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斜斜地切过教学楼顶巨大的玻璃穹顶,将走廊尽头那扇崭新的、漆成浅绿色的教室门框镀上了一层晃眼的金边。门牌上,“高一(七)班”几个宋体字在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门后隐隐传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闷感,像是暴风雨前低气压凝滞的空气,沉重地压在胸口。
我,林默,一个普通得扔进人堆里就找不到的高中男生,此刻正站在这扇门前,手心沁出的汗意让攥着的转学通知书边缘微微发潮。心跳在胸腔里擂鼓,咚咚作响,莫名地快得有些不正常。明明是九月带着暑气的风,顺着走廊吹过,却激得我后颈的汗毛微微竖了起来。
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那股没来由的、仿佛小动物被顶级掠食者盯上的心悸。指尖用力,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门。
吱呀——
门轴转动的声音像是撕开了某种无形的屏障。
一股难以形容的“气浪”迎面撞来!
那不是物理上的风,更像是某种实质化的、沉重无比的威压。冰冷、霸道、带着碾碎一切的蛮横,又混杂着堂皇浩大的堂皇,还有一丝捉摸不定的狡黠和冰封千里的锐利。几种截然不同的、却又都强悍到令人窒息的气息,如同无形的巨浪,狠狠拍在我身上。
我的双腿不受控制地一软,几乎当场就要跪下去。手死死扒住门框才勉强稳住身形,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教室里的景象,让我的大脑彻底宕机。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将室内映照得一片通明。本该是窗明几净、书声琅琅的景象,此刻却笼罩在一片诡异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中。
首先撞入视线的,是教室靠后角落里的一个身影。
一个身材娇小的女生缩在那里,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着,似乎在……啜泣?她顶着一头看起来有些营养不良的、偏黄褐色的头发,软软地贴在脸颊边,显得脸更小了。皮肤是那种缺乏血色的苍白,鼻尖和眼眶都红红的,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濡湿,粘成一簇一簇。她身上崭新的蓝白校服,在她身上显得异常宽大,左臂袖子靠近肩膀的地方,赫然打着一块颜色深些、针脚却意外细密的方形补丁——此刻,她正用微微发抖的手指,笨拙地捏着一根穿了白线的针,试图在补丁边缘再加固几针,针尖好几次差点戳到自己的手指。
“呜…又…又涨了…”她带着浓重鼻音的小声嘟囔,像受伤的小兽在呜咽,断断续续地飘过来,“上周…上周才涨过…这…这怎么活啊…咱…咱的伙食费…”声音软糯又委屈,听得人心头发紧。
“咱”?她刚才是不是说了个“咱”?我耳朵是不是出问题了?这和刚才感受到那股凶悍气息的来源似乎……对不上号?
视线下意识地飘开,落在靠窗第一排那个身影上。
强烈的反差感让我又是一阵眩晕。
那是一个极美的女生。乌黑柔顺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天鹅般优雅的颈项。皮肤白皙细腻得近乎透明,侧脸的轮廓精致得如同工笔画。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眸沉静如水,深不见底,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通透。
她坐得笔直,仪态完美得无可挑剔,仿佛连阳光洒落的角度都经过精确计算。然而,她的动作却让我头皮发麻。
她正拿着一支小巧的银色圆规,锋利的针尖正极其稳定地、极其专注地……在自己面前的课桌边缘刻字!伴随着细微却清晰入耳的“沙沙”声,一行行工整娟秀的小楷,如同用尺子量过一般,在木屑纷飞中逐渐显现。
“……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我勉强辨认出几个字,心脏猛地一抽。这是……《贞观政要》?她刻这个干嘛?!
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角落里委屈的啜泣充耳不闻,嘴角甚至噙着一抹若有若无、恬淡平和的微笑。那微笑,本该是春风拂面,此刻却让我脊背莫名发凉。
就在这时,一股温热的气息毫无征兆地喷在我的耳廓上。
“嘿!新来的小郎君?”
