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开始减速。铁轨陷入了水中,震动变得缓慢黏滞。雾气从远处沿轨蔓延,窗玻璃起了一层浅白,贴近能看到芦苇在雾中忽隐忽现,像是生长在时间之外。
“湿度百分之九十四。”黛拉贴着窗沿,一手掀起护目镜,一手在记录本上划了几笔,呼出的气在镜片上留下一点白痕。
卡斯珀蹲在行李架下,拉出一个旧布袋,里面是几个鸽笼。他抬头时,目光扫过黛拉的背包。那串风速计还在叮当作响。
“你要在这儿放气球?”他语气干涩,没有转头。
“采风。”黛拉没停笔,“只有湿原这种乱流才有意义——你知道‘临界漩涡’这个词么?”
“我知道‘惊扰’这个词。”卡斯珀擦了一下鸽笼上的露水,动作像修复什么脆弱的信任。
“风不会惊扰,风只是路过。”黛拉轻声说,又笑了笑,“惊扰的是人。”
“放气球的也是人。”卡斯珀把一个鸽笼推得远了些。
琳可趴在车窗边,手掌一寸寸擦着玻璃上的雾。她不说话,没人注意,她却在认真听。
黛拉蹙眉,手中的仪管出了问题。水汽卡住了传感口,她吹了一口气,徒劳地晃了晃仪器。
“看吧。”她咕哝,“这湿地时间根本不线性。”
埃莉诺坐在对面座位上,正从斗篷内袋中掏出一支湿度计,头也不抬:“科学也怕湿?真是新鲜。”
黛拉抬头看了她一眼,没接话。只是不动声色地调整风速仪的表盘。
“自然能不能被量化?”埃莉诺慢条斯理地说,“我觉得能,不然纸怎么定价?你总不能靠吟诗报价。”
“你量完了,就懂了吗?”黛拉轻声说。
“我不懂,但我能卖。”埃莉诺语气不变。
她随手把湿度计交给琳可:“拿着,别摔。”
琳可接过,小心看了看表针,摸了摸外壳。她咬着唇,忽然模仿起广播的节奏,低声念了句:“咚咚——咚。”
“听着还挺像。”黛拉一边记录,一边笑了出来,“像极了湿地广播报时。”
琳可忽然站起来,挺直了腰,学着广播员的腔调,用一本正经的声音说:“列车即将进入湿地迷航区段,请乘客系好想象力。”
她一字一顿,念得庄重极了。
黛拉顿了一下,眼角的笑意没忍住。“好吧,湿地记者小姐,”她掏出一只微型风速计,递给琳可,“拿这个去记录那些风的错觉。”
琳可捧着那东西,好像一只会转头的小鸟。她没多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把风速计收进布偶熊的肚子里。
“我记得这个不便宜,你就这么给她了?”埃莉诺挑眉。
“她比某些人更认真。”黛拉回答。
卡斯珀坐回原位,看着窗外起雾的河道。他没回头,声音却清晰地飘过来:“湿地纸商,不过是把自然当货币罢了。”
“那你又把鸽子当什么?”埃莉诺靠着椅背,眼神落在笼子上的铜锁,“古老邮局?”
卡斯珀低声:“至少我认得哪种苔藓能止血,你呢?”
“我认得能卖出价钱的。”埃莉诺回得很快。
她话音落下,车厢里静了一瞬。风速计的玻璃管微微晃动,撞在金属扣上,发出轻响。
琳可靠近卡斯珀,悄声问:“你刚才说的那种苔藓,长的什么样子?”
“苍绿色的,吸水之后会变沉。”卡斯珀没看她。
“你手上有吗?”
“现在没有。”
琳可没说话,又坐回去,继续擦着窗雾。她像在等什么声音透过这片雾气传来,但除了广播的沙哑断续,只有鸽笼里偶尔的轻轻抓响。
黛拉拉下护目镜,重新启动了记录表盘。她没再提放气球的事,也没继续争论。
“风太慢了。”她说,“我都快忘了它在动。”
“那就听。”琳可说,“用耳朵。”
黛拉看了她一眼,没笑,只点了点头。
广播声响起一瞬间,卡顿三下,然后停住。过了几秒,才继续播放:“列车进入瑟林湿原区段,请保持安静。湿地时间正在同步中。”
没人开口。连黛拉也不再打断。
车厢仿佛在某种看不见的东西中缓缓沉降,笼子里的鸽子停止了抓笼的动作。空气潮湿得快能拧出水来。
窗外,一只黑影从远方滑过水面,又消失在雾中。没人确定那是鸟还是雾的一部分。
列车滑过一段支线,铁轨边的苔藓蔓得很厚,车窗望出去,仿佛没有陆地,只有潮水未退的梦境。广播卡顿了三次,只播出一句未完的提示:“您现在所处时区——”,之后便再无声音。
琳可坐在靠窗的位置,手指轻敲着膝盖,跟不上列车的节奏。
“你知道吗,”黛拉突然开口,眼睛没离开风速计,“科研真正需要的不是设备,而是等待。风速不会因为你着急就多转一圈。”
“可等太久,生意就没了。”埃莉诺把湿度计放回包里,语气平平,“我是来收纸,不是陪风绕圈子。”
“纸也得等啊。”黛拉推了推护目镜,“你以为草生下来就愿意被你砍吗?”
“我只知道,每等一天,成本上浮一分。”埃莉诺抬了抬下巴,“时间不站在你那边,黛拉。”
琳可转头看着她们,声音不大却清晰:“等太久,会不会忘记自己在等什么?”
两人都停住,眼神同时看向她。
埃莉诺没有回答,反而站起来,从背包里翻出一张湿地纸,递给琳可。
“你看。”她把纸摊在掌心,那张纸已经略卷,边缘起了细褶,“这纸不是弯,是它在保护自己。”
琳可用指甲轻轻压了压边缘,没有完全展开。纸面隐约浮着一层纹路,像是风吹过的水。
“纸知道什么时候该弯。” 埃莉诺说道,“它没有钟,但它知道湿。”
黛拉看了眼那纸,冷静补充:“自我保护不过是纤维吸水后的物理反应,别赋予它意识。”
“科学也可以有点浪漫。” 埃莉诺说。
“浪漫会影响数据结果。”黛拉答。
卡斯珀从角落轻哼一声,那声音不带旋律,带着一丝不耐。他手里正拿着一支鸽哨,用袖口擦着哨口边缘的锈斑。
“纸卷不是自律,是懒散。湿地人看着它弯,就觉得时间该慢。”他没抬头,“鸽子不会拐弯,它们知道去哪。”
“那是你教的。” 埃莉诺说。
“我教它们飞,不教它们慢。”卡斯珀放下鸽哨,手指在桌面敲了几下。
琳可望向窗外,水面上映着倒退的轨道。她跟着车厢晃动了几下,又轻轻问:“火车是不是也在变慢?”
