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不再那么炽烈,懒洋洋地洒在放学的路上。本该是松一口气、享受片刻自由的时光,我却感觉自己像是被押解的囚徒。
高一(七)班门口,那四个身影再次集结。
刘彘如同巡视完毕的君王,率先迈步,黑色小羊皮短靴踏在走廊瓷砖上,发出清脆而冰冷的回响。她目不斜视,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前方的学生自动分开一条通道。
刘小季则像只精力过剩的狐狸,蹦跳着跟在她斜后方,时不时回头对我挤眉弄眼,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内容大约是“大风起兮云飞扬”,校服领口依旧敞着,露出那截线条清晰的锁骨。
李二凤走在另一侧,步履从容,如同在御花园漫步。她微微侧着头,目光沉静地掠过走廊两侧挂着的名人名言和校园活动海报,嘴角那抹恬淡的微笑始终挂着,像是在评估这些“教化”的有效性。偶尔,她的视线会在我身上停留片刻,那穿透性的审视感让我头皮发麻。
而我的身后,几乎贴着我的背包,是亦步亦趋的朱苑。她低着头,小手紧紧攥着自己那个洗得发白、同样打着细密补丁的旧书包带子,脚步细碎而急促,生怕跟丢了。她偶尔会飞快地抬起红红的眼睛,怯生生地看一眼刘彘挺拔冰冷的背影,又迅速垂下,像只受惊过度的小鹌鹑。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柔软偏黄的发顶,却驱不散她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委屈和不安。
“林…林默同学…”一个细若蚊蚋、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是朱苑。她似乎鼓足了莫大的勇气,“咱…咱家…是往东边菜市场那边走的…”她小声地提醒我,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依赖,仿佛我是她在这“押解”队伍中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哦…哦,对,我家也在东边。”我僵硬地回应,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干巴巴的。我能感觉到刘彘虽然没有回头,但脚步似乎微微顿了一下,那无形的压力又加重了几分。刘小季则发出一声看好戏的嗤笑。
于是,这支奇异的“参观”队伍,在完成了对校园(主要是刘彘和李二凤的评估式观察)的“巡视”后,又无缝切换成了“护送”林默同学回家的模式,方向明确地朝着东边菜市场进发。
走出校门,城市的喧嚣扑面而来。汽车的鸣笛、小贩的叫卖、行人的交谈,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然而,我们这一小撮人周围,却诡异地形成了一个真空地带。刘彘的气场太过冰冷强大,李二凤的沉静渊深也令人不敢直视,刘小季那玩世不恭又带着点草莽气的笑容也透着不好惹,再加上我身后那个看起来随时会哭出来、穿着带补丁校服的朱苑……这组合怎么看怎么怪异。
穿过两条相对安静的居民区小巷,再往前走就是一片老旧的筒子楼群,我家就在其中一栋。菜市场特有的混合气味——鱼腥、生肉、烂菜叶和廉价香料的味道——已经开始隐隐飘来。
朱苑似乎对这条路很熟悉,脚步加快了些,小脑袋左右张望,像是在寻找什么。她的小声嘟囔又开始了:“…今天…今天不知道豆芽有没有打折…上次张婶说会便宜点给咱的…肉…肉肯定是买不起了…呜…”说到肉,她的声音又带上了哭腔,听得人心头发酸。
就在我们即将拐进筒子楼群之间那条狭窄的小路时,一个身影斜刺里从小路旁边的杂货店阴影里闪了出来,正好挡在了队伍正前方,也挡住了夕阳投下的最后一片暖光。
那是一个少女。
她个子不算很高,但比例极好,身形带着一种山野般的矫健感。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在夕阳下泛着蜜糖般的光泽。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双眼睛,眼窝比常人略深,瞳仁是极其少见的、近乎纯黑的墨色,此刻微微弯着,像两弯藏着寒潭的新月,正笑吟吟地看着我。她的鼻梁挺直,唇色是天然的嫣红,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透着一股狡黠又野性的味道。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色粗布斜襟上衣和同色长裤,袖口和裤脚都绣着繁复的、色彩浓烈的几何纹样,针脚细密古朴,带着鲜明的少数民族风情。乌黑浓密的长发编成一条粗粗的麻花辫垂在胸前,发梢系着一小串磨得锃亮的银色小铃铛,随着她的动作发出细微清脆的叮铃声。她的手腕上戴着好几个细细的、刻着古朴花纹的银镯子,脚上是一双同样靛蓝色布料的软底绣花鞋。
她背上斜挎着一个靛蓝色土布做的书包,上面也绣着同样的纹样,书包带子上还挂着一颗小小的、形状尖锐的狼牙。最特别的是她的指甲,十指指尖都染着一种奇异的、深蓝色的汁液,颜色并不均匀,像是刚刚捣碎了某种植物染上去的,带着山林草木的气息。
“小木头!”她开口了,声音清脆得像山涧里跳跃的溪水,带着一种独特的、略显生硬却异常悦耳的腔调,尾音微微上扬,天然带着点撒娇般的甜腻。她墨玉般的眸子亮晶晶地看着我,笑容灿烂,露出两颗小小的、尖尖的虎牙,显得既纯真又……带着点说不出的危险气息。
“尹…尹禛?”我愣住了,几乎是脱口而出。尹禛?!她怎么会在这里?她家不是在更远的、靠近山区的寨子里吗?