一个带着明显戏谑和自来熟的声音贴着我的耳朵响起,带着一股淡淡的、像是某种植物根茎的清新气味。我吓得一个激灵,猛地回头。
一张放大的、带着痞气的笑脸几乎贴到了我的鼻尖。
她比我略矮一点,身材匀称,扎着个略显凌乱的高马尾,几缕碎发不羁地垂在额前。五官算得上俊俏,但那双眼睛尤其亮,像狡猾的狐狸,眼波流转间,闪烁着一种洞悉人心又漫不经心的光芒。校服穿在她身上倒是合身,但领口的扣子随意地解开两颗,露出线条清晰的锁骨,透着一股随性不羁的味道。
她的一条手臂极其自然地、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整个人的重量都压了过来,仿佛我们已经是认识多年的老友。
“站门口发什么呆啊?”她笑嘻嘻地,另一只手还极其熟稔地拍了拍我的胸口,力道不轻,“瞅你这小身板,风一吹就倒似的。来来来,甭怕,这旮旯位置,”她下巴朝教室后排一个靠窗的空位努了努,“以后就归你了!有朕……咳,有我罩着你!包你在这横着走都没人敢吱声!”她拍着胸脯保证,语气豪迈得仿佛在分封疆土。
朕?又一个“朕”?我是不是转学转出幻觉了?耳朵嗡嗡作响,肩膀被她箍得生疼,那自来熟的“哥们儿式”亲昵和话语里透出的草莽霸气混杂在一起,冲击力实在太大。
然而,还没等我从这种诡异的“称兄道弟”中缓过神,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毫无征兆地从脚底升起,瞬间冻结了我全身的血液。
就在我左前方不远处,靠墙的位置,一个女生缓缓地、无声无息地抬起了头。
她的坐姿如同标枪,脊背挺得笔直,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尊贵与疏离。及肩的黑发如同上好的绸缎,柔顺地垂落,衬得那张脸如同冰雪雕琢。眉骨很高,鼻梁挺直,薄唇抿成一条凌厉的直线。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眼瞳是极深的琥珀色,此刻正微微眯起,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精准地、牢牢地钉在我身上。
她的视线,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缓慢地、极具压迫感地扫过我全身的每一个角落。那目光里没有好奇,没有探究,只有一种纯粹的、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价值的冰冷。
最终,她的目光落在了我脚下。
教室地面光洁如镜,映着窗外投射进来的明亮光线。我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一直延伸到她课桌下方。
她穿着黑色小羊皮短靴的脚尖,此刻正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踩在了……我影子的头部轮廓上。
靴底碾动,如同在践踏某种象征物。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她微微扬起线条优美的下颌,唇角勾起一个弧度。那绝不是在笑,更像是一柄淬了寒冰的弯刀,锋利得能割裂空气。
“呵……”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从她鼻间溢出,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你身上……”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带着某种魔力,瞬间压过了角落里委屈的啜泣、圆规的刻划声、以及搭着我肩膀那位“大姐头”的絮叨,清晰地回荡在我因极度紧张而异常敏锐的听觉神经上。
“有股……”她琥珀色的眼瞳深处,似乎有某种极其危险的光芒一闪而逝,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那其中的侵略性和掌控欲却浓烈得令人窒息,“……让朕很想征服的味道。”
“征……征服?”我喉咙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声音微弱得连自己都几乎听不见。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这三个字在疯狂盘旋,伴随着脚下影子被踩踏的冰凉触感——一种荒谬绝伦却又真实无比的冰冷触感。