没人立刻回答。
她继续说:“刚才广播说不完那句话,像是……它也在犹豫。”
埃莉诺咧嘴笑了笑:“湿地时间从不准。你以为它一秒一秒,其实是一步一滑。”
“它不是走路,是长出来的。”琳可看着那张纸,“你刚刚说时间在保护自己,那我们……也会吗?”
“你是指人?” 埃莉诺皱眉,像在认真考虑,“人靠日程保护自己,越忙越安全。”
“忙着,才不想。”黛拉补了一句,声音很轻,却是句真话。
“我觉得人有时候慢,是在躲。”琳可低声说完,又用指甲敲了下车窗,滴水落下,在她指缝间沿着玻璃滑下。
“你看,连水珠都不急。”她说。
“它不急是因为重力。”埃莉诺平静答。
“但它还是滑下来,不是停在原地。”黛拉说。
又是一阵沉默。风速计轻轻转了转,像在确认列车还在移动。
广播突然插播了一段声音。
“……欢迎来到瑟林湿原——我们建议您闭上眼睛,感受身体的晃动。节奏不会催促您,但会悄悄带您到站。”
声音柔软,带着背景湿地风声,后半句像在耳边呢喃。
“是安眠广播。”黛拉嘟哝了一句。
“还是这个湿地台词编得最会骗人。”埃莉诺拉了拉斗篷,把湿度计再度收紧。
卡斯珀闭上眼,没有回应。他的手却不自觉握住了鸽哨。
琳可抬头望向车顶,那些广播喇叭此刻像没存在过。她不懂这是不是广播出了问题,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广播员故意放出来的。她只知道,刚才那段话,不全是给大人听的。
她坐直了些,把风速计拿出来握在掌心,仿佛在等它自己说话。
黛拉终于移开目光,说道:“气流快慢很难捉。它一旦拖延,就和节奏本身打架。”
“那我们会不会也在打架?”琳可问。
“我们?”黛拉笑了,“我们不是节奏,是误差。”
“误差也能变成规律。”埃莉诺插进来,“只要人多。”
黛拉没有反驳。卡斯珀睁开眼,冷声道:“误差多了,鸽子会迷路。”
“人也会。”琳可补上,“那它们就不是迷路,是找新路。”
风速计轻轻响了两声。没人说话。
车厢外,湿地支线慢慢消失在雾中,一道老旧的枕木桥断在水面。列车仿佛越走越深,声音越走越轻,车轮压过苔藓的轨迹,被什么吞掉了。
座位下方,有水珠顺着扶手滴落,在地毯上留下一排新湿的点。
列车减速时,没有发出平日的提示铃声。只是轻轻震了两下,接着广播突然响起:
“列车即将抵达……努恩深底。”
全车厢停顿。黛拉第一个皱眉,把风速计举到耳边听了听,又盯向广播喇叭的角落。
“报错了。”她说,语气干脆。
“不是第一次。”埃莉诺掏出怀表,“湿地信号会乱,每次到这,总说错。”
“信号乱,人也乱。”卡斯珀的声音从车尾传来。他正用指甲刮着鸽哨上的锈斑,目光却落在桌上的一张湿地地图,“你们来这,是为了毁掉它。”
“毁掉?”埃莉诺把怀表合上,朝他看去,“我买的是纸,不是风。”
“苔藓剥三层,你们才觉得足够柔。甘露草拔整根,说是耐水性好。”卡斯珀语速平缓,像说教,又像说给自己听,“你们每一张纸,换来十个鸟巢搬家。”
“你们训鸽呢?”埃莉诺不让步,“一块铜哨,让它飞三百公里。飞错一次,打掉翅膀。我采一根草,你训练一条命,我们到底谁更狠?”
卡斯珀没有抬头,只把鸽哨丢进布袋,发出一声闷响。
黛拉抱着设备在中间来回踱步,像在等谁出声,又像谁出声她都不信。
“你说得好听。”卡斯珀终于看向埃莉诺,“但你那身斗篷,一眼能数出几种濒危种子的印花。”
“我不信神。”埃莉诺答得平淡,“但我知道信神的纸匠,要人戴这个才愿意卖货。”
琳可看着两人,手却伸向座位边那张黛拉之前递来的湿地纸。纸在她手中,轻轻弯曲,她握得不紧,纸自己向下卷了些,边缘似乎在呼吸。
“它动了。”她说。
埃莉诺转头看她,伸手接过那张纸,又拿出一张新的。
“这一张更老。”她递给琳可,“你看边缘,卷得慢一些。这不是破,是在等湿度均衡。”
“纸也会等?”琳可用指甲轻轻拨了拨边角,“它怎么知道等什么?”
“它不知道。”埃莉诺说,“但它不会急。”
她从斗篷内侧撕下一小块纸,那纸比前一张薄,中央印着淡灰色的线,像符却不完整。
“这是湿地神符。”她把纸放在琳可掌心,“你不需要相信它。你只要带着。”
琳可看着那张纸许久,又看了眼布偶熊的怀里,没说话。只是慢慢把纸叠成一小角,收进口袋。
车厢外,站台还未出现。车轮滚动声却变得迟钝。风速计停止转动。窗上开始凝水,像是列车自己也开始喘息。
卡斯珀哼了一声,不再言语。他望向窗外的湿地,眼神落在水线上来回游移。
“有些人进来是买纸,有些人进来是找鸟。”他说。
“有些人只是坐车。”埃莉诺接道,语气平稳。
“然后顺便带走点什么。”
“不带也得走。”她说完,拉起斗篷的帽檐,眼神略带疲倦地扫过整节车厢。
黛拉蹲下,擦了擦风速计的表壳,忽然笑了一下:“你们吵了整趟,也没人去问问湿地自己愿不愿意活着。”
琳可看了她一眼,也没笑,只从口袋里又摸出那片神符纸,看了半天,把它攥在手里。
广播又响了,这次没有错。“列车即将抵达瑟林湿原,请准备好随身物品。”
这一回,没有人抬头去确认。所有人都听见了,也都清楚,再确认一次也不会更准。
列车进入了湿地边缘的缓坡,速度比之前更慢,像在穿过某种需要低声穿行的区域。风不再吹,车厢中没有一点晃动。
琳可靠着窗,感觉到身下传来一种轻微的浮动,不是列车本身,而是整条轨道都不再稳固。
“车也在适应。”她低声说。没人接她这句话,她也没期待回应。
但埃莉诺听见了,转过头,看着她很久,才开口:“你刚才说纸会等,火车也会慢。那你自己呢?”
