促的气息,像从齿缝里挤出来。
他转头,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
“听得见,是因为你愿意听。”
琳可眨了下眼睛,没急着问是什么意思。她只是把鸽笛重新拿起,凑到耳边,不是吹,而是听。
她听了很久,脸上的神色没变。没人知道她有没有听见什么。
窗外的空气在逐渐变化。灰色不再那么厚,煤味淡了一点。可以分辨出远方地势的起伏,不再是统一的阴影。蒸汽拉成长线,往后方消失。
车厢内再次安静,像是费洛斯重镇的呼吸还在某个缝隙里残留,不肯散去。
埃莉诺闭着眼,头歪向一侧,嘴唇微张,好像刚准备说话,又忘了词。
鸽笛还在琳可手里,她用指尖轻轻敲了敲它,没有再吹。然后,她把它塞进布偶熊的怀里,好像它应该被放在那里。
广播里传来轻柔而奇异的音色,是新的站点预告。声音比费洛斯那边的死板机器语调略有起伏,却不温不热:
“下一站,瑟林湿原,湿地气候潮湿,请乘客留意装备防护。部分轨道将行经水上,请勿倚靠车门。”
黛拉立刻睁开眼,仿佛刚从脑内演算中跳出来。她身体一动,护目镜顺势滑回鼻梁上,裂纹被霞光折射出一条淡红线。她看了看车窗外,眼神明亮。
“要到湿原了。”她自言自语,语调发紧,“那里有最不稳定的空气对流和最安静的风,水底也可能存储低频风痕。”
“你们那一行,是不是连水也要测风?”埃莉诺的声音从她座位传来,含着一种疲惫又藏不住的嘲意。
她刚才闭眼假寐,现在手伸进斗篷口袋,从里面摸出一个小本子。翻开的一页纸已经因汗水微卷,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一些货号和品类名。她咂了咂嘴,又说:“那里的纸是天然吸水纤维,制浆时不用漂白,颜色就够白。香气也是自然来的。只有那种湿度,才产得出那种纸。”
“你也期待它?”黛拉抬起头,声音冷静。
“当然。”埃莉诺指了指她那本货单,翻到其中一页:“去年我从那儿拿到了十三批共二百公斤的湿原原纸,回镜谷压花的时候几乎不用再处理。还有客户特别要求湿原产的,说那纸柔得像在呼吸。”
“它不是在呼吸。”黛拉盯着她,“那是它在腐烂。”
两人对视几秒,车厢一时安静。窗外的光线斜着进来,照出埃莉诺脸侧那些未修剪整齐的头发,湿地编发的纹路已略显松散,几缕黏在颈侧,遮不住汗迹。
她翻了页本子,嘴里轻声说:“也许是,但我还是要卖。”
琳可在一旁坐得笔直,眼睛在两人之间来回移动。她把布偶熊轻轻放在膝上,然后开口:“湿原,会比这里好一点吗?”
没人立即回答。
黛拉看了她一眼,眼神并不柔和,但也没有躲闪。
“那里很湿,不是每个人都喜欢。但那里的风不吵,它顺着水走。听得懂的,会听见。”
“我想听。”琳可说,“如果它讲得不快的话。”
卡斯珀动了动腿,哼了一声。他没抬头,只是抖开放在膝上的一张破旧报纸,把前一页撕下来,往后看。
“湿原的鸽子飞得不高。”他突然说,“太潮。羽毛会沾水,飞起来就像拖着一口泥。”
“那就不用鸽子。”黛拉回,“水自己会带消息。雾也是。风也会。”
“那不是消息,是幻想。”卡斯珀把撕下的那页纸叠起,放进背心口袋,“幻想带不来生存。”
“生存也不一定值得保留。”黛拉说完,便不再出声,视线转回窗外。
车窗外的灰正在淡去,天边的亮色从一团模糊的雾中慢慢显现。那不是阳光,更像是光线自己试探着从煤灰的缝隙间溢出。
“我在那里有个熟人。”埃莉诺忽然说,“她把自己叫‘纸匠的孙女’,其实不过是卖原料的中间商。她说湿原人不喜欢谈价格,他们谈的是‘纸值几个日出’。我一开始听不懂,后来才明白——他们把每天看到日出当成能活着的证据。”
“那还挺聪明。”黛拉轻声说。
“也挺愚蠢。”埃莉诺补上一句,“他们什么都不记账。”
“有些地方不需要账。”卡斯珀低声说。
琳可抱着布偶熊,嘴唇动了动,小声道:“那他们怎么知道自己有没有被骗?”
没人笑。
火车继续往前行驶,铁轨的节奏回到一种可预测的规律里。过站的广播音调变得低沉了,像是也进入了长夜状态。
“我明天会在站台等她。”黛拉忽然说,没头没尾地。
“等谁?”琳可问。
黛拉摇头:“我也不确定她还在不在。”
“那你怎么知道她来不来?”
“我不知道。但她说过,如果风回头,就说明她到了。”
琳可歪头思考了一下,然后认真地问:“风能回头吗?”
黛拉没立刻答。她盯着窗外的雾,过了好一会才低声说:“不一定。但她会听见。”
“她是谁?”卡斯珀突然开口。
黛拉眼角轻动,没转头:“以前的同事。我们一起做湿原气压记录。后来她嫌那里太慢,走了。”
“太慢?”埃莉诺一挑眉,“那她应该来费洛斯。”
这句没得到回应,黛拉不想继续说。
车窗已经可以看见天色变化——不是晴朗,而是沉静,雾气变轻,阳光被切碎,分散在轨道两侧的积水中。
琳可把手指贴在玻璃上,小声说:“这次你要画什么?”
黛拉没看她,却听见了。
“湿原的风,”她答,“但我可能画不出来。”
“那你要不要写下来?”
“我试试。”她点头。
琳可从口袋掏出自己的画本,把一页空白纸撕下,递过去。
“你写吧,”她说,“我留着。”
黛拉接过,不笑,但轻声道:“谢谢。”
车厢慢慢沉入一段不言的宁静。
远处,车头已经缓缓进入低湿区域,轨道开始带起轻雾,窗上的露水逐渐凝结成细小水珠,在灯光下不动声色地聚集。
广播再次响起:“预计将于明日上午时分抵达——瑟林湿原。”
这一次,声音里多了一点回音。不是机器的问题,而是空气变了。湿度让声音迟钝,却也温柔。
夜晚还未结束,但车已经在往更软的地方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