角落里,那个软糯的啜泣声似乎被这冰冷的宣言惊得一滞,像受惊的小动物般猛地抬起头,红红的眼睛怯生生地望过来,带着未干的泪痕和茫然。刻字的女生(李二凤?)也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圆规,抬起沉静如水的眸子,平静地看向这边,镜片后的目光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兴味。搭着我肩膀的刘小季,脸上的痞笑也收敛了几分,搭在我肩上的手臂微微紧了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目光在刘彘和我之间来回扫视。
四道目光,或怯懦含泪,或沉静如渊,或狡黠如狐,或冰冷如刃,此刻全都聚焦在我身上。空气仿佛被抽干了,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我像一个误入顶级掠食者巢穴的草食动物,而角落里那只看起来最无害的小兔子,此刻也让我莫名地感到一丝不安。
就在我快要被这无形的压力碾碎时,教室门口探进来一个脑袋。
是班主任王老师,一个总是笑眯眯、脾气很好的中年男人。他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教室里这足以令人心脏停跳的诡异气氛,脸上带着惯常的和煦笑容,目光扫视一圈,精准地落在我这个僵在门口的新生身上。
“哦!林默同学,你到了啊!”王老师的声音打破了死寂,显得格外洪亮和突兀,“正好正好!”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视线转向教室里的那四个女生,语气轻松得仿佛在介绍兴趣小组活动,“来,认识一下!这四位呢,是咱们学校‘历史兴趣小组’的核心成员!朱苑同学,李二凤同学,刘小季同学,刘彘同学!”(注:将朱元璋的名字改为更女性化、软糯的“朱苑”)
“刘……刘彘?”我下意识地看向那个踩着我影子的冰冷女生,果然,在她那张冰雕玉琢的脸上,极其罕见地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暴戾的扭曲,琥珀色的瞳孔深处似乎有风暴在酝酿。她脚下的力道,似乎又加重了一分,我的影子感觉快要被踩碎了。
王老师浑然不觉,依旧笑呵呵地:“她们对历史典故特别有研究,热情高涨!林默同学是新来的,对学校环境不熟悉,你们几位学姐,就负责带他参观参观校园,熟悉熟悉环境,多照顾照顾新同学哈!这也是咱们班的优良传统嘛!”他交代得理所当然,仿佛在安排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值日任务。
说完,王老师朝我鼓励地点点头:“别紧张,跟着学姐们好好熟悉环境!尤其是朱苑同学,她性子最软和,有什么不懂的多问问她!”然后,他挥了挥手,那颗脑袋就缩了回去,脚步声轻快地消失在走廊尽头。
门,在我身后轻轻合拢。
教室里,死一样的寂静。
只有角落里朱苑压抑的、小小的吸鼻子声,还有窗外偶尔掠过的飞鸟鸣叫,显得格外刺耳。
那四道目光,再次聚焦在我身上。这一次,含义更加复杂难明。
角落里,朱苑怯怯地看着我,红红的眼睛里还带着水光,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上那个细密的补丁,似乎想说什么,又不敢开口,像只受惊后努力想示好的小兔子。她身上那股软糯无害的气息,与刚才感受到的滔天威压形成的巨大反差,让我心里更加发毛。
李二凤,那位气质优雅、戴着眼镜的“刻字达人”,已经放下了圆规。她双手交叠放在桌面上,姿态依旧无可挑剔,嘴角那抹恬淡的微笑似乎加深了些许。镜片后的目光平静如水,却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灵魂深处,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无所遁形的审视感。被她这样看着,我感觉自己像被扒光了放在解剖台上。
搭着我肩膀的刘小季,此刻终于松开了手臂。她退开一小步,但身体依然微微前倾,保持着一种随时可以再次掌控的距离。她双手插在校服裤兜里,歪着头,脸上的痞笑又回来了,带着几分玩味和兴味盎然,目光在我和角落里怯生生的朱苑、以及那个冰冷强势的刘彘之间来回扫视,像是在评估新玩具的趣味度。