琳可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是把布偶熊放在腿上,轻轻拍了拍。那只熊旧得掉了色,缝线快撑不住了,一直在向外跑毛,但肚子里却鼓鼓的。
“我还没下车。”她说。
广播响了三次,每次语调一样平,字眼之间透出机械的迟疑:
“列车即将到达瑟林湿原,请勿忘带随身物品。”
“请勿忘带随身物品。”
“请勿忘带随身物品。”
黛拉是第一个动的。她把风速仪关掉,动作很慢,像怕吵醒什么东西。她检查了风速仪的管线,一根折了,没修,直接收起。护目镜从额头推回脖颈,镜面上的裂痕遮住她的左眼角。
“节奏不等人。”她轻声说,也不知说给谁听。
埃莉诺坐着没动,先是摸出一张湿地纸,用指节压了几下,然后才开始整理斗篷的内袋。她不急,手势一板一眼,把湿度计包好,封口的细绳绕了三圈才打结。
琳可两只脚在座位边缘晃着。她没插嘴,只看着两人动作,眼神从湿度计移到风速仪,又移回黛拉的鞋带。那鞋带松了,一直拖在地上。
“你的鞋子会掉。”她说。
黛拉头也不抬,回了句:“那就让它掉。”说完又加了句,“湿地地软,不疼。”
卡斯珀站在车尾,不像准备送别,更像在默读什么。他看了黛拉几眼,嘴角抽动,像咬过话又咽了回去。最终还是开口了。
“我放错过一只鸽子。”他说,声音低得像划过草丛的风,“飞回来的时候,用了三年。”
黛拉动作停住。她没有立刻回应,只是把风速计塞进包里,拉链拉到一半。
“我不在家三年了。”她轻轻说完,把拉链拉紧。
卡斯珀不再言语。
广播又响了一遍,语速不变,内容未变。
黛拉站起身,转向琳可:“如果风速变了,回来找我。”她说完,拍拍琳可的头,又别开眼。
埃莉诺走过来,把一条用湿地纸缠成的细绳挂件绕到琳可包带上。纸上还残着她手指的温度,柔软、带潮。
“这个纸不会说话,但可能会记得你。”她看着琳可的脸,又看看她抱着的布偶熊,“挂好了,它会护住你走过风口。”
琳可点头,不说话,但两只手已经紧紧地抱着背包,绳结被她捏出一个痕。
列车停了。没有鸣笛,也没有车轮摩擦的尖响,只是忽然一切静止。窗外的湿地仿佛贴到了车身上,雾气浓到辨不清哪里是站台。
门没有立刻打开。车厢内灯光微微一闪,像在犹豫。
卡斯珀走过去,靠近门边。他的手放在门上的把手,却没拉。他看向两个即将下车的人,也没说话。
门终于开了,一声极轻的气流声之后,湿气扑进来,不冷,却逼仄。
黛拉先走了出去,脚步很稳。她没回头。
埃莉诺最后一眼是扫向车顶,仿佛在确认什么她无法掌控的东西,然后也踏了出去。
雾顺着她们的动作卷进车厢,鞋底带出的水印铺满地板。
门缓缓合上,速度慢得不像金属动作,更像一场被拉长的句末。
广播没有再响。
琳可站着,眼睛盯着车门接缝收紧的地方。
她低声说:“我刚才忘了问,她记录的最快风速是多少。”
没有人回应她,连车厢也静了。
卡斯珀依旧站在门边,鸽哨挂回腰间。他没看她,但点了点头。
车厢再次陷入寂静。
一只棱角分明的玻璃箱就先挤进来,里面是一丛荧光植物,根须包裹着湿泥,水珠沿玻璃缓缓滑落。提箱的人是个年长女人,银发盘成密密的一圈,披肩外翻,滴水不沾,脚步踩得稳准,像在丈量地面而非行走。
她踏进车厢,空气便变了。泥腥气扑面,混着植物的酸气和陈年苔藓的味道,像某种不欢迎人的警告。
琳可站在座位旁,没有让出路。她抬头看着那箱里的植物,它们在玻璃中轻轻蠕动,发出幽幽绿光,像是在互相交换语言。她忍不住问:“它们在说话吗?”