尹禛,我的……青梅竹马?这个词用在她身上,总觉得有点……过于温和了。我们两家算是世交,她家是世代居住在山里的少数民族(好像是满族?但她家那个寨子习俗很独特,她自己也说不清具体族属),小时候她经常被送到城里我奶奶家小住,我们算是一起玩泥巴长大的。只是后来她回山里读书,联系就少了。印象里她虽然有点野,但还挺…正常的?眼前这个浑身散发着神秘山林气息、眼神狡黠如狐的少女,和我记忆里那个爬树掏鸟窝的疯丫头有点对不上号。
“哼!还认得我呀?”尹禛皱了下小巧的鼻子,带着点娇嗔,脚步轻快地朝我走来,完全无视了我身边那四个散发着强大气场的“学姐”。她身上那股混合着草木清香和淡淡矿物颜料的气味也随之飘近。
她走到我面前,微微歪着头,墨玉般的眼眸在我脸上仔细扫过,像是在确认什么。然后,她视线一转,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逐一扫过我身边的刘彘、李二凤、刘小季,最后落在了我身后瑟缩着的朱苑身上。
她的目光在刘彘冰冷高傲的脸上停留片刻,嘴角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掠过李二凤沉静如水的面庞时,眼中闪过一丝兴味;看到刘小季那玩世不恭的笑容和敞开的领口时,她挑了挑眉,露出一丝“同道中人”的了然;而当她看到朱苑那红红的眼眶、怯懦的神情和衣袖上的补丁时,墨玉般的眸子里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近乎轻蔑的冷光。
“啧啧啧,”尹禛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我,笑容越发甜美,声音也放得更软糯,带着点撒娇的意味,“小木头,才几天不见,你身边就多了这么多……‘漂亮姐姐’呀?”她故意在“漂亮姐姐”四个字上加了重音,尾音拖得长长的,听起来天真无邪,却让刘彘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李二凤嘴角的微笑淡了一分,刘小季则抱着手臂,露出看好戏的表情。
朱苑被她的目光扫过,更是吓得往我身后缩了缩,几乎要把整个身子藏在我的书包后面,只露出一双惊慌失措的红眼睛。
“她…她们是……”我试图解释,舌头却有点打结。这情况太诡异了!
“哦!我知道了!”尹禛突然一拍手,清脆的铃声和银镯碰撞声响起,她恍然大悟般地看着我,墨玉般的眸子里闪烁着狡黠的光芒,像只发现了蜂蜜的小熊,“她们就是王老师电话里跟我奶奶说的,负责‘照顾’你的学姐们吧?”她特意强调了“照顾”两个字,然后笑嘻嘻地对着刘彘她们,用一种极其天真烂漫的语气说道:“辛苦几位姐姐啦!我家小木头从小身子骨就弱,胆子又小,笨手笨脚的,肯定给姐姐们添了不少麻烦吧?”
我:“……”我什么时候身子骨弱胆子小笨手笨脚了?!小时候打架明明是你把我推沟里的!
