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如同暴风雨前短暂的宁静，在朱苑的安心陪伴和规律的作息中安然度过。那份因“同居”而产生的微妙暖意，在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下，悄然沉淀为一种踏实的日常。
然而，周五的清晨，踏入教室的那一刻，无形的张力便悄然弥漫开来。
课间休息，李二凤步履从容地走到我座位旁。她今天穿着一身素雅的淡青色改良汉元素连衣裙，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挽起，更显沉静温婉。她推了推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清澈平和，带着一丝学术探讨的专注。
“林默同学，”她的声音如同清泉击石，带着独特的韵律感，“今日午休，我需去图书馆查阅《二十四史》中的唐史部分。近日研读《贞观政要》，于‘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之论，结合前朝兴衰，略有新思，需核对几处史实细节。”她的语气平淡，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心，仿佛这不是去翻书，而是去验证一条关乎国运的重大决策。
我点点头：“好的，李二凤同学。”心里却莫名为她捏了把汗。图书馆，李老师……那个能让刘彘、刘小季甚至成思瑶都望风而逃的存在。李二凤虽然沉静渊深，但直面李老师？这无异于以卵击石……或者说，以精钢撞泰山？
午休铃声响起，饥肠辘辘的我正准备去解决午饭，一个冰冷中带着一丝……异样气息的身影便出现在了我课桌旁。
是刘彘。
她今天没穿校服外套，里面是一件剪裁极佳的米白色丝质衬衫，领口系着一个精巧的黑色丝绒飘带。她手里提着一个与昨天款式相同、但尺寸稍小的奢华黑色保温便当盒。依旧是那副冷若冰霜的表情，但走近了，我却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同——她的耳尖，似乎染上了一层极其浅淡、几乎难以察觉的绯红？眼神也似乎没有往日那般纯粹的冰冷，琥珀色的眼瞳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不自在？
她将便当盒“啪”地一声放在我桌上，动作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但声音却似乎比平时低了几分，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迟疑？
“给你的。”她言简意赅，目光飞快地扫过我的脸，又迅速移开，仿佛被什么烫到一般，“…周末…家教。”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最终放弃了命令式的口吻，用一种近乎……商量的、甚至带着点别扭的语气补充道，“…有空的话…再来。”
说完，她甚至没有等我回应，便如同受惊的白天鹅般，猛地转过身，脚步略显急促地离开了。那黑色小羊皮短靴踩在地面的声音，似乎也少了平日的沉稳孤高，多了一丝仓促。阳光下，她微微泛红的耳尖格外醒目。
我愣在原地，手里捧着那个沉甸甸、价值不菲的便当盒，仿佛捧着刘彘那冰山外壳下刚刚泄露的一丝暖流和……娇羞？这巨大的反差让我一时回不过神来。那个命令我“入赘”的冰冷帝王，竟然会…害羞？还会用这种近乎委婉的方式邀请我周末去“家教”？
这顿午餐吃得我心思飘忽。顶级食材的美味依旧，但更吸引我的是刘彘那瞬间的异常。娇羞的刘彘…这画面冲击力太强，甚至冲淡了便当本身的诱惑。
午休结束的铃声敲响，同学们陆续回到教室。我下意识地看向李二凤的位置——空的！她还没回来！
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以李二凤的严谨守时，绝不可能无故迟到。图书馆…李老师…难道真的…出事了？
顾不得多想，我立刻起身，在同学们诧异的目光中，快步冲出教室，朝着图书馆的方向奔去。
推开图书馆那扇厚重的橡木大门，熟悉的书香和木头气息扑面而来。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的彩窗，在静谧的空间里投下斑斓的光柱。目光急切地扫过一排排书架，终于在靠近西窗、那堆满旧书如同堡垒的角落旁，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李二凤并没有如我想象中那样在激烈争论或专注阅读。
她正瘫坐在一张旧式的木质阅览椅上！
是的，瘫坐！这个词用在她身上简直是亵渎！那个永远坐姿如松、仪态万方、仿佛连呼吸都带着韵律感的李二凤，此刻竟然像被抽掉了脊骨一般，无力地陷在宽大的椅子里。
她平时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微微松散，几缕碎发垂落在光洁的额角，显得有些凌乱。那张精致如同工笔画的脸庞上，惯常的恬淡平和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震惊、以及前所未有的巨大挫败感！她的无框眼镜滑落到了鼻梁中段，镜片后的眼眸失去了往日的沉静深邃，只剩下失焦的空洞，呆呆地望着前方虚空中的一点，仿佛看到了什么颠覆认知的景象。
她手中还拿着一本厚重的、摊开的《新唐书》，但书页明显被攥得发皱。另一只手无力地垂在扶手上，指尖微微颤抖着。整个人散发出的气息不再是掌控一切的从容，而是如同刚刚经历了一场惨烈败仗、被彻底打懵的将军，连重整旗鼓的念头都似乎被碾碎了。
而在她对面，李老师正慢条斯理地收拾着几本摊开的线装书，脸上依旧是那温和朴实的笑容，仿佛刚刚只是和邻居聊了会儿家常。他用那软糯的湘南口音，带着点安抚的意味说着：“…小李同学啊，莫要钻牛角尖嘛。这历史啊，就像那地里的庄稼，光看收成记录不行，得看种子咋样，雨水咋样，农人咋伺候。你说那‘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道理是没错，可这水是啥水？是渭河的水？还是黄河的水？是清水？还是浑水？舟又是啥舟？是龙舟？还是小舢板？这中间的门道，深着咧！光靠书上写的那些个漂亮话，是摸不着真正门路的…”
李老师的话，如同最朴实的农家谚语，却精准地击溃了李二凤引以为傲、赖以安身立命的帝王心术和精妙权谋！
我快步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李二凤同学？”
李二凤像是被惊醒的梦中人，身体猛地一颤。她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动脖子，那双失焦的空洞眼眸看向我。那眼神里充满了茫然、难以置信，还有一种被彻底否定的巨大痛苦。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带着浓重鼻音的、近乎呜咽的气音。
她试图坐直身体，恢复往日那无可挑剔的仪态，但身体仿佛不听使唤，刚挺起一点，又无力地靠了回去。她抬手，有些慌乱地想扶正滑落的眼镜，指尖却抖得厉害。
“李老师…他…”她看着我，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脆弱，断断续续地低语，“…他说我的想法…是…是空中楼阁…是…是纸上谈兵…说…说我看不懂真正的‘水’和‘舟’…”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成了呓语，琥珀色的眼瞳里，那层强撑的坚韧外壳彻底碎裂，露出了底下从未示人的、属于少女的迷茫和无助。
“他说…治国…不是…下棋…”她的目光再次失焦，喃喃道，“…是…是种地…是…是和人打交道…是…是‘实事求是’…”
李二凤，这位以智谋和掌控力著称的“帝王”，此刻如同一个信仰崩塌的信徒，瘫坐在图书馆的旧椅子上，被一位看似普通的管理员，用最朴素的真理和广阔的实践智慧，彻底碾压了引以为傲的“帝王心术”。
图书馆里一片寂静，只有李老师整理书籍的沙沙声，和李二凤那微不可闻的、带着巨大挫败感的喘息声。阳光依旧温暖，却仿佛照不进她此刻内心那片冰封的荒原。