“说什么?‘快灭绝了’?”女人哼了一声,把箱子放在一侧空座,“小孩最好离灭绝远点,省得你们以后连名字都记不住。”
琳可没后退,反而凑近了些。她嗅到一种不属于列车的气味,潮湿却活着,和那些风干的标本不一样。
“你是不是植物的医生?”她问。
“我不治它们。”女人答,“我只负责把它们送到不再有人抽烟的地方。”
“我不抽烟。”琳可说。
“你还小,不配承诺。”
她坐下,拉开外套,内袋里露出几瓶微型养液和一个老旧的喷头。她没看琳可,却朝她递出一只瓶子:“拿去喂你那只熊,说不定它能长点根出来。”
琳可接过,拧紧瓶盖,抱回了自己的座位。她把瓶子藏进布偶熊后背的拉链里,动作很轻,没发出一点声响。
这时,窗户开始泛白,雾从外层透入,凝结成水膜。列车静得过分,像谁把所有钟表的指针都摘了。
另一个身影从门口走进来。高大,中年,穿双层皮衣,袖口有些旧抓痕。他步子不快,眼神在车厢里缓缓扫过,最终落在鸽笼上的卡斯珀身上。
“怎么,只有老人和孩子在研究鸟了?”他笑,不带情绪。
卡斯珀没动,只是收紧了手里的布。
“你不认识我,”来者继续,“但我听过你们的哨音。白羽那边,有些鸽子一听就往回飞。是种罕见的本能。”
他没等回应,就在希尔达对面坐下。那只玻璃箱被他碰歪了一点,里面的植物抽搐了两下。
“别碰我的植物。”希尔达冷声道,“你的袖子味道不对。”
男人嘴角一动,没再辩解,只往身边推了一点位置。
琳可坐在座位边,腿收得很紧。她没说话,但双眼始终在两人之间转动。
“你叫什么?”她看着男人。
“我叫罗伊。研究鸟的。”
卡斯珀哼了一声,那哼声短得像刀划木片。
车厢又静了。雾没散,反倒更重,像是谁在玻璃外头拧开了湿地的气息,整个车厢沉进水下。
空气变得黏滞,动作缓慢,连灯光都开始闪烁,仿佛它也被迫跟上了这节拍之外的节奏。
“那个男的就算了,你最好别把你的笼子放在我植物旁边。”希尔达不抬头,嗓音干脆。
“我也怕你的植物会咬。”罗伊放下行李,声音慢得带点油滑,“不过这不是普通的笼子,研究用的。”
卡斯珀转了下身体,手在鸽笼边轻拍两下,笼里的白鸽安静地缩着。他眼睛没离开罗伊的背包:“研究什么?你连羽毛都认不出是哪年脱落的。”
“您老眼毒得很。”罗伊笑,轻松地坐下,“我研究的是迁徙路径,尤其是偏离轨迹的那种。你应该知道,有些鸟就是故意绕路。”
“鸟绕不绕路,不由它们决定。”卡斯珀低声说,“但有些人,总爱扯着研究鸟类当借口。”
罗伊没理这话,从外套内袋抽出一根羽毛。他伸手递向坐在车窗边的琳可。
“给你。带着这个,会走得比较顺。”他说得随意,却带了点试探。
琳可接过,手指触到羽毛边缘。细小的羽纹微卷着,颜色不太对,尾端有退色的青。
卡斯珀一眼认出来,那是一种濒危鸟类的尾羽。他的声音突然压低,但更有力:“放下那根羽毛,孩子。那不是好运的东西。”
琳可看了卡斯珀一眼,又看了罗伊,手慢慢缩回。
“拿着吧。”罗伊将羽毛硬是塞到了琳可手里。
琳可手上拿着羽毛,再次看了一眼卡斯珀。
这次卡斯珀没有对琳可说话。
“你要送东西,可以送话,不要送尸体的碎片。”卡斯珀站起来面向罗伊,语气像刀削石头。
罗伊仍旧带着笑,双手一摊:“您这话听着跟咒语似的。羽毛也不是我拔的,是自然送的。”
希尔达冷笑一声,把玻璃箱往自己身边拉近些。“你的袖口上,那几道,是哪只‘自然’抓的?”
罗伊低头看看,袖口的旧痕泛起暗褐。“自由种。”他说。
“我见过的这种抓痕,在绿铃的室外。它们爪子不会留抓痕,除非在挣扎。”希尔达的眼睛直直望着他,像在等他撒完谎。
琳可没看他们。她凑近希尔达的植物箱,鼻子贴在玻璃上,那些植物似乎感知到注视,微微亮了一下。
“它们白天也发光吗?”她问。
“发光不是为了你看,是它们自己决定的。”希尔达的语气带着警惕,但目光落在琳可抱着的那只熊上,忽而声音松了点,“想看近点就靠过来,不过别碰。”
琳可蹲下来,透过玻璃看植物根部。她指了指其中一片翻卷的叶子:“它是不是在睡觉?”
罗伊靠在座椅上,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着。
“你研究的植物有没有吃虫的?那种嘴张开的。”他问。
“有。”希尔达说,“可惜它们不吃说谎的肉。”
卡斯珀这时站起身,走到罗伊面前,眼神不再遮掩怀疑。他瞥了眼对方背包下方的线条——那里鼓起了一块长方形的阴影,被外衣掩住。
“你背的那是什么?研究迁徙的设备?”他问得不紧不慢。
“一个保温箱。”罗伊回答得很快,“湿原气候不稳定,我得照顾羽样。”
“保温箱不会晃。你那在动。”卡斯珀冷冷说。
车厢短暂停顿,广播声忽然响起,语调慢得拖长尾音:“请勿……遗忘……随身物品。”
笼里的鸽子动了一下,卡斯珀用手指敲了三下木栏。鸽子又安静下来。
“东西是会动的,不代表是活的。”罗伊说。
“但你不是。”卡斯珀坐回座位,鸽笼下的笛子微微震了一下。
车厢静了几秒。窗外浮桥上传来咯吱的响声,像是湿地自己在调整骨架。
琳可没再看那根羽毛,她低头检查熊背上的缝线。她没说话,但眼神变得很亮,像是认真记住了什么。
气氛沉着,节奏缓慢,每个人都像被湿气裹住,没办法快。
争吵使得列车的气氛太闷,乘客们纷纷走下车去,想去感受充满“死气”的空气中带来的活力。
列车门拉开的一刻,冷雾便钻进车厢缝隙,扑散在每双鞋底下。湿地站台没有遮蔽的屋顶,悬浮的板桥绷着水汽,苔藓在脚边发出粘滞的响动。
琳可背着布偶熊跟在希尔达身后,踩着板桥时刻意放轻脚步。她走得很慢,鞋底也在试探湿地愿不愿意承受自己的重量。
“这些苔藓……会记住路吗?”她蹲下身,指尖点在一块被人踩出暗印的浅绿斑上。
希尔达没立即回答,只提了提玻璃箱的位置,低头察看里面的光照反应,才轻声回道:“它们不记路,只记住哪天脚最重。”
琳可抬起头,那句话她听懂了一半。她没再问,把手缩回衣袖里,小心避开下一个水迹深的地方。
希尔达没催她。她一直走在前头,走得比植物更谨慎。
站台边缘立着几根细瘦的灯柱,顶端挂着湿痕未干的提示牌。风一吹,牌子轻轻晃了几下,发出一连串不完整的金属碰撞声。
卡斯珀没有跟他们同行。他独自站在偏离主桥的一块斜板边,含着鸽哨不发声,只是轻轻地吹,断续几次。鸽哨发出轻微颤音,像是在探路,或是在唤一只熟识的影子。他的眼睛却始终盯着远雾的方向,仿佛那里藏着一个迟到太久的回信。
他没带笔记本,但每隔几步会抬头,把风、气味、偶尔一两道沉重的鸟影——都藏进心里。他脸上没有变化,只是脚步比往常更慢了一些。
罗伊没有往站台的指示方向走。他绕过人群,从站台尽头消失在一段模糊的边道。他的手指在铁笼上敲着,节奏奇怪,似乎是在模仿鸟鸣。他眼神在林间扫动,停在每一棵树上停顿得过久,仿佛等待某种回应。但什么也没飞出来,湿气太重,树冠里静得连风也没说话。
他低声咕哝了一句什么,换了个方向。背影沉下时,金属笼子里有东西轻轻响了响,他立刻把它提高一点,遮住。
此时,广播再次响起,音量忽高忽低,像被水拽住的绳索。
“湿地不会催促,水是没有急性的时间。”
“时间不是流走,而是溶入。”
广播讲这句话时,声音从各个角落飘出,不是命令,也不是提醒,更像是这片土地本来的语气。
琳可听见后,悄悄回头看了看车厢的方向。她没动身,只抬头望了一下天色,然后把布偶熊抱紧了些。
“你听懂它说什么了吗?”她问了一句,不知是对谁。
希尔达没回答,卡斯珀也没回头。
站台尽头有块孤零零的铁牌。锈蚀吞了它的大半边缘,只有中间的字模还能勉强辨认:“瑟林湿原站”。圆形表盘裂出一道道旧痕,指针早已停住,停在一个没人关心的时刻。
琳可坐在站台边缘,鞋尖抵着苔藓软垫。她把布偶熊放在膝头,帮它理了理缝口处的线头。熊什么都没说,她却对它讲了好几句。“它没有钟呢。”她说,“是不是这里从来不准时?”