刘彘冷冷地看着她,琥珀色的眼瞳里没有任何温度,仿佛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李二凤则微微颔首,语气平和,听不出情绪:“分内之事。”刘小季则噗嗤一笑:“不麻烦不麻烦!小郎君挺有意思的!”目光在尹禛身上和我之间来回扫视,充满了八卦的意味。
尹禛仿佛没看到刘彘的冷脸,也没在意李二凤的客套和刘小季的调侃。她忽然凑近我,动作快得像只林间的小鹿。带着深蓝色染料的指尖,带着草木的微凉,轻轻拂过我额前被汗水微微濡湿的碎发。
这个亲昵的动作让刘彘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李二凤的目光也凝了一瞬,刘小季吹了声口哨,而躲在我身后的朱苑则发出一声小小的、受惊的抽气。
尹禛踮起脚尖,温热的、带着清甜气息的呼吸拂过我的耳廓。她压低了声音,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带着山林口音的软糯腔调,在我耳边轻轻说道:
“小木头,你好像……掉进狼窝里了呢。”她的声音依旧甜腻,像裹着蜜糖,但墨玉般的眼底深处,却飞快地掠过一丝冰冷的、近乎残忍的锐利光芒,快得如同错觉。
“不过别怕,”她的气息吹得我耳朵发痒,那深蓝色的指尖若有若无地划过我的耳垂,带来一阵微妙的战栗,“因为……”
她微微侧过头,墨玉般的眸子越过我的肩膀,精准地迎上刘彘那双冰冷审视、带着明显不悦和警告的琥珀色眼瞳。尹禛嘴角勾起一个极其甜美、却又带着绝对挑衅和宣告意味的笑容,用清晰的、足以让在场所有人都听清的音量,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是,我,的,猎,物。”
空气,在这一瞬间彻底凝固了。
夕阳的余晖将我们几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纠缠在一起,如同某种诡异的图腾。
刘彘的周身,那股冰冷的威压骤然暴涨,琥珀色的眼瞳中风暴凝聚,锐利得几乎要将尹禛刺穿。她薄唇紧抿,下颌绷出凌厉的线条,显然被这句赤裸裸的“猎物”宣言彻底激怒了。
李二凤脸上的恬淡微笑终于消失了。她微微眯起眼睛,镜片后的目光变得异常深邃,如同古井寒潭,在尹禛身上和我之间缓缓移动,像是在重新评估局势和每一个人的价值。
刘小季脸上的玩味笑容也收敛了,她抱着手臂,身体微微绷紧,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像只嗅到危险气息的狐狸,在刘彘和尹禛之间来回扫视,带着警惕和浓厚的兴趣。
躲在我身后的朱苑更是吓得浑身一抖,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小手死死抓住我的校服下摆,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她看着尹禛那甜美却带着绝对危险气息的笑容,又看看刘彘那几乎要杀人的冰冷眼神,眼泪又开始在通红的眼眶里打转。
而被夹在风暴中心的我,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尹禛身上那股草木清香此刻闻起来,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她墨玉般的眼眸里,那份天真烂漫早已褪去,只剩下纯粹的、带着野性占有欲的冰冷光芒,牢牢地锁定着我。
“呵。”一声极轻、却如同冰面碎裂的冷笑从刘彘的鼻间溢出。她向前踏了一步,黑色短靴踩在地上,发出沉重的闷响。琥珀色的眼瞳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不再看尹禛,而是直接、冰冷地钉在我身上。
“你的?”她的声音低沉,带着金属般的质感和不容置疑的威压,每一个字都像冰雹砸下,“凭你?”那轻蔑的意味,浓得化不开。
尹禛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减,反而更加灿烂甜美。她非但没有退缩,反而也向前迎了一步,几乎挡在了我和刘彘之间。她微微歪着头,墨玉般的眸子毫不畏惧地迎上刘彘冰冷的目光,手腕上的银铃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清脆的挑衅之音。
“就凭我。”她的声音依旧带着甜糯的山林腔调,但语气里的笃定和不容置疑,却丝毫不逊于刘彘的冰冷威严。那双纯黑的眼眸深处,仿佛有幽深的漩涡在旋转,带着山林间最原始、最不讲道理的占有欲。
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被压缩到了极致,发出无形的噼啪声。视线交汇处,如同有冰与火在激烈碰撞。
就在这时,尹禛忽然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
她的手指纤细却异常有力,带着微凉的温度和深蓝色染料的粘腻感,如同铁箍般攥紧。那力道之大,让我瞬间吃痛,感觉骨头都在呻吟。