而最令我如芒在背的,依旧是那个踩着我影子的刘彘。她的姿势几乎没有变化,脚尖依旧稳稳地、带着千钧之力,碾在我的影子上。琥珀色的眼瞳锁定着我,冰冷锐利,那里面翻涌的探究、审视,以及一种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征服欲,几乎要将我冻结在原地。她薄唇微启,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又发出一声极轻的、含义不明的冷嗤,目光甚至带着一丝轻蔑,扫过角落里那个还在抽噎的“朱苑”。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汗水沿着我的额角滑下,痒痒的,我却连抬手擦一下的勇气都没有。巨大的荒谬感和真实的恐惧感交织在一起,让我几乎无法思考。
“哈!”一声短促的、带着点不耐烦的嗤笑打破了僵局。是刘彘。她终于收回了踩着我影子的脚,动作优雅得像是在拂去一粒尘埃。她站起身,身姿挺拔如松,带着迫人的寒意。
“无聊。”她冷冷地吐出两个字,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感,“带路。既然要‘参观’,就别浪费时间。”语气依旧是命令式的,不容置喙。
“对对对!走走走!”刘小季立刻响应,笑嘻嘻地又要来拉我,“小郎君,赶紧的,带彘姐逛逛咱们这‘大好河山’!朱苑妹妹,别哭了,走啦走啦!”她后半句是对着角落喊的,带着点哄小孩的语气。
李二凤也优雅起身,动作流畅自然,如同演练过千百遍。她甚至还随手整理了一下校服领口,脸上那恬淡平和的微笑依旧挂着,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也好,熟悉环境,便于日后行事。”她的话语依旧带着奇特的韵律感。
角落里的朱苑慌忙放下手中的针线,胡乱擦了擦眼睛,像个小尾巴一样,怯生生地、小步快跑地跟了上来,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只是偷偷地、飞快地瞥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一点点依赖?看得我心头一跳。
于是,奇异的参观队伍再次成型。
刘彘如同巡视疆土的帝王,昂首走在最前方,带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场,所过之处,空气仿佛都降了几度。刘小季笑嘻嘻地跟在她斜后方,时不时插科打诨,试图活跃气氛(但效果甚微)。李二凤步履从容地走在另一侧,目光沉静地观察着校园的布局和细节,像是在评估一座城池的防御工事。
而我,像个被临时征用的向导,僵硬地走在刘小季旁边,努力回忆着昨天才看过的校园地图。身后,是亦步亦趋、紧紧跟着、几乎要踩到我后脚跟的朱苑。她离我太近了,我甚至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像某种廉价皂角的干净气味,以及她因为紧张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她始终低着头,偶尔飞快地抬眼看看四周,又迅速垂下,像只生怕被丢下的小鹌鹑。
“那…那边是图书馆…”我指着不远处一栋现代风格的建筑,声音干涩地介绍。
刘彘脚步未停,只冷冷地瞥了一眼,评价道:“格局尚可,采光差了些。”语气如同在点评一间不够格的宫殿偏殿。
刘小季立刻接话:“彘姐说的是!这窗户开得不够敞亮!小郎君,记下来,回头给校长提建议!”她冲我挤眉弄眼。
李二凤则微微颔首:“藏书几何?可有孤本善本?”她更关心内在价值。
我:“呃…挺多的…孤本…应该没有吧?”高中图书馆哪来的孤本?
就在这时,我感觉自己的校服下摆被一只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拽了一下。
我僵硬地回头。
朱苑正抬着头看我,红红的眼睛里又蓄满了泪水,小脸煞白,声音带着哭腔,细若蚊蚋:“林…林默同学…咱…咱想去食堂…”她另一只手紧紧捂着肚子,看起来是真的又饿又委屈,“咱…咱怕去晚了…肉…肉就没了…”说到“肉没了”,她的眼泪差点又掉下来,仿佛这是天底下最可怕的事情。
看着她这副可怜兮兮又对食物充满执念的样子,再联想到她那个带着细密补丁的袖子和“朱苑”这个名字,一个荒谬绝伦却又似乎带着某种宿命感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在我脑海中盘旋起来。
这个看起来软得像糯米糍、一碰就哭唧唧、对红烧肉有着超乎寻常执念、还会自己打补丁的“朱苑”学姐…她身上那股莫名的、曾经让我腿软的滔天威压…难道只是错觉?还是说……那被压抑在怯懦外表下的,是另一重截然不同的灵魂?
阳光照在她柔软的发顶,却让我感到一阵寒意。我看着她那双湿漉漉、充满恳求的眼睛,第一次觉得,带路去食堂,可能比面对刘彘的冰冷和刘小季的玩味,更加……前途未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