卡斯珀没有走远。他站在铁牌另一侧,手指拂过牌角,轻轻试图拨动那根指针。锈太厚了,动不了。他便不再动,只是看着那一圈静止的刻度。
“如果鸽子飞错了,”琳可忽然开口,“会被谁等?”
卡斯珀把手缩回袖子里,仿佛刚刚那点触碰让他手指发凉。“没人等它。”他顿了顿,“但它会记得自己从哪出发的。”
琳可把话咽下去,没有接。他们之间隔着指针不动的钟,钟的背后是被雨打湿的空气。
另一边,罗伊已经绕到了站台的另一头。那边停着几节货运板车,上面堆着一层层用油布盖住的湿地纸包和植物箱。他假装查看贴在车厢上的路线条目,走得不急,眼睛却时不时瞄向纸包之间有没有缝隙能藏东西。
他伸出手,指尖刚碰到一节尚未封口的包装时,一道干脆的声音打断了他:“这些苔藓认脚印。”
是希尔达。她站在不远处的斜坡上,玻璃箱提得高些,眼神没有一丝含糊。
罗伊立刻收手,笑了笑:“我就是想确认货车去哪。免得寄错地方。”
“你不熟。”希尔达朝他靠近一步,嗓音压低,“湿原知道你走过哪儿。它记得。”
罗伊张了张嘴,没有辩解。他把手插进兜里,退开几步。
站台上开始落雨。不是骤然倾泻,只是细密的小雨无声地粘上发丝和衣角。苔藓开始变色,水珠顺着纸箱滑落,聚成一条细细的沟。
广播再次响起。声音还是那样拖长,有点迟疑,又像经过水面回音。“请各位回归列车……节奏已被修复。”
琳可听见广播后,站起身,把熊背好。她没有说“走吧”,也没有回头招呼谁,只是默默沿着原路往回走。
卡斯珀则慢一步。他再次吹了吹鸽哨,一声轻音,随后停下。什么也没来,他便低下头,把哨收进马甲里的小口袋中。
希尔达最后一个离开货车区,她在雨里站了几秒,望着那几箱纸,又低头看了看地上留下的脚印,才转身回到轨道边。
站台的钟没有动过。可列车上的门已经缓慢拉开,滴水的车顶仿佛也在等人归位。
他们一个接一个走上列车。脚步没快,也没慢。
雨声渐轻,空气里只剩下一种说不清的平静。
列车重新启动了。
车厢轻轻晃动,像被人托起又慢慢放下。前方的轨道被湿气包围,雾在窗外缓慢扩张,遮住远景,只剩下一团模糊的暗影沉着不散。
众人陆续回到各自座位。没人说话,空气中残留的水汽仿佛给每个人都套上了一层湿漉漉的壳。
广播低声响起,提醒列车已驶离瑟林站,进入水上牵引段,语调温和得像梦里传来的。
卡斯珀坐下后,一边擦拭鸽笛,一边说了一句:“迟到,是对自然的尊重。”
他说得不高,却够整节车厢听清。他没抬头,只管低头擦着那块铜制品,指腹在旧裂缝上来回推磨。
罗伊倚在座位边沿,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笑了一声:“那你干脆死在湿地里吧,那样永远不会早到。”
他说话时,眼睛盯着车窗,脸上没有笑意。他语调轻佻,却没掩住后半句的硬。
“死比迟到还有尊严。”卡斯珀冷冷回应,把鸽笛塞回腰袋里,动作干脆。
希尔达一直在调试她那只植物箱的温控面板,没有抬头,但忽然接了一句:“植物从不迟到。它们知道什么时候开,什么时候闭。只是人太着急,才会以为别人慢。”
没人接话。她继续擦拭面板,擦得很仔细,像在擦一件还活着的东西。
琳可看着三人来回争着时间,却不知道该把自己放在哪。她坐在靠窗的位置,双手紧紧抱着布偶熊,小腿在座椅下微微晃动。她不喜欢争,但她也不喜欢静得太久。
“我想知道……”她开口,声音不高,但清楚,“湿原除了站台,其他地方有没有钟表?”
她不是在提问,倒像是在寻找某种坐标。声音里带着一点疑惑,又有一点等待回应的诚意。
卡斯珀望向她,眼神缓了些。他没有立即答话,只用手指点了点额头,“有些地方,钟在这里。”
希尔达没转头,但插进来:“湿地不挂钟。水走得慢,时间就跟着溶了。”
“所以我刚才一直在想,”琳可皱着眉,“如果水不急,鸟会不会飞着飞着忘了去哪?”