“走啦小木头!奶奶做了你最爱吃的蕨根粑粑!凉了就不好吃了!”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又切换回阳光灿烂的模样,仿佛刚才那充满火药味的对峙从未发生。她不由分说地拽着我,转身就朝筒子楼的方向大步走去,力气大得惊人,我被她扯得一个趔趄,身不由己地跟了上去。
“喂!你!”刘彘冰冷的声音带着怒意从身后传来。
“学姐们再见!”尹禛头也不回,只是高高举起那只没抓我的、染着深蓝指甲的手,随意地挥了挥,清脆的银铃声在狭窄的小路上回荡,带着十足的敷衍和挑衅。
我被迫踉跄着被尹禛拖着走,仓促间回头看了一眼。
夕阳的余晖勾勒出那四个留在原地的身影。
朱苑吓得脸色惨白,像只受惊过度的小兔子,不知所措地看着我们离开的方向,又害怕地偷瞄着浑身散发着恐怖低气压的刘彘。
李二凤已经恢复了那恬淡平和的微笑,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深邃地望着尹禛的背影,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校服的衣料边缘,像是在思考着什么深奥的棋局。
刘小季抱着手臂,脸上重新挂起了玩味的笑容,看看被拖走的我,又看看脸色铁青的刘彘,最后目光落在尹禛那充满野性活力的背影上,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像是在欣赏一出绝妙的好戏。
而刘彘……
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夕阳的光线在她身后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影子。她琥珀色的眼瞳死死地盯着尹禛拽着我离开的方向,那目光已经不仅仅是冰冷,而是凝结成了实质的、带着毁灭气息的寒冰。薄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下颌绷紧如刀削。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让旁边的朱苑瑟瑟发抖,几乎要瘫软在地。
就在我被尹禛强硬地拽进筒子楼那黑洞洞的单元门洞,光线骤然暗下来的瞬间,我似乎看到,刘彘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右手。
那只手,骨节分明,白皙修长,此刻却紧紧攥成了拳头。因为用力,指关节泛出森冷的青白色,微微颤抖着,仿佛在极力压抑着某种即将破体而出的、毁天灭地的暴怒。
单元门沉重的铁门在我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最后的光线和那令人窒息的对峙场面。
楼道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饭菜混杂的气息。感应灯坏了,只有安全出口幽绿的指示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勉强勾勒出尹禛近在咫尺的侧脸轮廓。
她终于停下了脚步,松开了紧攥着我手腕的手。但那深蓝色的指甲却并未离开,反而带着一丝冰凉的触感,轻轻地、如同毒蛇吐信般,抚上了我的脸颊。
她缓缓转过身,面对着我。
黑暗中,她墨玉般的眼眸亮得惊人,如同两颗吸收了所有光线的黑曜石。脸上那灿烂甜美的笑容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妖异的、带着绝对掌控欲的冰冷审视。嘴角勾起一抹邪气的弧度,那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在幽绿的光线下,闪烁着森然的寒光。
“好了,碍事的‘学姐’们暂时没了。”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山林夜风般的凉意和一丝黏腻的甜腥气,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深蓝色的指尖,如同冰冷的蛇信,在我的脸颊上缓缓滑动。
“现在,小木头……”她微微歪头,墨玉般的眼眸紧紧锁住我的眼睛,里面翻涌着毫不掩饰的占有欲和一种近乎残忍的兴味,“告诉禛姐姐,这几个‘漂亮姐姐’,都是些什么来路?”
“还有,”她的指尖微微用力,迫使我抬头直视她那双在黑暗中如同深渊般的眼睛,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丝冰冷的笑意,“你身上……为什么会有‘狼’盯上的味道?”
幽暗的楼道里,只有安全出口指示灯那一点惨绿的光,映在她深蓝色的指甲和墨玉般的瞳孔上,诡异得令人心胆俱寒。身后紧闭的铁门之外,那四道冰冷、审视、玩味、惊恐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门板,依旧牢牢地钉在我的背上。
前有青梅竹马的“狼”,后有娘化帝皇的“虎”。
我夹在中间,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