这话让车厢陷入短暂的静默。
罗伊靠回座椅背上,嘴角勾起一点弧度:“它要真忘了,那是它自由。”
卡斯珀却低声道:“不是自由,是迷失。”
希尔达合上植物箱的上盖,转过头望着琳可,说:“植物有根,鸟没有。所以鸟要飞,飞到找到自己的地形为止。”
“那没有地形的地方呢?”琳可又问。
希尔达没答。卡斯珀也没答。
罗伊笑了笑:“那它就会一直飞,直到不再飞为止。”
琳可想了想,不太确定地说:“听起来,有点像我。”
她这一句没有刻意说出来,只是自然地说了。
车厢又沉了一阵,像是列车本身也在试图适应湿地的节奏。风从缝隙间溜进来,吹得车窗边泛起一层新的雾汽。
罗伊站了起来,踱步到了希尔达的座位旁。他的语气刻意放轻,一种带着试探的柔和。
“您这植物,外壳结实。有没有人考虑过拿它们做运货容器?”他说着,眼神扫向那只恒温玻璃箱,话尾拖得长,仿佛随意。
希尔达没看他,手还在调试箱体的湿度阀。她缓缓抬起眼,目光锋利。“你想把什么藏进去?那只鸟吗,还是你那副硬撑的好奇心?”
罗伊挑了下眉,露出个“我不过问问”的笑。
“这植物有嘴巴。”希尔达说,“会吞东西,也会吐。但它不欢迎脏东西——而你连它的嘴巴长哪都不知道。”
她的语气没起伏,却把最后一个字压得极低。
罗伊没再接话。他退回座位,表情松散,脚一抬一落地敲着车地板,一种让人难以判断是懊恼还是打发时间的节奏。
卡斯珀一言未发。他坐在最靠后的座位边,低着头擦鸽笛,像在擦某种不愿留下指纹的证据。他没看罗伊,只是淡淡吐出一句:
“天上飞过野鸽,总有人以为它们带来消息。实际上,它们只是路过。”
鸽笛擦得发亮。他转动了一下,吹了一记短音。音调冷而硬,声音并不响,但足以让车厢重新静下来。
琳可趴在窗边,手指画着玻璃上的水雾。她没理会大人之间的针锋相对,眼睛落在外面那些湿原居民身上。
有几人正在桥那头慢慢搬运东西——一筐筐草叶卷纸。那些卷纸宽而厚,搬动时一摇一摆,步子整齐又慢得惊人。每个动作都被湿气拖住,好像没人打算快点走完这段路。
“他们是怕滑倒吗?”琳可没回头,问了句。
希尔达没立刻回应,但她看了一眼窗外,声音里带着种难辨的肯定:“不是。他们习惯让脚记住节奏。这样就不会忘路。”
“可纸卷这么大,又沉,他们不会走丢吗?”
“草是知道湿地路的。你看不见,它们的纹路会指方向。”
琳可继续看着外面,嘴里轻轻哼了广播的节奏:“咚……咚咚……咚。”
她没唱词,只把这三段声调反复哼出。有时快一点,有时慢一点,再试着调整回来。
卡斯珀抬了下眼,没打断。反倒停了擦拭动作,静静听着。
罗伊靠在窗边,嘟哝了句:“这地方能把人的骨头泡软。节奏慢得快要溺水。”
“只有不肯放慢的人,才会觉得在溺水。”希尔达回得不重,却让车厢又冷了几分。
广播再次响起。不是报站,只是背景音乐——湿地的列车有时会播放这种无歌词的片段:水声、风声,还有一些接近人语却听不清的低吟。
车厢里的人都没再说话。
琳可趴在窗上的姿势不变,只是手指头换了另一节雾水画出一个歪歪扭扭的符号。她也不知那是什么意思,只觉得湿地这样的地方,不说话,也能留下东西。
罗伊盯着窗外,表情淡了。他不再用手指敲打铁笼的边缘,只把那根羽毛取出来,又收进了内袋。
湿气还没走,列车还在缓慢前行。
没人知道这片湿地会不会记住他们。但每个人的动作,都被这片不急不缓的节奏拖住了。
就算他们试着快一点,也只能快到车速允许为止。
列车驶上浮桥段时,车厢随之晃动,金属接缝摩擦声隐隐响起,地板传来水下浮动的压迫感。乘客们都下意识抓稳扶手,或微微调整坐姿。风从下方缝隙中灌入,带起几丝湿热与苔香,气氛因此紧了几分。
一声轻微的啼叫,在这种静默中被放大。不是广播,也不是列车鸣笛,那是一只鸟的声音,断断续续,从某处被掩藏的角落发出。
希尔达转头,目光定在罗伊脚边。
那只鸟笼藏得不深,只是被他的旅行袋和外套略微遮挡,摇晃中外壳轻响,薄铁丝的缝隙里,一根掉落的灰羽卡在角上。
她起身,提着那箱发光植物缓步走近,脚步不响,却一寸寸靠近罗伊的座位。
“抱歉,空间太窄了。”她说,没等回应,便“失手”将植物箱微微一歪,角角磕向罗伊的袋子。透明箱体贴近笼子时,几片荧光叶尖顿时探出,触碰到铁丝网下的一角。
几根羽毛随之散开,带着湿意和一种压抑的温度。
“我救的。”罗伊低声说,眼不离窗外,语气仿佛只是在说天气。他抬手扶了扶袋子边缘,那笼子被他迅速塞回了阴影里。
希尔达没退。她盯着他袖口那道被鸟爪抓破的旧痕,那种裂纹边缘的褪色很新,甚至还没全褪。
“你手里拿着钥匙。”琳可的声音从一旁插进来。
她并没有站得很近,只是从两个座位后方望着这边,眼神是那种既不敌意也不避让的直视。她抱着布偶熊,但双脚悬在座椅边,轻轻晃动,仿佛在衡量眼前这段对话有多重。
罗伊转头看她,露出一个不完整的笑。
“我没锁它,我只是保护它不乱跑。”
“你怕它跑。”琳可说,“不是怕它乱。”
没人接话。空气又短暂凝固了几秒。
“你认为不会我举报你?。”希尔达的语气重新变冷,她关上植物箱,扣紧锁扣,“我会让你去挖盐。”
“抱歉,可我不是什么偷猎者,我是鸟类研究专家。” 罗伊拿出了一张“合法”的身份证明,谁都能看出是假的,除了当地拿了钱的官员。
希尔达没再反驳。她靠回座位,一只手按在膝上,另一只仍搭在植物箱边。
列车在浮桥末端爬升,缓慢得几乎无声。广播忽然响起,一段似有似无的通报插入,没有开头也没有落点,句式断裂,字句模糊。听不清内容,却像有什么低沉的声音在车厢底部缓慢滚动。
琳可伏在窗边,掌心撑着布偶熊的背。她嘴唇轻启,但声音只够自己听见。
“要是我是一只鸽子,就飞错方向了。”
她的呼吸在玻璃上留下一小圈雾。窗外雾重如布,远处只有散乱的桩影和淹没的浮桥边界。
卡斯珀坐在另一侧座位上,头没有转,眼神却斜过去落在她身上。
“你不是鸽子。”他说得不响,但字句干脆,“但信听得懂孩子。”
琳可没有回答,只是将手掌贴上窗雾,把那片雾擦掉,又很快放下。
“信?”罗伊出声,靠在座椅边沿,语气含着冷笑。“你是说鸽子?还是你那支破鸽哨?”
卡斯珀缓缓将鸽哨从口袋里拿出,擦了擦,没答话。
“你凭什么说鸽子比人可靠?”罗伊坐直了一些,声音陡然升高,“你知道我看过多少信,都是空纸?那些你说的信,它们飞回来,不是为了传话,是为了逃。”
卡斯珀没有马上接话。他盯着鸽哨下沿的锈斑,指尖在刻痕上缓慢擦过。
“你今天几点抛的硬币?”他突然问,抬起头,眼里没有怒意,只有审视。
罗伊的脸一僵。“你在说什么?”
“你的小动作。”卡斯珀声音稳定,“让我猜猜,每次出手前,你都要等一枚硬币告诉你该不该下手。你不信鸟,也不信人。你只信那个抛起再落下的瞬间。”
罗伊的嘴角抽了一下。他靠回座位,手在口袋里掏了掏,最终没有拿出什么。
“你以为你懂我?”他低声说。
卡斯珀轻吹了一下鸽哨,哨声极短,几乎被车轮的摩擦声吞掉。
“我不懂你。我懂那只背叛我的鸽子。”他说,“它飞了三年,回来时爪子断了,背上插着一根写着‘误差’的标签。”
罗伊冷笑,但没说话。
“我把它埋了。”卡斯珀缓缓把哨收起,“不是因为它回来,是因为它坚持飞回来。它不懂路线。它只记得出发的那一刻。”
卡斯珀的话落下后,空气仿佛滞了几秒。
希尔达抬起头,缓缓开口:“植物不靠信号。”她说,“它们不等指令。潮湿一来,根就下去了。”
罗伊扭头看她,眼里带了不屑:“你又拿那些不说话的东西来举例子。它们连‘是’和‘否’都不知道。”
“可它们活得更久。”希尔达语气没变,“不是靠选择,而是靠察觉。”
“察觉。”卡斯珀重复了一遍,“不是等待回应,而是知道自己在哪里。”
“你们这些人啊,”罗伊嗤笑,“一个吹哨的,一个种苔藓的,全信那些‘感觉’,可你们的世界崩起来,一秒就塌。”
卡斯珀看着他,“你的世界呢?靠什么立着?随机?”
“随机,比骗自己强。”罗伊直视他,“我至少不拿直觉当真理。信号是信号,不是预言。”
希尔达摇头,声音低得像对泥土说话:“有时候信号只是你想听的节奏……你听不到别的。”
琳可轻声说了一句:“可是……如果鸽子不听哨音,它怎么知道什么时候该停?”
几双眼睛转向她。
她抬头,小声补了一句:“要是直觉和信号不是敌人呢?”
希尔达看了她一眼,沉默片刻,说:“小孩说得有点道理。菌丝网络会传信号。可不是为了命令,是为了让每一株植物知道——别太孤单。”
“鸽子不孤单吗?”罗伊冷声问。
“它们单飞,但不孤单。”卡斯珀回得干脆,“它们知道目的地。”
“目的地会变。”罗伊说。
“信也会变。”卡斯珀点头,“但信,会来。”
车厢另一头,广播忽然发出一段清晰的语句:
“信息失效即将恢复,请各位乘客调整收听频段。湿地通信,不保证线性。”
声音断了。
琳可再次贴近窗,她指着远方雾气中的一个点问:“那边是不是有光?”
没人回答。她自言自语地说:“有时候,我觉得布偶熊的眼睛也会发信号。它不会说,但我能听懂。”
希尔达淡淡应了句:“那是你自己脑子里的回声。”
“也可能是我记得它什么都不说。”琳可回答,语气平平。
卡斯珀点了点头,“直觉不是幻觉,只是很多人不耐烦,没等它开口。”
“你们谁给我个保证,”罗伊最后说,“在这节车厢里,到底谁是真的在听?”
没人接话,只有鸽哨又轻轻响了一声,在车厢尽头划过。
车厢内光线变暗,窗外的雾贴在玻璃上,像是一层不肯散去的呼吸。没有人说话,连广播也沉默了。
希尔达从座位下抽出一瓶细长的药剂,滴入植物箱角落的小槽。几秒后,那团沉睡的湿地苔在箱内泛起了青色的光。荧光晃动着,有些不稳定,像刚刚学会走路的东西。
“别靠近,”她对琳可说,“它一遇到热气就想长芽,车厢不是它的土壤。”
琳可没动,只在地板上坐稳了身子,手抱着布偶熊。她低声发出几声“咕咕”的音节,嘴唇轻闭轻启,节奏缓慢,没有起伏。她看着自己吐出的气在灯光下晃一晃,仿佛真的回应了她。
“它们不会来。”卡斯珀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干净利落,不带情绪。
琳可仰头看他,“你说的是鸽子?”
“是。”他说完,又轻吹一记鸽哨,声音短促,随后松开嘴边的哨管,收回袖中。
“那你还吹?”她问。
“有些信号,不是为了回应。”他没看她,只是把脚向椅脚斜了一点,又拉了拉裤脚的边角,像在等一件事过去。
罗伊站在车门边,身体倚着扶手,一手搭在玻璃上。他盯着窗外雾中的影影绰绰,那些湿地树的枝头正在滴水,每滴落一次,就让玻璃微微震动。他嘴里念出一句话:“时间不是用来看钟的,是用来忘事的。”
没人回应。
他补了一句:“越不想记,越清楚。”
卡斯珀没有转头:“你记得最后一只你亲手拔羽的鸟是什么时候?”
罗伊收回手,抖抖袖口:“不记仇的人活得长。”
“所以你总怕别人记。”希尔达声音不高,却精准。
罗伊没答,只是坐下,动作利落,双眼游离不定。
琳可把布偶熊摆在腿上,手伸进熊肚子里,摸了摸里面藏的那根羽毛。她没有取出来,只是按着那一块布料,像在确认某种纹理。
“我觉得时间有时候也藏起来,”她忽然说,“它不响了,不转了,就缩在角落。”
“那你怎么看见它?”卡斯珀问。
琳可想了一下,“不是看,是有人还在等。”
话落,荧光又微微亮了一下。希尔达调整了一下植物箱盖,盖子扣紧,光线稍暗。
窗外,有几只野鸟从雾中飞过,影子很淡,但存在。没人说它们的名字,也没人确认它们的方向。
“列车即将离开瑟林湿原,愿你的步伐不快,也不慢得让人等。”
声音落下后,没有谁抬头回应。空气里还带着苔藓的潮味,仿佛车轮是从一片湿布上碾过的。
琳可靠在窗边,袖口抹了抹玻璃,抹不干。她转而看向布偶熊,熊的头已经被雾气浸湿,毛线缝线泛出水印。她轻轻用指节敲掉一滴水,低声说:“它不会着急,它一直等我。”
没人听清她说了什么,但她并不在意。
希尔达正在把植物箱的光调低。她没有坐下,而是半蹲着查看一株光线反应型苔藓的变化,手指头上的指甲泛着微青。她侧过脸问琳可:“它那样等,会不会等错方向?”
琳可眨了一下眼:“你是说熊?”
“不,是时间。”
琳可没答,反而从怀里慢慢掏出那根羽毛。手指捻了一会儿,她没看周围人,把羽毛塞进布偶熊的腹缝里,又轻压了几下。然后,她把熊抱回怀里,靠近胸口。
“你藏了什么?”卡斯珀低声问。他坐在隔座,手还搭着膝盖,眼睛却没离开她的动作。
“是风留下的东西。”琳可答,语气平静。
“风从来不留下东西。”他说完后,又吹了一记短哨。
对面,罗伊把帽子往下拉了一些。他的目光落在车厢顶上那串还在滴水的灯泡下,像在想别的事。没人搭话,他也懒得掩饰。刚才的争执让他变得沉默,但手却没有停,一直在口袋里摩挲硬币。
“你还在掷?”希尔达冷不防开口。
“没。”罗伊答得很快。
“那是病,专门给你这种人得的。”她的声音干脆。
“病也比妄想强。”他不甘示弱。
“我没有妄想。”她站起身,合上植物箱的盖子,“我只是不急。”
这句话没人反驳。列车缓缓驶出站台的边缘,轨道两侧水雾升起,一些未干的湿地纸张在靠窗的行李架上卷曲成管状,像要躲避风声。
琳可看着窗外,一只鸟飞过,只有影子,没发出声音。她抬头问卡斯珀:“它们会记住我们吗?”
卡斯珀摇了摇头。
“那我们会记住它们吗?”她又问。
“你记住了,就够了。”他说完,继续吹哨,那声音轻得几乎要溶进广播的杂音里。
希尔达从包里拿出一小块干纸,用指甲在上头画了一条弯线,再折成一个三角。她把那张纸交给琳可:“这是干的,也许比湿的更能保你安静。”
“我可以写在上面吗?”
“当然。”
列车在一段缓坡上轻轻震了一下,木制的墙板发出短促低沉的响动,像一声叹气。
罗伊靠着椅背,把硬币握在掌心,终究没抛。他只是轻声说:“你们都在等风,我只看方向。”
琳可看了他一眼:“可有时候,风也迷路。”
窗外的雾渐稀,阳光还未到达,但空气已经变得不那么潮。车厢中的水珠不再凝聚,而是逐渐消散成细细的雾丝,消融进每一道缝隙。
湿地退去,列车驶向另一段未知。节奏未变,车速未快,站点远了,呼吸却轻了。
琳可把脸贴在熊头上,小声说:“风来的时候告诉我,你有没有飞错。”
布偶熊没有动,但它也没拒绝这个请求。
广播响起时,车厢里没人说话。
“已离开瑟林湿原边境,下一站——白羽之境,预计明日上午抵达。”
声音干净,尾音收得平稳。湿气还没完全退去,窗角依旧湿润,但车速已在不知不觉间提了上来。轮轨的节奏从间断变得连贯,像是车体终于记起自己正前行。
车窗外,一群鸟掠过长空。队形不整,飞得也不高,但一只紧接一只,没有掉队。
琳可趴在窗边,不再擦水迹。她只是看,看鸟群从云层掠出,又被云层吞没。布偶熊歪在她手臂下,一只耳朵搭在椅缝间,湿得发沉。
车厢灯微微晃动。就在这一刻,广播突然断了,像是被谁抽走了电源。
三秒的空白。没有电流音,也没有背景乐。
然后,是那熟悉得刚刚离开的声音,带着错误的节奏再次响起:
“即将抵达——瑟林湿原。”
卡斯珀缓缓抬头。他盯着广播口的方向,眼角不带惊讶。他的右手摸向挂在胸前的鸽哨,试着吹了一声——不长,也不响,却刚好填在那三秒的尾音之后,像在回答什么看不见的问题。
“是不是有时候……”琳可的声音比广播还轻,“列车也会迷路?”
卡斯珀没立刻答。他把哨收回口袋,坐得更直了一点,像在听远方的什么声音。他的眼神一瞬间变得很远,直到列车广播恢复正常,报出“系统已同步”时,他才轻声说:
“如果它真迷了,鸽子会先知道。”
琳可低下头,抓紧怀里的熊。
她没问怎么知道。
列车继续加速,车厢开始震得密集。座椅后方的行李有些滑动,玻璃瓶中植物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响动。罗伊靠着窗,手里的硬币没再转动,他目光落在窗外天空,没有笑,也没说话。
希尔达闭着眼,手指按在植物箱上,一点一点微调,不急也不慢。她的嘴角有一道线,是闭着,却未完全压住的念头。
广播再次响起,这次没有错:“下一站——白羽之境。”
“这次对了。”琳可小声说。
卡斯珀点头。他没有笑,但也没皱眉。
“所以它不是真的迷路了吧?”她又问。
卡斯珀咬住哨子,没再出声,只吹了两声短音。那是鸽哨里代表“继续”的节奏。
列车向前,穿越雾散的边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